王国维《海日楼歌》及沈曾植七十寿庆考证

2018-08-03 11:22梁秀华浙江省文物鉴定审核办公室
浙江档案 2018年7期
关键词:年谱王国维

梁秀华/浙江省文物鉴定审核办公室

一、王国维与沈曾植七十寿庆相关作品

目前已知与沈曾植七十寿庆有关的王国维作品有四件,分别为藏于嘉兴博物馆的《王国维行楷海日楼歌诗稿轴》和《孙德谦楷书王国维撰沈乙庵尚书七十寿言中堂》,藏于海宁博物馆的《王国维致沈曾植信札一通》,藏于浙江省博物馆的《王国维楷书海日楼歌轴》,前三件已有较多研究[1],浙江省博物馆馆藏的这件则几无人涉及。

《王国维撰孙德谦楷书乙庵尚书七十寿言中堂》作于己未(1919)年沈曾植七十岁时,这一篇是王国维的名作,收录于多种著作,标题和文献所录稍有不同,寿庆作品为《沈乙庵尚书七十寿言》,文献中均作《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寿言中对清代的学术变迁等作了一个总结,对沈曾植的学术成就推崇备至,并对未来中国的学术作了展望。这篇名作已有多人研究,《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笺注:兼谈王国维与沈曾植之交往与影响》这一篇对文字的解读颇为详尽[2],本文不作展开。

另外三件均同《海日楼歌》有关,此三件作品可厘清《海日楼歌》的创作时间,以及王国维1918年、1919年贺沈曾植七十寿庆的相关情况。

二、王国维《海日楼歌》分析

《海日楼歌》收录于多种王国维著作,上海古籍书店出版的《王国维遗书》根据1940年商务印书馆本影印,较为权威,所载全文为[3]:

海日楼歌寿东轩先生七十 戊午:

海日高楼俯晴空,若华夜半光熊熊。九衢四照纷玲珑,

下枝扶疏上枝童。阳乌爰集此其宫,扈从八神骖六龙。

步自太平径太蒙,我有不见彼或逢。悲泉蒙谷次则穷,

桑榆西接榑木东。斯楼突兀星座通,银涛涌见金芙蓉。

谁与主者东轩翁,楼居十年朝海童。西行偶蹑夸父踪,

拄杖不化邓林松。归来礼日东轩中,咸池佳气瞻郁葱。

在昔庞眉汉阳公,手扶赤日升玄穹。问年九九时登庸,

翁今尚弱一星终。猿鹤那必非夔龙,矧翁馀事靡不综。

儒林丈人诗派宗,小鸣大鸣随叩钟。九天珠玉戛鎗鏓,

狐裘笠带都士容。永嘉末见正始风,典刑文献森在躬。

德机自杜符自充,工歌南山笙邱崇。翁年会与海日同,

诗家包丘伯,道家浮丘公,列仙名在儒林中。平生幸挹天衣袖,自办申辕九十翁。

这篇诗文名称也出现在海宁博物馆藏《王国维致沈曾植信札一通》(下作海宁札)中(图一):

“昨晚接益庵函,始知今日为岳降之辰,拟作《海日楼歌》为寿。已得起结而中间未成。恐午后奉祝时尚不(得)以初稿就正也。明人无款《玉堂寿萱图》,其幅式素为鉴赏家欣赏,前岁得之;又林博士昨赠《论语年谱》二册,中有各古本景片颇可观览,谨以为寿,伏乞哂收。专肃,敬请。”[4]

札中说到了王国维从益庵处得知沈曾植生日消息(益庵即孙德谦,与王国维同为“沈门三君子”),随即为沈曾植生辰作了《海日楼歌》并赠明人无款《玉堂寿萱图》及《论语年谱》为寿礼。此札本无年款,《王国维全集》及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等按《海日楼歌》标题中有“寿东轩先生七十”字句,将其定为己未(1919)年三月三十日所写,也即《海日楼歌》为1919年所作,这就和《王国维遗书》标题所录“戊午(1918)年”产生了不同的结论,根据现存《海日楼歌》书法作品的内容和版本,《王国维全集》等将其创作时间归为“1919年”的说法是错误的。

海日楼歌书法轴目前发现有两件(图二、图三),一件嘉兴博物馆藏(下作嘉博本),一件浙江省博物馆藏(下作浙博本),嘉兴本无年款,只落“长句一章敬颂东轩尚书生日,即请削正,乡晚学王国维谨上”款;浙博本落款署“戊午春二月为东轩四丈尚书七十初度,因赋海日楼歌为寿。是岁六月,德佩李夫人同庆复赋二章,愚侄王国维顿首拜祝”。浙博本中,王国维在洒金红笺纸上以极其工整的楷书写就,从格式、材质等方面都表示出祝寿之恭敬和隆重。浙博本的落款是很清楚的,王国维1918年二月为沈曾植七十寿作,六月书之贺沈曾植并夫人李逸静七十寿。文字上,这两本和《观堂集林》所录也有较多不同。

图一:王国维致沈曾植信札一通,民国,纸本,海宁市博物馆藏。

图三:王国维贺沈曾植夫妇七十寿庆海日楼歌轴,民国,纸本,浙江省博物馆藏。

图四:康有为贺沈曾植夫妇七十双庆轴,1918年,纸本,浙江省博物馆藏。

浙博本、嘉博本、《观堂集林》,《海日楼歌》文字上的不同之处:

嘉博本 浙博本 《观堂集林》海日高楼瞰晴空 海日高楼瞰晴空 海日高楼俯晴空九衢四照燦玲珑 九衢四照纷玲珑 九衢四照纷玲珑斯楼突兀帝座通 斯楼呼吸星座通 斯楼突兀星座通神龙手定回天功 手扶赤日升玄穹 手扶赤日升玄穹问年九九纔登庸 问年九九时登庸 问年九九时登庸祗今尚数一星终 翁今尚弱一星终 翁今尚弱一星终矧翁材力兼数公 矧翁余事靡不综 矧翁余事靡不综小鸣大鸣随叩钟 小鸣大鸣随扣钟 小鸣大鸣随扣钟九天珠玉戛倉鏓 九天珠玉戛鎗鏓 九天珠玉戛鎗鏓狐裘笠带彼都容 狐裘笠带都士容 狐裘笠带都士容典刑文献纷在躬 典型文献森在躬 典刑文献森在躬衡气敛退德符充 德机自杜苻自充 德机自杜符自充自许申辕九十翁 自办申辕九十翁 自办申辕九十翁

从三个本子看,浙博本和《观堂集林》比较接近、文字出入不大,嘉博本则有不少语句上的区别、文字出入较大。文字发展是有一个逐渐完整的过程,《观堂集林》最早出版于1923年,在三者中是最后成稿,以此为参照,两件书法原作,时间上应该嘉博本在前、浙博本在后。

从嘉博本的格式看,“长句一章敬颂东轩尚书生日,即请削正,乡晚学王国维谨上”,这应该是王国维致沈曾植的诗稿,嘉博本另有修改的痕迹,所用的也是普通信札笺纸,明显属于草稿形式,符合海宁札中“已得起结而中间未成,恐午后奉祝时尚不得以初稿就正也”的说法。从嘉博本和海宁札文字上的关联来看,两者极可能一起呈奉沈曾植预先过目,或者嘉博本是初稿的底本。

《海日楼歌》真正成为作品形式应该是到六月十八日这天,即沈曾植夫人李逸静的生日。浙博本《海日楼歌》后另有一段:“过江文物旧都齐,白发朱颜称副笄。七十年来彤管在,彼君子女大夫妻。鷩翟相庄五十年,真灵同注地行仙。蓬莱莫讶今清浅,留待弇山姓氏镌。”这是王国维之后专门为李夫人所作,王国维将修改过的《海日楼歌》并复赋二章呈奉同祝沈曾植及李夫人。

浙博本作于戊午(1918)年六月的时间是明确的,嘉博本从内容和逻辑上都要早于浙博本,如依《王国维全集》等所定为1919年作,那么嘉博本王国维所录《海日楼歌》的内容即为1918年旧作,去岁已呈奉沈曾植,海宁札中就不会再说请沈曾植削正,也不会在稿子上修改,更不会说是“已得起结而中间未成”了。因此《海日楼歌》初稿及海宁札应作于沈曾植戊午(1918年)生日,《王国维全集》及《沈曾植年谱长编》将其定为己未(1919)年显然是不对的,浙博本也有“东轩四丈七十初度”字句,古人“庆九”之年也可算七十,以“七十”反推创作时间就不一定准确。

三、沈曾植的七十寿庆

沈曾植生于1850年,戊午(1918)年二月二十九日是其六十九岁生辰,夫人李逸静大其一岁,到六月十八日是七十岁生辰,奉此七十双庆之时,子女辈出于孝心,欲在沈曾植生日之时,作庆九之举[5],但沈曾植对贺寿这件事并不赞同,王遽常《沈寐叟年谱》载:

“中华民国七年戊午(1918)公六十九岁,二月……答亲旧之问,有为公庆九之举,公曰:鄙人情事未伸,跼天蹐地,方当饰巾待尽,岂复举斝为欢?俭德辟难之谓何?……李夫人年政七十,子女辈欲于二十九日公生辰称觞,苦禁不可,适书估董以元刻明补乐府诗集来,乃咲曰:曷以此寿乃翁,百卷之书,百龄兆也,子女辈欢喜应之。”[6]

沈曾植对子女欲庆祝寿辰之事“苦禁不可”,以“情事未伸,跼天蹐地,方当饰巾待尽,岂复举斝为欢?俭德辟难之谓何?”答复,究其原因,当和一起重大历史事件有关。

1917年发生了张勋丁巳复辟事件,康有为、郑孝胥、刘廷琛等一批晚清著名文人参加,沈曾植作为复辟行动的重要成员,可谓殚精竭虑,被封为学部尚书,结果逆历史潮流的复辟只十二天即告失败。沈曾植1918年的生日离丁巳复辟失败仅半年,意兴阑珊,消极返居上海,潜心学问、消遣度日,但内心对前清极为眷恋,这种遗民心态让他反对庆祝生辰。

政治上的失败不掩盖其学术和社会地位,不管沈曾植如何苦禁,友朋弟子的心意是无法拒绝的,礼仪上会上门拜寿。他的七十寿辰也是一次前清遗老学术界的大事,据《沈曾植年谱长编》载,这年二月二十九日,梁鼎芬、陈曾寿等人在北京为其开寿宴,来沈家贺者亦有四五十人[7],如大沈曾植6岁的好友缪荃孙,日记中载在二月二十九日“与沈子培拜寿”[8]。

晚清民国藏书家刘承幹《求恕斋日记》二月二十九日记:

“午后,与孙益庵同至沈子培处,祝其六十九寿,并贺其孙弥月之喜。遇王雪岑、叶伯高、徐积馀、王静庵、沈爱苍、汪寿耆……”[9]

六月十八日李夫人生日这天操办得也挺隆重,缪荃孙六月十七日即“送沈子培寿礼”,刘承幹也有记载往祝。子女辈并广征亲朋好友诗文,王国维六月十八日致罗振玉信札提到:

“寐叟夫人今日寿辰,其子因堂上双寿,大征诗文。闻寿文有十许通,诗词更多……”[10]

札中提到的“其子”当是沈慈护,曾捐献给博物馆不少文物,前述浙博本王国维海日楼歌轴即由他捐赠。现存还有不少晚清民国书画家在这一年为沈曾植夫妇贺祝的作品,如浙博藏的李瑞清行书五言联、康有为行书立轴、唐佩金梅花轴、张美翊撰王甲荣楷书海日楼寿䜩诗序轴等,多作于戊午年(1918)六月,应都是大征诗文的结果。

康有为和沈曾植关系颇佳,两人光绪时相识,至1918年已近40年,康有为的重要政治活动如维新变法、护国倒袁等,沈曾植都参与其中,而在张勋丁巳复辟中,康有为和沈曾植都是重要人物[11],因而康有为在沈曾植夫妇七十寿辰双庆之际,创作作品拜贺。这件行书立轴上款“子培尚书兄暨李夫人七十双寿荣庆”,落款“宣统十年夏六月,愚弟康有为顿首拜祝”,可见两人都不忘恢复前清,1918年的年款仍使用“宣统十年”(图四)。

沈曾植对庆贺之事,先是苦禁,到后来可能已有所恼烦,郑孝胥日记六月十八日记:

“子培夫人七十生日,往拜寿,培谢客不出。”[12]

即便到1919年其七十岁生日,他仍是不事庆祝的态度,《沈寐叟年谱》载其1919年二月二十九日:

“……为公七十初度,亲友及其门弟子咸拟称觞为公寿,公谢不可,海内外寿公之文阗溢户牖,公以去岁病起自寿诗答之……”[13]

老朋友的礼也不收:

“沈子培七十,送礼未收。”[14]

同1918年一样,友朋门人祝寿诗文“阗溢户牖”,据《沈曾植年谱长编》搜集,这一年为沈曾植贺寿作品有:陈夔龙《寿沈子培同年七十》、陈三立《乙庵七十生日寄祝兹篇》、金蓉镜《海日楼寿䜩诗》、樊增祥《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等,郑孝胥亦有诗为祝[15],王国维的《乙庵尚书七十寿言》即作于此时。王遽常在《沈寐叟年谱》记载其时随父王甲荣赴上海拜祝,并正式执贽受业。

通过上述资料和分析,可知与沈曾植七十岁相关的寿庆有三次,分别为1918年二月二十九日、六月十八日和1919年二月二十九日;作为晚清民国初的学术大家,沈曾植的寿庆也是当时学术界的大事,有较多贺寿作品留世,对研究沈曾植和晚清民国时期的学者均有重要意义。然仍有不少资料档案未被发掘,导致一些记载与事实有所出入,通过补充完善和纠正错误,可让研究更深入,这也是本文的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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