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的篆刻人生

2018-08-02 10:21辛尘
读者欣赏 2018年8期
关键词:刀法篆书吴昌硕

辛尘

陈三立在《安吉吴先生墓志铭》中说:“先生以诗书画篆刻得负重名数十年。”这句话最为贴切地反映出吴昌硕在中国近代艺术史上的特殊形象和影响力。单说吴昌硕的篆刻艺术,无论说得如何高妙,也难以真切把握其技法、风格、成就与历史地位。只有将其置于篆刻艺术发展史之中,从此前印人及其篆刻活动的方方面面来对照、考察吴昌硕及其艺术实践,才能真正理解其篆刻艺术的成就与价值。

喜陶之印

32岁梅舒适藏

古桃吴俊篆 时乙亥秋七月

三芝流览

36岁 尾崎苍石藏

乙卯冬 苍石

士夫艺术观念与印人艺术观念合一

自元人倡导“汉魏而下典型质朴之意”,明确以汉白唐朱为法以来,在篆刻艺术形成发展之初,即已蕴藏着文人士大夫与工匠印人对古代印式在理解接受上的差异,尤其是明代中后期石质印材推广普及之后,二者的分别愈加显著。相对而言,文人士大夫博学多才、见多识广、重视修养,其业余从事篆刻,多发挥自身古文字知识、书法技巧及对古印式认知的优势;而工匠印人鬻艺谋生、见识局限、重技轻理,其专職从事篆刻,多依傍门户、因循师承、炫耀技艺。因此,前者重典雅气质,后者重新奇巧妙;前者重研究古法,后者重模拟古形;前者重字法、重写篆,后者重刻制、重布置;前者重神韵风骨,后者重技巧功夫。这一分别显然与北宋以来士夫画“戾家画”与画工画“行家画”的分野同出一源,但中国绘画的戾行关系在元代已被关注,到明代中期已实现合流;而篆刻因其后起性,同样的问题至明代后期才被提出,至清代中期才从强调篆法、强调笔法对刀法的统率作用开始逐步加以解决。

然而,即使是在丁敬、邓石如出现之后,篆刻艺术的士夫艺术观念与印人艺术观念之间的差异仍然没有实现彻底的弥合:除了社会地位、交游范围、接触层面及由此决定的个人气度、审美理想、价值取向等方面的差别之外,前者多能跳出篆刻艺术既有的形式规定,积极利用当时金石学研究的新成果,充分调动自己在诗文书画方面的成就,谋求篆刻艺术形式的丰富与个人风格的创立;而后者则多恪守流派篆刻的传统,深入研究各自流派的特定篆法与刀法,沉湎于其中细节的变化、修饰与提炼。二者各有优势,也各有欠缺。这种差异的典型例证,即是赵之谦与赵之琛、吴让之、徐三庚等的不同。就其人生经历和篆刻的艺术把握而言,吴昌硕堪称文人士大夫艺术家与职业艺术家的结合体,他对篆刻的艺术把握充分体现出士夫艺术观与印人艺术观二者之长的高度统一。

说吴昌硕是一位职业印人并无不妥。他从小爱好刻印,所谓“性不好弄,独好刻印,诵习余暇,辄砻石从牖侧无人处鉴之”,是指在1860年太平军攻占安吉之前,吴昌硕于村塾就学之际。故林树中《吴昌硕年谱》1858年、1859年条下称:“是年前后,即嗜刻印,磨石奏刀,反复不已。其父多加指引,遂得门径,益乐此不疲”,“在村塾就学,经史而外,益研讨形声训诂之学。诵习之暇,多刻印章”。其父虽是举人,但于篆刻只是爱好而并无深究,《吴昌硕年谱》1865年条下称:“金石篆刻方面,得到其父指点。”因知吴昌硕篆刻学习的起点并不高。这一点也可以从《朴巢印存》看出。祝遂之称,“谱中之印,正是在22岁至27岁间所作”;“这部印谱,正是在杨氏督促下刻成的”。可知它是在吴昌硕经历5年战乱之后,返回家乡,与父亲及继母杨氏一起生活,耕读之余刻苦学艺,汇集而成的第一部印谱。《朴巢印存》中有的仿汉印,有的仿浙派陈鸿寿、赵之琛,有的仿皖派,还有的仿流行一时的汪启淑辑拓《飞鸿堂印谱》中的“面目怪异,离奇入俗”之作。由此可见,此时吴昌硕已由爱好刻印转向以学篆刻为谋生手段的阶段。

自其29岁婚后出游,到39岁移居苏州、44岁迁居上海,这一时期的吴昌硕主要是在杭州、苏州、上海一带拜师访友,求学文艺、以印会友、鬻艺谋生。这样的经历与明清时期一般职业印人的活动方式基本相同。在移居苏州之后,吴昌硕艺事收入不丰,生活清苦,曾捐得一个卑微的“佐二”役事,无固定收入,经常外出役差。但其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学艺鬻艺上,“利用出差的机会,经常以印会友,结交当地金石书画有造诣者和藏家,艺学和见识渐宽”。他跻身海上,既是进一步提高艺术水平、扩大市场,更是因为此际他的篆刻艺术水平已经有了显著提高,个人印风初见端倪。除了在51、56岁曾有短暂的戎幕、官场生涯,吴昌硕几乎都是在艺坛上打拼。70岁被公推为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长,显示出他在印坛的公认度与影响力,其治印已从单纯的谋生手段发展成为他的巨大荣誉。直至84岁去世的那一年,他仍在从事篆刻创作。后人的评论,也在肯定其身兼众长的同时,称其“印名第一”,“以金石起家,篆刻印章乃其绝诣”。终其一生,吴昌硕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职业印人。

浙宗与皖宗融会

从风格形成与追求的角度看,吴昌硕的篆刻

随庵

75岁梅舒适藏

老缶为随庵主人制 戊午谷雨

俞应望

76岁 梅舒适藏

已未四月维夏 七十六叟老缶刻艺术是清代中期以来浙宗与皖宗相融合的杰出代表,这也正是其文人艺术观与印人艺术观相统一的集中体现。明代中后期以来,文人私印自篆自刻作为独特的艺术门类已经初步建成。尽管明末朱简已经明确提出“以刀法传笔法”的艺术主张,但囿于当时篆隶书法的整体水平及职业印人的书法水平,这些流派主要属于“以刀立派”,总体上处于“印中求印”的创作模式。直至清代乾嘉时期,丁敬专以切刀法未表现古代金石文字书写的毛涩感,并参用各种金石文字来变换篆刻的传统字法,由此创立“浙派”;而邓石如研小篆、参汉碑,自创以隶法书写小篆的新篆法,并以冲刀法来表现此种篆书的刚劲婀娜,由此创立“邓派”。无疑,浙宗与皖宗是对此前印人艺术探索的总结,代表了当时篆刻发展的最高成就。

泉唐周镛

44岁梅舒适藏

备笙仁兄索仿汉印 丁亥秋八月

仓石吴俊

徐氏观自得斋珍藏印

45岁梅舒适藏

子静仁兄法家属刻 即正 戊子三月

昌硕吴俊

当赵之琛将浙派推向极端,吴让之将邓派锤炼精熟之际,这两大流派的流弊也逐渐显露出来:或以巧胜,或以偏胜,在技巧中研究技巧,都是精致有余而魄力不足,丢失了丁敬的拙朴与丰富、邓石如的雄厚与道劲。“西泠八家”钱松看到了问题所在,他深研汉法,力合浙、皖二宗,虽列于早逝,终未形成大气候。而赵之谦则以其文人艺术家所特有的敏锐目光与广阔思路,总结二宗得失,提出了“印外求印”的新理念,并身体力行,但其于篆刻只是20岁至40岁时的业余爱好,44岁便“誓不操刀”,赴江西专心仕途,并于55岁病逝。

钱松去世时,吴昌硕16岁;吴让之去世时,吴昌硕26岁;赵之谦弃艺从政时,吴昌硕29岁。没有史料显示吴昌硕曾向他们请教過篆刻,但在其交往的师友中,却有不少人与这3位晚清的重要篆刻家颇有渊源。吴昌硕的篆刻在30岁至40岁期间之所以能够取得显著进步,正是学习和研究吴让之、钱松、赵之谦的结果。除了以陈介祺《十钟山房印举》为范本取法汉印、古玺之外,他有许多印作明显是仿赵之谦的,31岁作《千石公侯寿贵》仿“钱耐青”,35岁作《学源言事》仿“完白山人”,35岁作《吟舫》用钝丁法,如此等等,足见其在取法上深受诸师友影响。尤其是在创作观念上,吴昌硕完全接受了赵之谦的艺术思想,是赵之谦的真正继承者和有力践行者。

所谓“印外求印”,即在古代印式之外寻求可以滋养篆刻艺术形式的种种元素,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从邓派总结而来的“印从书出”,侧重于通过提高篆书书法水平,寻求篆法的个人特色,来创造自己的篆刻风格;一是受浙派的启发,侧重于通过广泛搜求古代金石文字,置换古印式中的字法,来丰富自己的篆刻形式。在前一方面,赵之谦主要是参用北碑、南帖来修饰邓石如、吴让之的篆法,并独具慧眼地提出了“古印有笔犹有墨,今人但有刀与石”,强调书法墨法在篆刻中的表现;在后一方面,赵之谦更是充分利用他在金石学上的广博知识和资料,将各种古文字用于篆刻,“一心开辟道路,打开新局”,“为六百年来摩印家立一门户”。将这两方面加以综合运用,赵之谦开启了融汇二宗的新思路。只要对吴昌硕30岁以后的篆刻作一梳理,便不难发现,他正是沿循着赵之谦所指引的道路勇猛精进,其最终的篆刻创作成就也大大超过了赵之谦。

侣鹤

77岁 梅舒适藏

庚申五月既望

安吉吴昌硕时年七十有七

万事随缘是安乐法

77岁 梅舒适藏

摘法安禅师语 庚申初夏

缶道人

在运用古器物文字方面,吴昌硕长期游走于数位金石收藏名家门下,见识当然非一般印人所可比拟。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其30岁以后印作的边文多记载用汉晋砖文、汉碑篆额、古陶器文等,以此置换汉铸印、汉封泥、古玺、元押等印式之字法,显然是在效仿赵之谦。其中特别需要提出的是他对汉晋砖文和汉封泥的重视与借鉴。据记载,吴昌硕“劫后家贫”,继母杨氏“日授砖瓦,指令篆刻”。是以古砖瓦文字为范本,还是以砖瓦代石为印材,不甚明确,疑为前者。因为普通的石质印材很便宜,吴家既能在城里租几间小楼居住,当不至于穷到以砖代石的地步。从《吴昌硕年谱》1875年、1876年条下记载可看出,吴昌硕在30岁以后的艺术研究中重视学古,又因经济条件所限,只能收集廉价的古砖瓦陶瓷以资学习。其33岁作《道在瓦甓》边文说:“旧藏汉晋砖甚多,性所好也。爰取庄子语摹印。”这段话顿有深意,既说明他受父母的影响,说明汉晋砖瓦这种古文字形式是他的性之所好,反映出他的篆刻风格取向,也说明他深谙中国艺术哲学精神——学古不在器物的贵贱,而在深藏于一切事物之中的道。他在收集、拓印和研究汉晋砖瓦的过程中,体味出此种古文字样式所特有的于朴茂之中返虚入浑的妙处,进而将这种审美体验扩展到汉白文印的斑驳与汉封泥的残缺。

在“印从书出”方面,吴昌硕更胜赵之谦一筹,他不是在邓石如、吴让之的篆书上作修饰,而是另辟蹊径,以更为古老的石鼓文作基础,熔炼自己的篆书风格。事实上,吴昌硕在其30岁以后、40岁以前已经在钻研石鼓文,在印作中也有所参用。当然,在吴昌硕之前,赵之谦36岁作白文印“沈树镛印”即是拟石鼓文,但这于赵之谦只是偶尔为之的“印外求印”。而吴昌硕以石鼓文入印,则从偶然为之发展成为一种自觉的选择,从置换篆刻字法的“印外求印”发展成为创新篆法的“印从书出”,有效增强了其篆刻形式的新颖度。吴昌硕的篆书,在熟悉石鼓文字形结构的基础上,参用邓石如、吴让之笔法及体势,改石鼓文方势为纵势、匀结为紧结、平势为斜势;40岁得散氏盘拓本后,又逐渐在自己的篆书笔法中加入西周晚期金文恣肆的意态,更强化篆书的墨趣,将篆刻中笔道的质感及虚实关系用于篆书。他随着自己篆书艺术的不断成熟与个人面目的逐渐形成,不断提携着自己篆刻风格的强化与成熟,并以篆书笔法作画,以篆书笔法写隶、真、行草;而其篆刻、大写意绘画及各种书体书法水平的不断提高,又反过来促进其篆书书艺更加浑厚、酣畅、老辣、洒脱,其笔力浑厚雄强是唯一可与邓石如比拼者。

在研究古代印式方面,与赵之谦强调学习汉印“静穆”“浑厚”的精神一样,吴昌硕力追古印式的浑古、浑穆、浑脱、坚朴、平实,而非古印之形。他曾以诗言志,有“天下几个学秦汉,但索形似成疲癃。我性疏阔类野鹤,不受束缚雕镌中……古昔以上谁所宗?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句。正是站在中国文人艺术精神的高度,吴昌硕竭力强调艺术的首创性,借助各门艺术之间的贯通,冲破流派隔阂,将钱松、赵之谦的努力向前推进,真正实现了浙宗与皖宗的融合。

明清篆刻技法的集大成

吴昌硕学习篆刻是从摹古和模拟时风入手的,有扎实的手布功夫。然而他生性疏阔,虽“敛气自守”而尚“豪侠奇气”,加之字法变化、参学古鈢,其中年时期的章法以眼布为主。在其个人印风形成之后,随着篆法的醇熟与境界的升华,吴昌硕追求平实之中见奇崛、不经意处见功夫,其篆刻章法多有心布之适。其暮年,豪气干云而归于平淡,奇思妙想如信手拈来,书画浑融而寓于印,随意落墨而自成印式,其章法已入化境,开启了后世的“写意印风”。

在刀法方面,吴昌硕也是从浙派的切刀与邓派的冲刀起家;但在其学习汉晋砖瓦及封泥之后,在研究钱松、吴让之篆刻之后,他的用刀发生了彻底的变化。钱松所创的刀法,是基于对汉印的深刻理解和对邓派篆刻的借鉴,将浙派程式化的波动性切刀作无定的线性伸展,流动之中有节奏,涩势之外见酣畅,成为一种生辣而恣肆的冲切合一的刀法。一方面,这种不拘陈法的首创精神合乎吴昌硕的心性;另一方面,这种“合宗”刀法虽未得到充分发挥,而其浑厚朴茂的效果极适合吴昌硕用于刻制砖瓦、封泥、烂铜之趣的印作。吴昌硕52岁作白文印《千寻竹斋》的边文说:“汉人凿印坚朴一路。知此趣者,近唯钱耐青一人而已。”可见他对钱松的推崇。

吴昌硕并没有简单地模仿钱松的刀法,其用刀切中带冲、冲中有切,以冲求畅求整,以切见涩见变,都是为了传达用笔的需要,可以称为其篆刻的“骨法”。但其选择以厚刀钝刀刻制,以強大的指腕臂力“钝刀硬入”,参以披、削之法,以钝得厚、以披求松、以削见韧,其笔道质感比之钱松更显浑厚、灵活、丰富,而与吴让之晚年率意一路的佳作异曲同工。这既是吴昌硕追求“乱头粗服”风格的需要,也是其特别看重吴让之的重要原因。现当代盛行的“写意印风”多参用此种刀法。

在冲切披削的基础上,吴昌硕更加进了不拘一格的“做印”手段,即在刀刻之后反复修改加工,或将刻好的印面在旧布鞋底上打磨以去火气,或将刻过的印面浅浅磨去一层再刻,以造虚实,或在刻好的印面上敲击磨荡以生斑驳,或在印面上制造不平以成轻重,如此等等,堪称集古今刀法之大成。

吴昌硕的篆刻,可谓自元代赵孟頫以来600年间一代代印人辛勤耕耘结出的最耀眼的硕果。

错落珊瑚枝图 立轴纸本 48×104.8cm 清 吴昌硕

右图:神仙贵寿图 立轴纸本 26×99cm 清 吴昌硕

左图:菊花图 立轴纸本 33×131cm 清 吴昌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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