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丹
1935年,西北影业公司经阎锡山之手创立于太原,历经太原绥靖公署直辖到第二战区文化抗敌协会接办的历史沿革,成为民国时期“地方官营”制片机构的经典性标本。本文拟将之置于20世纪30年代中国电影走向国家经营的背景之下,以及国民政府从中央到地方,包括“开发西北”、山西地方“省政十年建设”在内的现代化举措当中予以探究。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前,电影已开始进入国民党的文化统治视野,主要体现在黄埔军校“血花剧社”进行的影片制作,以及官方委托民营电影公司承办摄影业务的两个向度。1928年北伐完成,国民政府进入训政时期,扶植本党文艺实现“以党治国”政治理念成为亟待实现的重要举措。1932年,中宣会文艺科下的电影股独立,这成为官营电影发展中的关键性事件。1934年3月,隶属于“电影股”的“中央电影摄影场”(简称“中电”)成立,被认为代表着“中国第一个公营制片厂的出现”。根据研究者宫浩宇的考证,隶属于军事委员会南昌行营政训处的电影股成立于1933年至1934年间,后发展为中国电影制片厂(简称“中制”)。两大官营制片机构的创立,意味着在20世纪30年代前半期,“官营电影”已成为中国电影制片格局当中一个不可缺少的主词。
杜云之在史著《中华民国电影史》中,对“非私人经营”电影的释义是“中国国民党经营的电影事业,不能列为民营。似宜与官方投资和经营的影业,合为一类。‘国营’的字义上,可做‘国家经营’,也可释为‘国民党经营’,但本书有的地方仍称为‘党营’以示区别。”上述表述表明,杜云之以经营主体为划分依据,将“中华民国电影”分为“私人经营”与“非私人经营”两大类别,在对后者的进一步划分上,体现出将“国营”与“党营”作出区分的自觉。
西北影业公司经费源自西北实业公司与斌记五金行共同出资,“共同出资”可推断其股份制资本组织形式,此在《实业部公报》公布的“商字第49877号照准”可辅以证实——“贵省政府建商字第四号咨以西北影业股份有限公司呈请设立登记,检同原呈件银转嘱查核见覆等由到部,经查大致尚合,应予照准”,为进一步厘清“西电”属性,我们试图对其资本构成予以详探。
西北实业公司成立于1933年,总理由阎锡山亲任,设于太原市北肖墙街1号,在《西北实业》发刊词阐述公司缘起过程中,阎锡山强调了它作为公营事业的企业属性,“这个计划案(‘省政十年计划案’)中规定有发展公营事业一项,因为要从事建设,非从公营事业着手,则很难成功。西北实业公司的成立,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太原斌记商行成立于1933年,由原太原斌记五金行改组而成,总理贾继英、其余协理、总稽核、监察各设一人,均由绥署主任阎委任。改组之际,资金不足的31.2万元由阎锡山批准补足,“山西省公营事业董事会”管辖。上述分析可见,西北影业公司投资主体是地方政府资本太原绥靖公署直辖的省营企业,因之,“西电”的官营身份是不争的事实。
“‘西电’的诞生是‘开发西北’这一口号的实践”。
“九·一八”以来,中国被迫需要面对经济、文化等多重中心的流散与重构,国防建设被推向关系民族存亡的首要地位。行政院参议柳民均在《开发西北刍议》的奏请中,痛心疾首地概括了中国的“内迫”与“外迫”,面对不堪设想的“恐怖之途”,转将民族命运的生机寄望于荒僻的西北一隅——“自东北事变,三省沦亡,民族已无出路,而内地经济破产,国脉垂危,加以盗匪、灾难蔓延全国,灾余失业之民多至不可胜数,社会日露崩离破碎之象,国民生计告绝,已有不可终日之势……吾人彷徨环顾,觉一线生机足为吾民回旋之余地者,厥在西北一隅空隙之地。”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统计,与民国时期西部调查、西部开发有关的卷宗综述数千卷,其中文件级档案目录有十余万条。1932年,国民政府在军事委员会下设国防设计委员会,把中西部地区作为未来作战的后方基地,计划建立新的“国防工业”。朝野上下寻求民族出路时的普遍视点西移,上海作为国家经济、文化、金融等多重中心的地位在步步紧逼的炮火中被打散,随之而来的多元中心,或在边陲重建中心的战时总体格局形成。
“开发西北”声浪渐起,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通过相关议案,派团调查,此间学术团体、民间人士到西北学术考察或旅行蔚然成风,顾颉刚、范长江、蒋经国、林徽因与梁思成这对伉俪均在其中。政府、学术团体印行的刊物如雨后春笋,如《开发西北》《西北导报》《新西北》《现代西北》……以“西北”二字为名的刊物数以百计,甚至自上而下地掀起一股民间风尚,开始引领消费文化潮流——“各色各样的个人与团体相率投入西北考察游历的行列,他们所书写的旅行记述,也成为报章杂志与出版机构争相印行的热门商品”。据统计,西北旅行记述不下四十种之多,范长江著《中国的西北角》正于此间出版,“初版千部未及一月售罄,至1937年12月,该书已连续发行九版,一时之间,洛阳纸贵。1934-1935年间,“鸳蝴”文人、通俗小说家张恨水也追随潮流进行了一番“陕甘之游”,表示“予做陕甘之游,意在调查西北民生疾苦,写入稗官”。此外,还应《旅行杂志》之约,写下长文《西游小记》,“置于风景名胜,旅程起居,则非稗官所能尽收,乃另为一记游之文……稗为将来西北游者,略作参考。”张恨水所说“写入稗官”的文章,正是在《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的小说《燕归来》。
电影创作亦复如是,1934年明星公司“抹去都市脂粉气,独创粗犷风格的佳作”的《到西北去》最为典型。是年,张石川应铁道部之邀拍摄津浦、胶济、陇海三线沿线纪录片与新闻照片。“生意眼”敏锐的张老板便提出附带拍摄《泰山鸿毛》《华山艳史》《到西北去》三部有声片,亲率明星公司外景队沿陇海线西行过潼关至华阴,往潼关华清池与华山摄外景,继而北上西安前往著名水利工程地泾惠渠,拍摄由徐来、龚稼农主演的鼓励国人投身西北建设的影片《到西北去》,龚稼农誉之为“我国影史上第一部鼓励青年建设西北的宣传片”。
西北影业公司便在自办刊物《西北电影》中发出了宣言,开宗明义地表明诞生于“恰正在东北沦亡,举世竞言开发西北”。罗明佑在长篇纪行文《战都行》以“西北电影制片厂——是西北文化的拓荒者”为题,将“西北文化拓荒”视为最重要的使命,追溯“西电”经营史,对其创设背景有明确的记述:“‘西电’的诞生是‘开发西北’这一口号的实践。民国廿三年,由于实事的转移,西北开始受到中国本部的人们的注意。青年实业家温松康鉴于电影在文艺中最具威力,特在太原创办‘西电’,担负起开发西北的文化工作。”
反之,“西电”也成为这一政治话语的文化实践,公司导演石寄圃招待记者,回溯“西电”创业史谈到“开发西北,而利用电影为先锋,收效必大而且速云”。“西电”同人亦清醒自身所肩负的“拓荒”之责:“在我们这一群里个个都很年轻,到这借风沙的西北来,个个都怀抱着一个吃苦的决心,我们凭借着我们青年的热血来和一切艰苦的环境奋斗。安适、奢华虚荣与名誉,我们没梦想过,谁也没在企图着,我们只希冀一群不避艰苦的青年结合得紧紧的,负起拓荒的任务。”
文艺界人纷纷致以墨宝,表明对“西电”开发西北的期待:熊佛西题“开发西北电影是最有力的先锋”;徐公美题“西北新气象”;周剑云题“中国电影的园地能够开拓到西北去,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望你们坚忍奋斗逐步前进,立定根基完成大业”;沈浮题“西北影业恭喜,拓荒者”;洪深题“为西北民众教育的先锋”;张冲题“西北之光”;欧阳予倩题“文化先驱”……在署名“李一”的影界同仁致“伙伴”的信中,明确提出了对“西电”表现现实、开启西北民智的具体要求,“我希望你们不仅把在外忧内患,天灾人祸下的西北的农民大众的悲惨的生活暴露出来,而更希望进一步地来教训西北大众,组织西北大众”。《西北影业公司宣言》则更开宗明义地表明“开发西北”的文化企图——“要在西北这广博的土地,雄浑的自然开辟着一座灿烂的花圃,这花圃不仅是要努力推进西北的开拓,更要负责介绍北国这壮丽的山河。”
20世纪30年代,伴随电影在太原的流行,不论是限制性的电影审查、建构性的教育电影推行,还是专门性机构“山西省电影改进委员会”的成立,都证明电影正在进入地方政府的管理视野。
山西执行国民政府颁布的电影检查,始自1929年5月1日山西省民政厅通令“民字第六号”,此令正是1929年4月17日国民政府教育、内政部颁布的《电影片检查规则》。那么,当局究竟是否确实据此实施电影审查?审查结果又如何?
1931年12月,太原教育厅委派专员分赴太原各电影院负责稽查,“太原市各电影院虽有数次未领执照之影片,声请映演当经教育厅已发驳斥,此外尚无其他轶除范围之事,各县呈报有长期电影院制设置者只榆次一县。”从表述来看,太原电影放映状况尚佳,并无严重僭越《规则》之处,当局对此结果也相对满意。但好景不长,一年之后,情况急转直下,以上表述来看,太原电影放映从“尚无其他轶除范围之事”很快沦为“多属诲淫诲盗”“有伤风化”……此令当局备感焦虑,不仅决定加强彻查的频率与惩罚的力度,并将“承办人员”也纳入审查的范围——“一经察觉,即予撤销处分勿稍”,可见当局在贯彻电影检查法层面十分尽责。
1934年12月29日,阎锡山政府组织的“山西省电影改进委员会”成立,委员会对“诲淫诲盗”电影予以“改进”,委员会成员包括教育厅、民政厅、财政厅、警务部等部门人员,由新生活运动促进会的李志轩担任常务委员之职,该会成立不可回避的背景,正是国民政府掀起的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
1934年7月1日,蒋介石亲任会长的“新生活运动促进会”在南昌成立,意味着一个新的,从固有道德角度对包括电影活动在内的国民日常生活干预的官方组织诞生。山西省府第197次委员会议通过组织山西省新生活运动促进会总会,成为继南昌、南京、北平、河北之后的全国第五省的促进会。11月10日,蒋介石莅晋,在太原发表《复兴国家民族惟有实行新生活》演讲,对山西推行新生活运动给予了高度评价,“此次由陕甘而紧随,视察新生活,惟山西进行甚为严厉,成绩甚佳”。
一个月后,“山西省电影改进委员会”成立,特请太原新生活促进会干事两名监督“致辞厉行新生活运动之际究竟本市各电影院所演影片与新运意志有悖谬”,该会主要任务包括下述方面:
1、 计划与自制含有教育意义与有益社会之影片。
2、 审查影片公司之制片脚本说明书等。
3、 调查收集本国与外国之各种电影佳片,自行应验货交商映演。
4、 指示影院觅租映演合理影片。
5、 检查输入本省之国内外各种影片。
6、 取缔各影院映演不良影片,并办理其违章处罚各事项。
7、 组织流动电影放映队,进入乡村放映教育电影。
1937年,山西省政府训令省会公安局与太原市政公所,转南京新生活运动促进会查禁“诲淫诲盗”的电影广告——“为近来电影广告及小型报纸,为迎合低级趣味之心理,不惜作各钟诲淫诲盗文字及图画,应请纠正”,“除分函各省市党部外,请转行各省市政府,会同各该省市党部,随时注意小型报纸,所载诲淫诲盗文字图画,此类电影广告,严加取缔”。除了对电影内容予以稽查之外,包括电影院在内的娱乐场所也是山西“新运会”力行整顿的任务之一。1935年新生活运动运动推行一周年之际,便进行了成绩比较,中华大戏院与光明电影院获得甲等成绩,山西大戏院为乙等。
山西省政府的电影统制还体现在教育电影推行方面,前文述及,1932年7月8日成立全国教育电影推广处,在山西,最重要的固定教育电影放映场所设于省立民众教育馆附设的民众电影院。该馆向全国教育电影推广处购置k字电影机一架,并与之签订了《供给影片契约》。为进一步推行民众教育,除在固定放映场所另设流动电影放映,“每月九日起携带民众电影院映演之教育影片分赴河边村等处映演”。
双方约定,推广处向民众馆免费提供教育电影放映,再加上民众馆自身的非盈利性质,即便收取费用,也仅供维持基本运行之用。放映周期上,约定每月1日、16日更换一次,每次含教育影片二卷,片目上完全由推广处决策,民众馆不得要求更换。除了教育电影,“推广处”还向“民众馆”提供滑稽影片,一个半月开映一次,须收取租金洋“九十元”。“推广处”向该馆提供的教育电影类型包括二十个大类,分别是:农业、音乐、艺术及建筑、化学、爱国及公民、治家科学、经济、教育、普通科学、地理、政治、历史、地质与气象学、实业与机械、生理学卫生学、体育与运动、风景、社会学、旅行与运输等,另有“其余”一项,包括“卡通”与“滑稽”两种。
1936年7月,教育部成立教育电影委员会创立,在全国性机关指导下,划分了“教育电影巡回放映区”,其中包括上海、北平、南京、山西、陕西等,共81处。根据本省情形,特制定了《山西教育电影巡回放映区放映办法》,与此同时,委员会还根据教育部各省电化教育人员服务办法拟定《山西省电影教育人员服务细则》。在电化教育人员培训上,选送山西省立民众教育馆干事一人入电影教育组,参加1936年9月教育部在金陵大学组织的电化教育训练班。此外,《山西民众教育》《山西省立民众教育馆月刊》还刊载了《电影与民众教育》《电影教育之理论与实施》等文切实推行电影教育观念。
“阎绥靖主任感到戏剧、电影,不仅是消遣品,是可以用来辅助十年建设的。”
温松康的表弟郝振邦时任阎锡山秘书,且为其内亲,为筹措经费,将此意愿向阎锡山提请——“阎氏对此表示赞同,并允赞助其经费”。现有记载来看,此并无太费周折,那么,素以节俭著称阎究竟何以慨然斥资对电影机构予以“实际支持”?笔者认为,应从内因与外因两个方面探究。
1924年6月14日,一则题为《阎锡山阅兵电影已摄成——由上海英美烟公司承办摄影》的消息,在尘封90余年后重见天日:“阎锡山近忽思电影为宣传良法,特嘱其督署宣传主任曾望生、宪兵司令张达三与驻晋之英、美烟草公司经理潘君某商,请上海总公司电影部来晋摄影,借资宣传,以壮声势……”由此,可断定摄制之所以成为事实,是时任山西督军的阎锡山主动向“英美草烟公司电影部”抛出橄榄枝。吊诡之处在于,阎锡山身处1919年才出现首次放映记录的山西,电影土壤实在“荒凉”,究竟是什么,使其对此“摩登”宣传方式推崇至极,不吝重金摄制电影?
在追问阎锡山电影功能观来源时,我们了解到,1923年,一部以奉系军阀张作霖阅兵为内容的《奉军秋操》已然经驻华英美烟公司电影部之手摄成。1924年8月,汉口英美烟公司与上海英美烟公司董事娄斯,又就“吴佩孚元帅”拍摄阅兵电影之事几经信函往返:“我们收到河南段的中国经理来信,他说吴佩孚元帅通知他,打算在9月26日举行部队大检阅3小时左右,如我们专为这次检阅派人去摄影,那吴佩孚元帅将格外高兴。”
“上次的电影”之表述,透露出此前与吴佩孚已有合作的讯息,种种史证导向一种极富可能性的事实,即此间“拍摄阅兵电影”在各派军阀中盛行一时,且主要由驻华英美烟草公司电影部承此业务。
来晋摄制电影者,有英美烟公司外聘的中国导演管海峰、外籍摄影师威尔德,以及电影部主任摄影师,英籍电影家张森(William H.Jansen)三人。从现有史料来看,此片内容含三部分:一、晋省风光。“静物”如晋祠、图书馆、自省堂、督署;二、阎锡山日常工作,包括“署理公文,接见宾客、开会、宴会、休息等活动”;三、作为重头戏的“阅兵仪式”。此无异于今日之“地方宣传片”,驻华英美烟公司内部却三次将其作为典范,称之为“大家认为这是我们所拍成的一部最好的影片”,“中外人士都极感兴趣的影片”……那么,这部“山西影片”究竟有何异于寻常之魔力?
1924年8月20日,上海英美烟公司致汉口英美烟公司部经理伊美森函:“当我们为山西影片进行准备工作时,事先将此说明送给了省长的秘书,请他提些代表省长看法的关于影片应遵循的路线,以及特别希望突出什么的建议。我们从省长办公处得到了一些极为重要的暗示,他们也给我们的摄制人员提供了工作上的最大方便。”
1924年8月23日,上海英美烟公司百思德致沈阳英美烟公司费尔莱、天津英美烟公司克特珍、香港英美烟公司帕金森函:“那一次,每个细节的实现都作了精心的安排,被拍进电影的人确切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例如,他的部队,他的社交生活,他自己的性格,他的政治活动,以及在拍摄时,他将给予些什么方便。”
引文可见,此归因于“省长办公处”直接牵头,精心设计并力行筹措,摄片前,阎锡山不仅嘱咐副官通知各学校、机关、团体等进行整顿,更召集各军官开会讨论各项办法。当日,阅兵由晋南镇守使山西第二混成旅长张培梅任总指挥,步兵连、骑兵连、机关枪连、炮兵连、工兵连、卫生队、自行车队等悉数登场……阎锡山率马弁,并带卫队、差遣、陪同人员约五百人,登台举行阅兵式。
为这无与伦比的阅兵“银幕秀”,素以“提倡俭朴”著称的阎锡山竟“拨资五万银元为添置服装及拍摄之用”。不过一部影片,何至如此用心用力?少年时代,阎考入太原国立武备学堂,越三年,留日学习陆军,军国主义思想根深蒂固,深以为“苟欲生存竞争于全世界,舍此主义,绝不能也”。但直至1923年,山西军队人数少于中国多数省份,且没有联盟与帝国主义扶植,势单力薄。阎锡山如此精心设计他的“角色”,赋予其精神、力量,以及其他诸种优良特性,与其视之为饱含自信的自我期待,不如承认,此不过是危机与焦虑的隐秘表达。有趣的是,此事也可反映对阎锡山用钱观念上存在的普遍误解,确实,他并非想象中一毛不拔的“老西儿”,而是确信“妄费的钱虽少亦当惜,应花的钱虽多不当吝”。
至于深信“影片若无广告就无价值”的驻华英美烟公司将之视为“最好的影片”,实在是由于广告“在山西影片中做的极为巧妙”,“深入人心而又适合中国人的口味”。同时,与当局建立关系,获得地方势力的好感,也正是这家“万国公司”垄断各地市场的惯用策略。以上,便是现有记载中第一部摄制于太原的电影,它服务于跨境经营主体驻华英美烟公司与阎锡山在地政权的利益互惠,成为“世界主义”与“地方主义”的交涉工具。
在外敌交侵、国土沦丧的20世纪30年代,阎锡山日记中最为频繁出现的即“造产”二字,“造产增人为中国今日图存之要件”,并将“造产救国”的理想诉诸政治的一方土地。1932年,阎锡山主持修订了“山西省政十年建设计划案”——“要在政治上改善现行政治,完成地方自治,以树立民主基础。在经济上增加人民生产,发展公营事业。使十年后全省人民每人每年平均至少增加二十元生产价额之基础。”
《山西省政十年建设案》绝非空谈,此间山西经济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在这短短的5年中,亦即10年计划的前一半时间里,企业数量就增加了近40个,相当于前10年的2倍多,新增加资本达8276.1万元,平均每年资本增长量比1932年之前15年的总累计还要多,其中增加最多的是金融企业,达3170万元,其后依次是商业、铁路和工矿企业,分别为2377.7万元,1645万元和1083.4万元……”此番欣欣向荣的建设图景也为国外研究者所瞩目,认为抗战爆发前五年的中国除国民政府和中央外“有几个省,主要是山西,广东和广西各自兴办了一些企业”。
在山西省政府全力进行现代化建设的同时,电影越来越受到当局重视,“电影事业改进委员会”的成立即其表现之一,且第一项“计划与自制含有教育意义与有益社会之影片”已然将制片列入计划之内。西北影业公司于1935年春夏正式成立,此前经历了一年左右的筹备,本文认为,“促进会”很可能已经“西电”纳入其计划当中,甚至该项正为之特设。
省政建设生机勃勃的态势,为阎锡山支持创办电影公司提供了必要条件与主要动因,正如其时报道所言:“阎绥靖主任感到戏剧、电影,不仅是消遣品,是可以用来辅助十年建设的。”温松康请求经费的过程十分顺利,“阎氏对此表示赞同,并允赞助其经费”,遂责令西北实业公司和斌记五金行共同出资,现有史料均颇为一致地记述其“第一期资本定十万元”。
在中国电影走向国家经营的过程中,兼具“地方”与“官营”双重身份的西北影业公司与党系、军系直属的电影机关不同。作为地方官营事业,自始至终对国家和地方的政治宣传负有天然使命,较之民营电影机构,“西电”制片无法遵循商业规律,较之经费来源稳固的“中制”“中电”,取决于地方政府甚至阎锡山个人意志,匮乏且不稳定的资金压力始终是它最为致命的瓶颈,也是最终导致停业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阎锡山的政治理念与抗战思想使山西处于政治力量博弈之中。全面抗战以来,山西同时存在中央军、八路军、晋绥军等多个部队单位。此地缘政治情境下摄制了《华北是我们的》等影片,通过对相关文本的肌理分析,窥见多种意识形态话语的交锋,呈现出抗战电影的复杂与多义。
【注释】
①倪伟.“民族”想象与国家统制——1928—1949年南京政府的文艺政策及文学运动[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3.
②宫浩宇.1927-1937年南京政府电影政策研究[D].南京艺术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2:118.
③杜云之.中华民国电影史[M].台北: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1988:334.
④曲宪南.阎锡山官僚资本企业简介[M].山西文史资料全编,2010:292(第2卷14—25辑).
⑤吴鼎昌.西北影业股份有限公司所请登记给照应予照准咨请查照[J].实业部公报,1936(307):42、43.
⑥《西北实业》,第1卷,第1期,第1页。
⑦景占魁.阎锡山官僚资本研究[M].太原:山西经济出版社,1993:166.
⑧罗明佑.战都行——西北电影制片厂是西北文化的拓荒者[N].国民公报,1940.12.8.
⑨柳民均.柳民均拟《开发西北刍议》及《开发西北大纲》,《抗战时期西北开发档案史料选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41.
⑩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抗战时期西北开发档案史料选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