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龙华殡仪馆 王 刚
大家好!我叫王刚,是上海市龙华殡仪馆的一名遗体整容师。
提起死亡,很多人会感到敬畏或恐惧,但自打我进入殡仪馆的那天起,20多年来一直都在和遗体打交道。身边的朋友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让人不愿靠近的职业。
我从小喜欢绘画,性格比同龄的孩子安静许多。母亲是老一辈殡葬工人,小时候,我经常跟着她起早贪黑地出入殡仪馆,在孩子眼里一切都很平常。从小耳濡目染,让我对这个行业并不陌生。1997年夏天,我通过招聘进入龙华殡仪馆工作,拜师学艺,开始了自己的职业之路,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它让我少了一些对于画家梦的憧憬,却多了一些对于生命意义的感悟。
第一次触碰尸体,冰冷的感觉透过指尖传遍全身,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手指还是会不听话地微微发颤。师傅慢慢地握起逝者那只冰冷的手对我说:“握住他,才会有温度。”于是我学样照做,果然不再感到之前那种透骨的寒意。
日复一日,从刚刚入行的年轻稚嫩,到随师学艺脚踏实地,我掌握了许多遗体处理技能,但也在实践中发现了当时整容技术的不足。有一次,一个小孩子从高楼坠落,幼小的面容上出现了让人不忍直视的创伤。变了形的小脑袋,仿佛让你看到幼小的生命是被硬生生挤出身体之外,而当时的整容技术只能将表面的伤口简单地缝合。告别时,看到孩子母亲紧紧地搂住那小小的身体,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孩子面部每一寸缝合后的伤口,我也不禁潸然泪下。在之后工作中,我接触到了很多因火灾、车祸等事故死亡的逝者。面对离去时面容的不完整,家属的悲痛懊恼,我的心情也备感沉重。于是,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整容技术的未来:如何能够让逝者面容恢复如初,永远定格于亲朋心中最熟悉的样子?
随着入行时间越来越久,我立志要坚守这一事业。为此,我不断给自己充电,查阅大量书本、教案或论文,来寻找处理问题的方法,凡是与整容化妆沾上边的专业,我都会认真学习,并融会贯通借鉴到遗体整容修复上。比如,当遗体外形有较大改变时,整容师要从骨骼、肌肉组织和表皮、毛发进行系统整形。要用到测量、防腐、化妆、美容美发等工具,几乎每个部位都有一套对应工具。防腐细分为局部防腐、血管防腐等,还要进行灭菌、除臭、皮肤护理等步骤。看似简单的容貌恢复背后是交叉学科的支撑。我从人体结构知识学起,然后是解剖学、病理学、防腐学、素描等,越学越有兴趣。2002年,我争取到去加拿大深造的机会,系统学习了遗体处理专业知识。回国后,把学到的病理解剖、殡葬心理、防腐整容、公共安全等专业化、系统化的知识融入国内遗体整容化妆技术中。我还利用业余时间,反复试验研究遗体缺损组织修复所用的替代材料,不断寻求技术上的突破。
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更真实还原逝者面容的机会。对我而言,每一次整容任务都是一次全新的挑战。如马鞍山化工厂爆炸事故、上海动物园老虎噬人事件、“12·31”外滩踩踏事件、“东方之星”客轮翻沉、“8·15”天津港爆炸事故、“4·22”朝鲜交通事故善后处置工作等。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天津港爆炸事故。
2015年8月12日深夜,一声惊天巨响,165个鲜活的生命永远离去。接到任务后,我和我的团队立刻出发,驻扎在离事故现场最近的殡仪馆,承接消防战士遗容的复原任务。那段时间,每天都有成袋的尸体碎片从爆炸现场被送来。那种场景使长期从事殡葬工作的我也不禁动容。当时,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军官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你知道吗?只有几秒钟。几秒前,他们还都在,之后……之后就什么都没了,都没了……他们都还是孩子呀!”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觉得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在这些牺牲的消防员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9岁,小伙子遗体只剩下三块骨头和一堆骨灰,是经过DNA比对才把英雄的遗骸聚在了一起。我们在仅有的一张照片上,捕捉每一个细微的面部特征,为的就是让英雄有尊严地走,让那位一手带大英雄的奶奶能够得到一丝安慰。在面部塑形的十几个小时里,我跟逝去的英雄面对面注视着彼此,身边的空气仿佛都是凝固的。清理、防腐、骨骼重建、肌肉填充、皮肤重建、蜡封伤口……21个昼夜,每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我们帮助10位面容缺失的消防战士找回了自己“最初的容颜”。英雄们又穿上威武的军装,安详地与亲人们告别。尽管熬红了双眼,疲惫不堪,但这是我们告慰英雄的最好方式。
在天津港爆炸援助工作中,由于受到时间限制,有的遗体并没有得到最满意的修复。如果能够给我再多一点时间,也许我还可以做得更多……这种遗憾和对家属的歉意,直到现在依然在我心里深深地存在。
从天津回来后,我希望找到一种方式能够弥补这种遗憾。面对天津港这样的重大事故,我们迫切需要一种新型的遗体修复技术,来解决现有技术中依赖手工操作、修复时间长、无法大批量修复的技术窘境。所以我向领导建议,探索将3D打印技术引入遗体修复工作中。在上海市民政局和殡葬服务中心的积极推动下, 2016年3月,全国首家“3D打印遗体修复工作室”在龙华成立,利用先进三维建模技术能够在3个小时之内实现面容还原,再现逝者生动仪容,相似度可达95%以上,这标志着遗体修复技术由手工化迈向数字化时代。
20多年殡葬一线技术操作,我接触过各种大家能想象到的和完全想象不到的离世者场景,承受着逝者家属给予殡葬工作者的深情托付。这些,让我在面对遗体整容技术工作时充满感情,也是我在工作中追求精益求精的强大动力。多年来,我总是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我喜欢深夜里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埋头研究,总觉得还有一些方面可以做得更好。遇到想不通的问题,就不停地琢磨,路上想、睡前想,甚至想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我眼里,以一种热爱、执着和坚持,运用先进的理念、精湛的技术帮助逝者还原容颜,让逝者有尊严,让生者得慰藉,让回忆更美好,就是殡葬行业的“工匠精神”。
很多次任务结束后,我都会一个人默默地在角落里发呆,我不知道怎样形容那种复杂的感情。甚至有时候情绪难以控制,我会偷偷抹几把眼泪。不过我并没有觉得这会让我消极或者压抑,我会更深刻地体会人性的温暖、生命的意义。我会一直走下去!当好逝者灵魂的“雕塑师”,这是我们每一位殡葬人的初心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