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
“查理·卓别林:卓眼视界”展览正在上海余德耀美术馆进行,这是一个讲述喜剧大师卓别林一生的展览。如果把他的人生划分为镜头内和镜头外两个部分,那么一边是那个戴着圆礼帽的流浪汉,一边则是遭受政治打压、情感生活混乱的大明星,这两个形象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卓别林。
借由展览的机会,卓别林之子尤金·卓别林来到上海,并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
在位于瑞士洛桑的爱丽舍摄影博物馆(Musee de lElysee pour la Photographie),收藏有2万多张有关查理·卓别林的照片档案资料,包括底片、印刷品以及原始影集。这些照片大多未公开过,从出生到去世,从英国到美国,再到瑞士,涵盖了卓别林的一生。
电影《寻子遇仙记》剧照,1921年1月21日在美国首映,这是卓别林执导并主演的第一部长片
在达成与爱丽舍摄影博物馆的合作后,上海余德耀美术馆将这其中300余张照片、文献搬到上海,开启了“查理·卓别林:卓眼视界”展,从6月持续到10月。爱丽舍博物馆馆长塔蒂扬娜·弗兰克(Tatyana Franck)认为,这个展览“试图重估艺术家革命性的艺术遗产”。事实上,卓别林的艺术价值是公认的,我们能在展览中看到的,是一个更完整的查理·卓别林。其中既有那些光鲜亮丽、为人熟知的荧幕形象,又有那个镜头之外的他,或是温柔,或是自我,或是落寞。卓别林的每一个细节点滴都在这些影像资料中,定义出一个更真实的他。
美国成就了这个英国人的一切。1889年4月6日,查理·卓别林出生于英国伦敦,家庭生活很拮据,母亲是一个舞台剧演员,小查理不到10岁就走上了舞臺。他对幽默的敏感度大概是天生的,第一次通过表演让人发笑是演一只猫,完全依靠肢体动作和表情。就这样童年时在舞台上跌跌撞撞,直到1910年,开始跟随英国当时最出色的默片剧团经理弗雷德·卡尔诺(Fred Karno)的剧团去美国巡演。展览中,有一幅查理第一次扮作流浪汉的照片,大约是1914年3月,他身材瘦小,溜肩,黑色圆礼帽歪扣在一头卷发上,黑色的领带系得很紧,勒着脖子,眼神里充满挑衅。后来,另一位默片大师巴斯特·基顿(Buster Keaton)谈起卓别林时说:“查理的流浪汉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有一套游手好闲的逻辑。他很可爱,但一有机会就会偷东西。”这一年的《威尼斯儿童赛车记》让流浪汉角色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很快他就开始自编自导自演,还担任制片和剪辑,1918年创建了自己的电影公司。
“如今看来,卓别林之于20世纪电影的影响,浑然天成的喜剧表演是一方面,另一个重要方面在于成为推动电影产业的一员。他不仅仅是个演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电影人。”塔蒂扬娜·弗兰克告诉本刊。在影片《寻子遇仙记》让他名利双收后,他买下4亩柑橘园创建自己的影视基地,这时的卓别林开始完全掌控自己电影的走向,在镜头内外让自己与角色之间完成对话。
在展览的“无声之声”部分,策展人着力展示了卓别林在音乐上的成就。卓别林对默片的坚持,形成与有声电影的抗衡,这在电影史上是经典的一个篇章。他最著名的无声电影《城市之光》和《摩登时代》,实际是在有声电影被发明后才拍摄的。《摩登时代》一直被认作是无声电影,但其实是有电视声和收音机声的,不过最为惊喜的是,影片结束时卓别林自己哼唱的那首歌,这是第一部可以听见卓别林本人声音的电影。但正因为默片的突出,作为观众的我们往往忽略了卓别林对电影音乐的贡献,虽然不识谱,他却经常自己谱写电影配乐,他自学了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
无论是对底层小人物的细腻刻画,还是对机械化工业生产的控诉,卓别林的重点都在人本身,他关注人性与爱。法国新浪潮时期著名电影理论家巴赞(André Bazin)曾写道:“对于电影来说,热爱人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我们不首先探索卓别林的影片所反映的特有的爱心、温柔和感伤情绪,那就不可能透彻理解他们的艺术。”在卓别林的电影中,总是一人出场,一人落幕,这种悲与喜、孤独与狂欢的反差,似乎成了喜剧演员的宿命,卓别林也不例外。在1991年根据《卓别林自传》改编的由小罗伯特·唐尼(Robert Downey Jr.)主演的电影《卓别林传》中,最后查理老得无能无力时拿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上台前他跟妻子乌娜说:“你知道人老了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是不能保护自己。我年轻时有权有势,可以拍电影,想让他们笑就让他们笑,想让他们哭就让他们哭。现在,我只能靠他们的怜悯。”然而,他应该知道,台下的掌声并非是一种怜悯,而是永恒的致敬。
卓别林和他经典的黑色圆礼帽
1952年,63岁的查理·卓别林带着第四任妻子、美国著名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女儿乌娜离开美国,定居瑞士,直至1977年去世。尤金·卓别林(Eugene Chalin)是他们在瑞士迎来的第一个孩子。尤金今年65岁,早年做过录音师,曾与滚石乐队、皇后乐队和大卫·鲍伊等音乐人合作过。后来,在执导过纪录片和音乐剧之后,他将事业中心转移到马戏上,现为瑞士沃韦国际喜剧电影节主席。
在尤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将工作中的一面展现在家人面前,取而代之的是陪伴。展览带来了不少珍贵的家庭照片,尤其是移居瑞士沃韦的巴恩庄园之后的部分。这时的卓别林虽然仍经常忙于工作,但与美国时期相比,他已经是一个安稳的老者了,享受平淡而日常的家庭生活。其中一张照片拍摄于1964年,卓别林与妻子乌娜带着6个孩子,坐在沙发上,每人手里拿着一本不同语言版本的《卓别林自传》,以此来庆祝这本书的出版。在自传中,儿女们读到的是那个受全世界追捧但自己不曾“谋面”的电影巨星父亲。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理解“喜剧精神”?因为你自己是从事马戏工作的,也是喜剧的一种形式。
尤金: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但也是我们做喜剧的人一直思考的问题,并且随着工作的累积、人生阅历的丰富,对喜剧的理解在不断变化。我想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在中世纪的法国宫廷和王室,会有一个专门扮演小丑或为国王演滑稽剧的喜剧演员,他要极尽所能地用自己的幽默力和感染力让国王开心,他可以开国王的玩笑,但其他大臣不行,他可以与国王有轻微的肢体接触,但其他大臣不行。我们暂且不去考虑这个喜剧演员的社会地位,喜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是可以消弭人与人之间隔阂、缩短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它重要的是营造出开心、放松、降低戒备心的一种气氛。
我的父亲是营造这种气氛的高手,很多人认为他的喜剧是发人深省的,但悲剧也可以,这是任何一种艺术创作的共同目标。喜剧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能让人笑,它的氛围。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父亲和作为喜剧演员,查理·卓别林对你有怎样不同的影响?
尤金:我想我会把他的一生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在英国的童年和青少年阶段,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很艰苦;二是他到美国之后,拍摄了大量喜剧电影,成为一个名利双收的成功电影人,这也是大众熟知的卓别林;第三部分是定居瑞士之后的晚年生活。前两部分我都没有参与,我认识的查理是瑞士之后的查理,那时他已经60多岁了,而我还是一个孩子。
虽然离开了好莱坞,但他每天仍有非常多的工作,他是一个“工作狂”。他有很强的幽默感,但又很严肃,工作中和生活中完全是两个状态。在与家人相处时,他是一个很开心的人,不会把工作中的情绪和态度带到生活中,他会像孩子一样陪我们玩,询问我们在学校的状况,因为他天生就有夸张的表情和动作,所以我们这些小孩都喜欢极了。
也许是因为父亲是喜剧明星的关系,我们8个子女中大部分也都从事与喜剧相关的工作,我的姐姐杰拉丁·卓别林(Geraldine Leigh Chaplin)就曾在传记电影中扮演过我父亲的母亲。对我个人而言,查理非常喜欢马戏,我也从小耳濡目染地接触马戏。马戏是一项非常适合全家人一起參与的娱乐项目,直到现在,我们这个大家族偶尔仍会很多人一起看马戏。因此做马戏要做到老少咸宜,这也是真正好喜剧的特质,能让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信仰的人都开心。
不过我们这些子女都没有跟他共事过,所有他对我们的影响更多是作为一个父亲,以及“卓别林”这个光环本身。
尤金·卓别林在“查理·卓别林:卓眼视界”展览现场
三联生活周刊:小罗伯特·唐尼主演的《卓别林传》,这是目前公众认可度比较高的卓别林传记电影,你觉得他扮演的卓别林跟你父亲像吗?
尤金:首先我想说,拍这样一部传记电影非常难。要在100分钟内讲述一个88岁的人的一生,最难的就是取舍和结构。查理童年经历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张力的时代,社会矛盾冲突渗透在自上而下的各个阶层中,也是查理喜剧萌芽的时期。但在电影中,导演不得不一带而过,的确很可惜。因此,我们只能尽可能地通过这些碎片去还原出查理的一生。但小罗伯特·唐尼的表演非常精彩,他用了很大精力去学查理的一招一式,从眼神到肢体,我认为很棒。尽管这是一部向查理·卓别林致敬的影片,但作为观众,或许也应该向这部影片致敬。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知道,卓别林自1912年离开英国后,就没有再回国定居了。对他来说,英国意味着什么?
尤金:他很自豪自己是个英国人。他一直都持有英国护照,后来也持有美国护照。1921年,他功成名就回到英国,一个很大的打击是得知初恋女友去世。这一次回国,他虽然受到大多数人的爱戴,但也遭到不少冷嘲热讽,他自己也在自传中写道:“那时,我感到已经没有家乡了。”20世纪30年代,他曾经短暂地在法国和瑞士居住过将近两年,但他没有回英国,一个客观原因是天气,英国天气太湿冷了,他住在法国南部,这里的气候更像他已经习惯的加州天气。但查理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英国人,他有英国人独特的幽默感,他对喜剧、幽默那种敏感的直觉,是与生俱来的。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他离开美国是一个很受争议的话题,你怎么看?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吗?
尤金:这个说来话长。要从埃德加·胡佛(Edgar Hoover)说起,美国第一任联邦调查局(FBI)局长。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政治异见者和政治活动分子,因为好莱坞是美国政治宣传的一个强有力的出口,所以FBI要把控每一部影片和其中的电影人。但查理要拍更自由、不受意识形态左右的电影,其实在查理到美国后不久,就被收在了胡佛的“黑名单”上。查理的喜剧擅长表现底层小人物,因此会受到左翼知识分子的青睐,自然就会受到右翼的打压。1950到1954年,麦卡锡主义在美国泛滥,查理就成了其中的牺牲品,被驱逐出美国,《大独裁者》《凡尔杜先生》这些反战影片也被当作打压他的证据。
我们不好说他是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者,因为他没有明确表示过。但他明确地反对纳粹、反战,这在很多公开场合和作品中都有所体现。
三联生活周刊:另一个围绕查理·卓别林的备受争议的话题是他的婚姻和情感。有一种说法是,他并不仅仅是沉迷美色,而是要始终保持那种不肯放弃的、永远充满激情的内心状态。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尤金:我想是这样的。他是一个精力充沛、满腹激情的人,他无法接受平淡而稳定的状态,这也是他有过四次婚姻和多个恋爱关系的原因,也是他无法给这些女性以安全感的原因。我的母亲是父亲最后一个女人,陪他走完人生,他们之间感情很好,但也一定程度上归功于我母亲出现的时间点。查理在受到政治打压又即将步入老年的时候,遇到了我的母亲乌娜。
三联生活周刊:在喜剧演员中患抑郁症或轻度抑郁的人比例相对较高。在卓别林的一生中是否有过短暂的抑郁期?你作为一个喜剧从业者,又是怎么看待这个现象的?
尤金:他没有抑郁过,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斗士。当然在他的人生中,有低迷沉沦的时候,被驱逐出美国前后那几年应该是一个大的低谷。
你说到喜剧演员患抑郁症,这的确是挺多的,有些人可以走出来,但有些人深陷其中。我想这也是喜剧这项工作的一个副作用:一方面是自己的状态,你把最开心的能量都释放在了舞台上和镜头前,如果不及时补给自己的能量,喜剧表演会一定程度上掏空演员,因为它与现实生活的反差太大了;另一方面是观众的反馈,演员在舞台上沉浸在掌声鲜花中,但回到后台、回到家里,多半是一个人,这种孤独感和极大的心理落差是很多人无法承受的。所以一个好的喜剧演员是可以控制这种心理落差的,他需要用高度自律和情绪管理能力来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