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白灵

马戎戎

对于中国“90后”的观众而言，白灵已经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然而对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观众而言，白灵是第一个穿比基尼泳装登上《大众电影》的女明星。1990年，白灵只身赴美闯荡好莱坞，从此，她的形象和演艺生涯，就在女神与荡妇、天堂与地狱的两极之间不断摆荡。

她是《人物》杂志评出的“全球最美50人”之一，也是《花花公子》杂志的封面女郎;她是《安娜与国王》中纯美的东方妃子、第一个参演“星球大战”系列的华裔女星，是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委，也是屡屡以出位衣着和言行博取版面，活跃在大量B级片乃至三级片中的“邪典”女星。

近年来，白灵在国内的作品和曝光率有所增加。2016年，在胡雪桦导演的《上海王》中，她饰演了重要角色“新黛玉”。在2018年的贺岁片《唐人街探案2》中，白灵客串了一名“吉卜女巫侦探”。

白灵

“我身体里有8个小精灵”

用直率来形容白灵，大约是合适的。

“你来采访我，是对我好奇。对吧？那我就给你呈现一个最真实的我，这样才对得起大家的时间。”

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馆，刚刚坐下，她就把这么一句话劈头扔了过来。

她梳着标志性的高发髻，埃及艳后式的浓黑眼线，厚厚的大红唇膏。露腰小背心，彩色长裤，打扮清凉。然而腰肢纤细，肌肉紧实，在她这个年纪，实属不易。

她说，她身体里住着8个小精灵：“我身体里有8个小精灵跑来跑去。她们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气质、不同的表现和展现。她们有很敏感的、很性感的;很前卫的、很害羞的;有很智慧的，也有很迷茫的。”她说，这8个小精灵都是穿着短裙的小姑娘。

不论她现在展现给我的，是8个小精灵中的哪一个，她看起来，都和上世纪80年代那个登上《大众电影》封面的白灵相去甚远。那是1986年，她穿着一身黄色的连衣裙，跪坐着，对读者露出乖巧笑容。杂志内页，是她身穿比基尼泳衣的照片，面部表情娇羞。那样的表情，后来再也没有在媒体上出现过。

2005年，因为电影《三更之饺子》，她连夺当年的台湾金马奖、香港金紫荆奖、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奖。在香港金像奖颁奖礼上，她说：“我想姥姥这时正坐在月亮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我笑。”这句话，当时很为她“圈粉”，依稀还看得出伊人当年的才气。

永不回头的“小清新”

“她的性格有两面性，反差很大。”导演章家瑞说。章家瑞与白灵相识时，白灵还是四川人艺的演员，刚刚演完滕文骥导演的《海滩》，是在影坛崭露头角的新星。

白灵的母亲陈彬彬是四川大学中文系的教师，章家瑞曾就读于川大哲学系，因此他称呼陈彬彬为老师。关于陈彬彬，文学圈也有很多传说。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哥德巴赫猜想》的作者徐迟，是因为和她的婚姻不幸福而自杀的。

采访中，白灵否认了这种说法。她说，一个人决定自杀，是很多因素的累积。

章家瑞还记得，和白灵的第一次相识，是在他的家里。80年代是一个精神至上的年代，青年们聚集在一起，谈论诗歌、文学和艺术。那天，在章家瑞家里举办的，就是这样一次聚会。

在那次聚会上，尽管已经小有名气，白灵却一直表现得非常沉静，话并不多。她会主动帮章家瑞的母亲收拾东西、做家务。之后，在大家的要求下，她当众表演了一段小品，内容是一个女孩在车站等车，遭遇一场急雨。

章家瑞说，她的表演非常细腻，从快要下雨，到大雨倾盆，再到瑟瑟发抖拿出巧克力来吃，整个过程非常生动。在表演中，白灵呈现出古灵精怪的一面，和刚才那个沉静的女孩很不一样。

后来，章家瑞到北京青影厂工作，白灵也从成都来到北京。

在采访中，白灵透露，《大众电影》刊登她的比基尼泳装照后，在社会上引起一些争议。在社会压力下，四川人艺换掉了新戏中原本属于她的女主角。于是，白灵离开四川，来到北京。

“在80年代，白灵的比基尼照片，是相当惊世骇俗的。”章家瑞说。

根据白灵的回忆，当年被召集拍摄比基尼泳装照的女星，并不是只有她一位，而是25位。她的照片能够从25位中被选中，是因为她身材好，没有赘肉。

在北京，白灵登上了事业的新高峰。她拍摄了电影《月月》《弧光》，以及当年非常火爆的商业片《非法持枪者》，成为全国知名的明星。

在北京的时候，白灵经常向章家瑞借书看，内容大多是文学与哲学方面的。“她的阅读范围非常广泛，古典文学、外国文学、哲学，她都非常认真地去读。”章家瑞回忆说，“她非常爱看书，能写一手漂亮文章。”

1988年，《大众电影》刊登了白灵的电影创作心得《我的梦》，白灵被称为电影圈才女。

1990年，演艺圈掀起出国热，白灵决定追随陈冲、张瑜的脚步，去美国看一看。在朋友的帮助下，白灵获得了去纽约大学电影系以访问学者身份进修的机会。那年夏天，章家瑞把白灵送上了去纽约的飞机。到美国的第一年，两人还经常通信，白灵在信里向他吐露自己初到美国的困难和迷茫。之后，鱼雁渐少。

老导演谢晋曾经明确地向白灵表示过，他并不赞成白灵出国。白灵说，当年谢晋导演对她说，以她当年在国内的知名度，她想演什么角色都可以。但是一旦出国，一切就要重新开始。谢晋导演这样劝说她：“白灵，这是你在国内演戏最好的时机，你是很优秀的演员。可你放弃你在国内这么好的机会，去国外做不可能的事。你连英文都不会，好莱坞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但對当年的白灵来说，美国，好莱坞，这是无法抵挡的诱惑：“我是一个好奇的人，我不是一个想拥有的人，我是一个想创造的人。不管曾经拥有过什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挑战，我就是要向前走。”

“我刚到纽约时，英文都不会说。走在路上，一个乞丐向我伸手要钱，我看着他，心想，如果我像你一样，会讲英语，整个纽约都会是我的。”回忆当年，白灵的眼中依然闪过一抹桀骜的光。

白灵登上《大众电影》封面的那一年，《青年电影手册》主编、电影人程青松刚刚高中毕业，在故乡重庆的小镇上放电影。他亲手放映过白灵演的影片《月月》《海滩》《泪洒姑苏》和《弧光》。在程青松眼中，白灵是那个年代的“小清新”：“相比陈冲、刘晓庆，她不算大美女，但是她演出的角色都非常有个性。”

章家瑞说，白灵的骨子里有一种叛逆和倔强。越是说她不行，她就越要证明给别人看：“这从她敢于拍摄比基尼泳装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得出来。”

“成长总是需要一个过程”

白灵再度出现在《大众电影》上，已经是1996年了。《大众电影》“海外飞鸿”栏目介绍了她在奥立弗·斯通的电影《尼克松》中出演角色的消息，还刊登了她和斯通的合影。照片中，她穿着牛仔衬衫，带着学生气十足的黑框眼镜，被揽在斯通的臂弯中，笑容有一丝骄傲，一丝倔强，也有一丝牵强。

她的角色是尼克松身边的一个翻译，镜头寥寥无几。然而，对于当时的国人来说，这标志着她已经打进了好莱坞主流阵营。1994年的《乌鸦》是她在美国演出的第一部电影，她在其中的造型妖冶、黑暗、怪异，然而，这确是当时主流西方白人眼中的东方女性。

真正开始在美国打拼，白灵才明白了谢晋导演那番话的分量。

“我不会英文，西方文化也一点都不懂，也没有钱。”白灵回忆说，“别人开玩笑，我一个人蒙着头，也不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

她还记得，那时她去剧组面试，一个西班牙人看到她，问，你来干吗？白灵说，我来试镜。西班牙人把她骂了一顿，让她回去。另外一场面试，读剧本时，选角的导演漫不经心地当着她的面打电话。那时她看不懂纽约的街道编号，还经常跑错面试地点。流着眼泪走出一个个面试考场，成为常态。

和陈冲一样，初到美国的白灵只能在餐馆打工。但她从不去中国餐馆，因为不利于她学英语。她选择的是日本餐馆和美国餐馆。在日本餐馆可以了解日本人;在美国餐馆，可以直接了解美国人的生活。白灵对这段打工生涯的认识非常清醒：“我去那儿不是为了找机会，主要是为了学英语，为了积累经验。”

白灵出演的电影《安娜与国王》剧照

白灵在美国的表演生涯是从外百老汇开始的。在一出和东亚有关的外百老汇戏剧中，她获得了角色。之后，得到了经纪公司APA的青睐，她开始获得一个又一个机会。

1998年，白灵在美国获得了很多荣誉：美国电影评论协会的“突出表现奖”、圣地亚哥影评人协会奖最佳女主角，《人物》杂志全球最美50人等等。

很多人把成为《花花公子》的封面女郎作为白灵的人生转折点。这之前，她是业务能力优秀、出演好莱坞影片最多的亚裔女演员;这之后，她的形象就和裸露、三级片紧紧捆绑在了一起。即使在2005年金像奖颁奖礼上，她也被主持人当场讥讽：“忘了事先告诉白灵小姐，红磡体育馆很冻。”

那一年，白灵本来在《星球大战3：西斯的复仇》中饰演了一名星际议员，然而因为《花花公子》事件，戏份被卢卡斯在上映三天前删除干净。尽管卢卡斯事后发表声明，表示白灵的戏份在一年前已经被删减，与《花花公子》并无关系，但这件事对白灵的打击，对她事业发展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从白灵的演艺年表中可以看出，之后，白灵再也没有接到过《星球大战3》这样级别的片约。

2006年，章家瑞到美国，白灵请他和一帮中国朋友在贝弗利山庄一家高级餐厅吃饭。章家瑞回忆说，那家餐厅在当地很有名，通常要提前很久才能预订到，但是白灵用自己的名字，当天就预订到了。而且当晚在餐厅里，很多人看到白灵都和她打招呼，显然白灵在这里人脉很广。

章家瑞委婉地提醒白灵：我还是喜欢你之前的形象，《安娜与国王》里的妃子形象我也可以接受，但是确实不喜欢你后来的形象。白灵就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采访中，再次向白灵提问她对自己“爱露”形象的看法，白灵回答得也非常直率：“我觉得有些人的思想有一些阴暗，或者有一些不阳光的东西，但其实身体是非常非常干净的，尤其是女性的身体，值得赞赏、骄傲和庆祝。”

白灵说：“我穿得正常的照片，媒体不登。”

她至今不为拍摄《花花公子》封面后悔，她认为，作为第一个登上这本杂志封面的华裔演员，她非常骄傲。她认为那些照片是艺术，而非色情。2017年，《花花公子》创始人休·海夫纳去世，白灵撰文纪念，在她眼中，海夫纳崇尚女人，是一位非常有想法、非常了不起的人。

2010年左右，白灵曾想过回国发展。在一次聚会上，她与黄晓明的前经纪人、圈里人称“燕姐”的电影人李春燕相识。在李春燕眼中，白灵是一个非常有自信和勇气的女演员：“她有她自己的娇媚，她自己知道自己的魅力，也毫不掩饰，同时她的魅力包括她的锋芒。”

这次上海电影节，李春燕扶持的青年导演孙亮的新片《疲城》没有取得特别好的成绩，孙亮有点沮丧，白灵主动安慰他：“你很好的，拿不拿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这让李春燕觉得“她很善良的，很敏锐地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其实，相较那个活跃在媒体花边新闻版和大量B级制作中的白灵，真实的白灵或许没有大家想象得那样放纵、放肆并且毫不在意。在某些观念上，她其实相当传统。比如她的择偶标准，是要寻找一个“让她尊重”的男人。她对稳定的情感关系和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依然抱有高度的渴望。

在工作上，白灵非常勤奋，她可以说是出演好莱坞影视剧最多的华裔演员。在IMDb上可以查到，仅2018年，她就有13部影视作品。

或许她的那些惊世之举，仅仅是一种表演，一种在好莱坞这个顶级名利场打拼的特殊生存策略吧。其实，近年来，白灵也对自己的行为举止多有反思。2011年，她曾在媒体上公开表示，今后再也不做“在台面上把小裙子拉开”的事。她说，过去的白灵因喝酒曾做过许多狂野、暴露的事，而这些事经过媒体放大已经阻碍了她在事业上以及个人感情上的发展。白灵坦承，在个人生活上，曾遇到过许多朋友，“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可大家都不敢往前走”，原因是自己太自由，太放肆，全然不顾社会准则。

“人的成长总是需要一个过程。”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白灵说。

在导演章家瑞眼中，生活中的白灵是一个不摆架子，不带助理，很念旧，很重情义，在生活中很平易近人的人。他认为，白灵是一名非常有表演天赋的演员，《三更之饺子》的成功证明了她的演技。然而，她演出的很多角色，既没有必要过分裸露，也无法给她提供发挥表演才华的空间。

“她背后缺乏一个价值观成熟稳定的人。她太感性，需要一个理智的人来帮助她。”章家瑞说，“她需要一部真正能让她发挥才华的影片，一个好角色。”

2014年，《青年电影手册》为白灵颁发了“杰出演员奖”。白灵专程回国领奖，在台上，她落泪了。

“为什么男性在生活中大面积裸露身体就会被视为正常呢？”《青年电影手册》主编程青松反问，“女性有权处置自己的身体。”

很少有人知道，白灵还曾在美日合拍的一部电影中出演过宋庆龄。那一年，影片在莫斯科拍摄。白灵和朋友从剧组溜出来，到圣彼得堡去参观博物馆。他们走在冰雪覆盖的涅瓦河上，朋友劝她走别人踩过的地方，但白靈不乐意：“我每次抬脚，都会有一种担心，但当我踏实地踩上去的时候，我会感到有一种欣喜。走别人走过的路很容易，但没有感觉，没有刺激。没有自己的心灵体验。”

“我从来没有改过英文名字，我一直坚持使用我的中文名字‘Bailing。”在采访中，白灵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