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我把装钱的塑料袋从地里刨出来,拿出几万,跑去交给他们。”48岁的黄曼丽缩在南京白鹭洲公园亭子里的一角,梳着长辫子,在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中显得格外年轻。亭中7月的暑热,被“骗子”“悲惨”的声浪掀起,而只有别人招呼她,她才怯生生地开口。自2018年5月初“爱福家”董事长曹斌铭失联以来,她始终精神恍惚,回想自己三年来,陆陆续续往“爱福家”投的17万元,感觉自己像是上了瘾。
“爱福家”受害者们聚集在南京白鹭洲公园的亭子里,接受本刊记者采访
黄曼丽是农村妇女,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她不会去银行存钱,更不懂理财,出外打工挣的钱,就埋在自家地里。2016年时,她看到“爱福家”的报道,当地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和权威的报纸为其背书,说这是一种日渐兴盛的新型养老服务模式。引起黄曼丽兴趣的是,往“爱福家”公司存一年的钱,每月能获得利息,多投利率越高。存够40万元以后,过了60岁还可以住进他们的养老院,房费将从存进的钱中扣除,存的钱越多,房费的折扣和优惠力度越大。“不但有人管吃管住,生病了还能坐直升机去医院。”
那时候,“爱福家”是电视新闻里常常出现的政府扶持的小微企业,有政策上的优惠。黄曼丽来到“爱福家”街边的分店,看到墙上贴满媒体的报道,还大大方方地挂着营业执照。她得知这个2013年5月在南京成立的公司,客服中心除了在南京有26个,也已成立近250家分公司,遍布全国14个省,近50个城市,拥有近1万名员工,服务老年人120万。黄曼丽距步入老年还早,可家里条件买不起房,不能总和孩子生活在一起,能住养老院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还可以买它们的优惠卡,在网上商场买到便宜的日用品。而且,她更看重存钱后每月获得的收益,“希望改善下生活”。
80余岁的老夫妇因“爱福家”被骗20多万元,和家人的关系也因此破裂
“为什么我们不投别的,只认爱福家?”听闻本刊记者采访,当地的受害者聚集在白鹭洲公园里,他们把这当成与组织上访类似的维权活动。蒋素娟凑到记者身前,背着自己的资料,眼睛瞪得浑圆,时不时地插上句话,反映自己的困难。她告诉本刊,南京遍地都是理财产品,利率动辄50%,有些甚至80%,他们不敢轻信,“爱福家”的利率虽然在9%至13.5%之間,比银行利率高不了多少,但她仍没有像黄曼丽一样直接相信。她2014年就知道了这家公司,观望了两年,发现几年来利率平稳,按月返还利息,又赶上银行利率下跌,自己才加入其中。
类似黄曼丽、蒋素娟的受害妇女在全国不计其数,占了受害者的绝大部分,她们的“上钩”方式也基本相同。在场的受害者们告诉我,5块钱就能成为“爱福家”的会员,不但可以免费收到业务员送的大米,还能到分部打麻将、唱歌。这些妇女有私房钱,也管着家里的钱,孩子大多不在身边,她们又喜欢聚在一起闲聊,比自己“思想顽固”的丈夫,更能传递和接受外界的消息。她们不指望孩子能养老,觉得向“爱福家”存钱是为孩子减轻负担,家人可能提出的反对并不占理,便往往自己做主。
生活似乎由于自己的决定,搭上了便车。“爱福家”的业务员定期组织客户短途旅游,还带着他们去未来将要居住的南京和杭州的“满城芳”养老公寓参观、短住,并让老人们看青岛“满城芳”奠基仪式的电视报道。
南京本部的“满城芳”坐落在城南的村里,园子里湖光掩映,种满荷花,成排的木屋别墅旁,夕阳照在林间小路上。室内则冰箱、洗衣机等家电一应俱全。老人们看到实体后,便着了迷,一旦凑够了万元的整钱,几乎都在业务员的软磨硬泡下,投了进去。“我仿佛有了目标,投得越多越好,借了两万元存进去,连孙子的压岁钱也凑上了。”黄曼丽说。
坐落在南京城南村庄中的“满城芳”别墅花园作为旅游接待场所,如今仍在运行,夕阳照在林间小道上
直到2018年4月。“4月26日给我们客户开大会,曹老板说得还很好,公司业绩没问题,当天还有很多人投钱。”许秀英那时刚投了9万块钱,但她几天后突然发现,分部前台的桌子不见了,她询问业务员,说是“换新的”,又过了几天,连业务员也越来越少,仅剩的几位告诉她,“他们辞职回家,生孩子去了”。分部逐渐人去楼空,受害者们给曹斌铭发信息,他要求客户把存入的钱变成股份,否则便拿不回钱。而到了5月12日,大批顾客和业务员集中在金基广场的“爱福家”总部,讨要说法。那时,曹斌铭已消失不见。
老人们傻了眼。把拆迁款存进去的人,面临居无定所的困境,而患重病的人甚至有性命之虞。“我得了10年的癌症,近期又发现有转移的迹象,医生让我去做检查,我没有钱去。”72岁的魏芳两年来投了30多万元,原本业务员告诉她,一旦有急事,随时可以取出来,如今钱却没有了踪迹。魏芳举着病历本向我诉说,而亭子里的十几位老人中,几乎家家都有癌症病人。
“可不敢说跟家人说,要不就不得了了。”黄曼丽不愿和无关的外人讲,怕人家笑话,而她儿媳得知她曾去“爱福家”存过钱后,同她大吵一架,生着气外出开车,还酿成车祸。她的经历仿佛前车之鉴。“我怕孩子再也不理我了,这次出来都是说来同学聚会”,魏芳与将近30岁的儿子住在一起,每日仍给孩子做晚饭,但她从没说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和被骗的经历。亭子里的受害者们,成了她唯一能够哭诉的对象。而其间孩子的一个电话,她便匆匆收起眼泪,朝家赶去。
两位受害者在相互哭诉自己的受害经历
虽然蒋芳的钱目前拿不回来,但她能联系上自己的业务员,心里不痛快时,她就会在微信里向业务员发泄。而在“爱福家”没有垮台之前,她感受到的,是业务员无微不至的关怀。业务员通过与老人聊天,逐步了解老人的家庭情况。老人生病,他们过来看望,客户过生日,他们送上蛋糕。在大部分人看来,这是额外的幸福,而对于蒋素娟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在南京,养老院一个月平均要5000块钱,一个人的退休金才3000块钱,还不如投给‘爱福家。”蒋素娟没有孩子,丈夫患有癌症,常需要化疗,自己又是二级伤残。自打去了“爱福家”的分部,“公司的小姑娘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还时不时花十几块钱给我买件衣服,买双鞋子,暖我的心”。
“乖乖,我都成他们的妈了!我哪里受得了?”蒋素娟不到50岁,说起之前业务员对她的甜言蜜语,她喊得撕心裂肺。“我一去他们那里,业务员就挽着我的胳膊,起初叫我‘阿姨,后来干脆就叫我‘妈。”她告诉我,公司管利息叫“积分”,像去银行领养老金一样,每月25日去公司拿。但她的“孩子”时常向她诉苦,自己业绩不够,蒋素娟便出钱为她补窟窿,“不但本金从没拿出来过,利息凑成整数,也又给送了过去”。前前后后,她存了70多万元,然而却始终不知道业务员每月的任务量和提成。
“那是他们培训的一整套套路。先关心老人,陪老人聊天、吃饭,然后给老人花很少的钱办会员卡,每周让老人得些小便宜,又能创造和老人见面的机会。与老人培养一段时间的感情后,開始谈及具体的业务。”徐明曾是常州“爱福家”的业务员,自2017年离职后,一直在网上揭露“爱福家”的问题,他告诉我,他们通过让老年人参观养老院,拿出真真假假的复印件材料,使老人相信公司有实体做担保,不会有风险。若客户不相信,便把自己的身份证件和地址摆出来,做担保。客户一旦投资,就要客户介绍新的客户给他们,介绍成功后,会给客户大约1%的介绍费。“如果都没有用,就从头再来一遍,总会奏效的。”
不过,很多业务员也并非一开始就想“作恶”,他们被业绩和利益一步步套住,有些更是自始至终蒙在鼓里。
进入“爱福家”前,徐明曾在金融领域工作过数年。到公司面试时,他感觉到公司以养老的名义吸纳资金,并且与客户签约艺术品交易合同的方式可能不太合规。但与曹斌铭接触后,他发现曹老板礼貌、儒雅,又参观了养老院,参加了公司的培训,觉得公司上上下下确是在做实事。杜玫也是如此,她临近退休,与客户的年龄差不多,考察后感觉“爱福家”做的是居家养老,又能获得稳定收益,希望把它推广给更多朋友,便加入进来。
员工业绩的考核既是压力,也是动力。王孟曾是“爱福家”的后勤人员,他向我介绍,“业务员大多都是“90后”,每月的业绩要求是5万元,除了3000元的基本工资,每拉一个客户,提成10%,拉的钱越多,提成比例越高。有时候为了凑更高一档的投资额,他们会把自己的钱垫给客户,自己便被绑了进去。”
杜玫几乎每月都能拉100多万元,但为了不让临时取钱的客户损失利息,她自己贷款,帮客户垫钱,也陷入到越来越大的风险之中。王孟告诉我,一家“爱福家”的分部有四五个组,每组包括一名主管和五六个客服人员,不算这些人的工资,以及给老人的礼品费和返利,仅租金一年就需要50万到70万元。然而,“爱福家”千方百计拉老年人存钱,自身却不盈利,徐明发现,虽然公司有种种做实体的努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越来越严重。
他曾隔着电脑屏幕,抛给对“爱福家”深信不疑的人一道算术题。条件是,公司曾说,每年融资必须增长38.9%以上,也就是若一年没有近15亿元的利润,公司周转不下去。“问题在于,即使下属的三家养老院立刻住人,每家1000个床位,每个床位每年赚10万,才只有3亿。而网上商城每月的成交额不足2000万,哪怕供应商免费供货,一年才赚2亿。另外的10亿怎么赚?”
虽然从老人们的观感上,直到2018年4月,他们的利息还能按时拿到,但在2016年6月时,徐明已经从内部看到了混乱。“有后进的客户为前面的客户买单,资金链尚能维持,但什么时候到头呢?”徐明发觉公司里的领导越换越勤,越换素质越低,“两年换了四五个经理,有些甚至是文盲”。更严重的是,内部消息证实养老院没有资质,而公司经营的所有项目都在亏钱,每次经济犯罪侦查局来检查,公司都要销毁许多单页。“公司从原来的分公司制改成子公司制,由员工担任法人,替曹斌铭分担责任。”
徐明开始奉劝自己的客户撤资,却屡屡受挫,“老年人对公司产生了感情,觉得我说的是一面之词,或即使明明知晓其中的风险,也仍心存侥幸”。但他面临最大的阻碍却来自员工的阻挠,“我以前的一个客户,当时投了80多万,我让他撤资,除了27万没到期,剩下的50多万顺利拿了回来。但其他员工对他不断洗脑,他当时恨我恨得牙根痒痒,27万到期后,又投入100多万,现在血本无归”。
杜玫说,她对此完全不自知,她面对的是最后的疯狂。2018年1月初,“爱福家”召开盛大的年会,曹斌铭借势推出3个月的短期投资,亲自为客户做保,4月到期后又推出一款上市的基金,仍是3个月。但没有坚持到5月,内部就宣布资金短缺,发不出工资,要求员工持股,最终老板跑路。如今加入受害者维权行业的杜玫在5月11日知道消息,发现自己损失了100多万元,牵涉客户损失1400余万元,她曾准备第二天从“爱福家”总部的楼上跳下,以死谢罪,“我一辈子的信誉都破产了”。
“来养老院也不可能交这么多房钱。”从2013年便在“爱福家”做后勤的王孟,起初觉得公司只是带老年人玩儿,但时间一长,就发现老年人会被单独带进财务室。别人告诉他,那是为了交养老院的房费,直到春节,看到有人抱着一大摞钱过来,远超他的想象,才觉得不对劲。“老年人过生日定制的蛋糕,是在菜市场里花十几块钱买的。有一次送的食品里有虫子,客户不满意,公司组织公关说,那是纯天然、无公害产品的缘故。”
即便是维持五年才崩塌的养老服务“善举”背后,也另有一副面孔。
“就这些破烂,还不值运费。”本刊记者采访期间,“满城芳”作为会议酒店仍在运营,南京街头的分部却已人去楼空,透过玻璃看去,数百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只倒着一些塑料的桌椅。而金基大厦一层,搬运工正在把从“爱福家”总部清理出的木质板和桌椅运上车,当地民警对用变卖办公室里的资产,偿还受害者的资金一筹莫展。“办公室是租的,已经被掏空,里面的东西全是假的,宣传中金丝楠木的桌子其实只有一层皮儿,电脑连主板都没有。仓库已经空了,仅有的字画也是复印的。”
民警告诉我,现在“爱福家”的高层已悉数被抓,内部的管理和运营模式逐渐浮出水面。
从老人那里骗来钱,曹斌铭在公司内部有一套驭人之术,把员工握在自己手里。一方面除了把业务员用业绩绑住,他还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留住后勤人员。王孟说,后勤人员的基本工资是3000元,可曹斌铭会经常到办公室检查,以各种理由克扣,有的月份他只能拿到1800块钱,但从7月到10月,每个月又會发两三万元的奖金。“丰厚的奖金吊着大家,前面的欺压也就忍了,一年年忍下来。”而另一方面,据曾在“爱福家”总部工作的知情人透露,“爱福家”的事务有六个核心板块,每个板块都有一名总裁,但为了不让“诸侯专权”,他频繁调换各个板块的领导。
“曹斌铭极其刚愎自用。”这位知情人告诉我,曹斌铭出身普通,还曾因偷东西坐过牢,在成立“爱福家”前做过培训讲师。虽然在公众面前以“孝子”的形象出现,而且用手腕稳住了大部分员工,但性格和能力的缺陷使公司难以转型。知情人说,曹斌铭曾尝试涉足影视等能够盈利的产业,但因不相信手下,负责投资项目的员工都是“传声筒”,终无一项成功。
而从更大的尺度上看,曹斌铭为把老人的钱榨干,并规避风险,早已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公司网络。《华晚集团资产介绍》中显示,“爱福家”属于福晚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满城芳”属于江苏爱晚投资股份有限公司,它们又都属于由曹斌铭与其母亲共同控股的华晚集团。而在公开的工商信息平台上,不论是福晚公司,还是华晚公司的股权关系图,都像是一个饱满的菜花,连着数百个子公司,曹斌铭背后拥有实际控制权的公司达501家。
这些公司分为四类。“爱福家”一类的门店,负责寻找老年投资人。“满城芳”则作为实物担保的“门面”。网上的购物平台负责售卖它的商品。而与投资人签订的艺术品交易合同的主体“亦文网”,则是徒有其表的金融资产交易平台。这些大大小小的公司,形成了以“养老”为旗号的投资和消费的闭环。
然而,知情人透露,有些员工莫名其妙就成了“爱福家”子公司的独立法人。“不需本人到场,其他人到工商局,提交身份证复印件就可以注册。”正是在这一环节,“爱福家”的骗局本可更早收场。
“工商部门事先没有跟我们通过气,否则不至于如此被动。”金基广场的民警此前疲于应对一批批前来说理的客户,为他们登记、解释。当得知“爱福家”总部在秦淮区的鸿信大厦时,被那里的工商部门发现有税务问题而驱赶,它才从秦淮区搬到监管相对宽松的建邺区时,他十分懊丧。“在‘爱福家总部楼上,也有一家带老年人旅游的理财公司,我怀疑它也涉及非法集资,多次想把它赶走,却没有依据和相关权限。每每无功而返,反倒成了那家公司向顾客吹嘘自己正规的口实。”
如今,在距金基广场不远处万达广场的一幢楼里,便有13家理财公司。当地警察在马路边拉起横幅,提醒群众警惕非法集资。而被“爱福家”蒙骗的老人们在大大小小的微信群里杯弓蛇影,他们听闻曹斌铭向员工吹嘘自己的势力,担心自己活不到拿回血汗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