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亚
第71届戛纳电影节落下帷幕,凭借影片《江湖儿女》第五次冲击金棕榈奖的贾樟柯,再次与这份最高荣誉擦肩而过。如他所言,“都是老江湖了,拍好电影是最主要的,电影节几天时间红红火火就过去了,电影要放在那一辈子,要一百年、两百年的。”
从第一部长片《小武》到《江湖儿女》,20年影坛生涯里,尽管中国电影市场在飞速膨胀,贾樟柯却一直坚持他的作者性。正如他在《江湖儿女》中表达的主题,江湖变了,但仍有人在坚守。
一部狂暴浪漫的时代史诗
在刚刚结束的法国戛纳电影节上,贾樟柯执导,赵涛、廖凡主演的作品《江湖儿女》首场放映完毕,容纳上千人的卢米埃大厅,开始了长达七分钟的起立鼓掌礼。这其中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影人、媒体、电影从业者等,对贾樟柯而言,这大概是最好的回报。
2015年之后,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一直未有华语片入围,直至今年贾樟柯携《江湖儿女》重新回归。
贾樟柯在电影节的官方发布会中讲到,2000年到2018年这18年,恰好是跟自己的创作生涯重合的18年,这段时间里他拍摄了大量的影像素材。《江湖儿女》也从这些影像素材中挑选了一部分,因此影片中不仅有人物命运的变化,也是一部导演记忆中的“影像演变史”。
可以说,《江湖儿女》是一部贾樟柯精心铺垫了20年的中国往事,亦如著名娱乐媒体《好莱坞报道者》所言:它是一部狂暴浪漫的时代史诗。
立项之初,影片的名字是《金钱与爱》,是一部犯罪爱情片,据说预算达到4600万人民币。影片讲述的是一个类似于《山河故人》的三段式故事。
不过这次,贾导稍微收了收步调,把之前横跨26年、贯穿国内外、还夹杂点未来感的故事,拉回了安全距离。时间跨度缩短到17年,空间上也回到了他更熟悉的环境,一个是他永远不会避开的山西,一个是他曾经拍过《三峡好人》的重庆奉节。人物从三角关系简化成了赵涛和廖凡两人的感情纠葛,虽然中途有一个叫家燕的女人插足,但只是在两个转折性的场景中充当了功能性的角色。
那些关于时代与社会的问题,统统被浓缩进两个小人物的命运。卡拉OK里用搪瓷盆勾兑的各种品牌的白酒、社会人赵涛和张译的对手戏以及绿皮火车上的忽悠、街头卖艺、加微信、花椒直播等,都让《江湖儿女》变得比《山河故人》更加具体、更加接地气也更加生动。
当然,贾樟柯也没有放弃对未来感、时空感的描述。但这次处理得特别成功。
他放弃了明确的三段式分离结构,而是用一种持续向前的时间状态来展示赵涛人生的三个阶段。然后,在时间的流逝中通过自己很久以前攒下来的胶片片段、DV、数码影像等6种不同的介质来展现时空变迁的概念。
对未来感的呈现也不像《山河故人》那么简单粗暴,影片后半段,当徐峥在绿皮火车上用UFO忽悠群众,而赵涛为了和他取得联系,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自己见过UFO,最后过渡到星空下的赵涛抬头仰望UFO的超现实主义段落时,一种来自于现实生活的黑色幽默和赵涛心中广阔无垠的寂寥,就这样巧妙地融合了起来。
可以说,《江湖儿女》是目前贾樟柯把本土化故事和西方叙事手法结合得最成功的一部电影。
他想扶起“被撞倒的人”
2002年以来,贾樟柯已经有5部电影入围了戛纳的主竞赛单元。在2006年凭借《三峡好人》拿到威尼斯最佳影片金狮奖,2009年获得法国艺术骑士勋章军官级荣誉,2013年凭借《天注定》拿下戛纳最佳编剧,2015年他成为首位拿到戛纳金马车奖的华人导演。
贾樟柯及其作品为何会在国外受到如此推崇?简单说就是贾樟柯的影片聚焦记录时代,并有着真实独特的视角和强烈的个人风格。
事实上,与其他“第六代”同仁相比,贾樟柯是这代人中创作生涯最迟开启的一位。
当科班出身的王小帅、娄烨、张元等人相继在1990年前后拍出自己的处女作之时,贾樟柯还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汾阳小子”,如果没有那次已成传奇的观看《黄土地》的经历,我们很难得知这位平凡的小镇青年是否还能蜕变为如今的大导演。
然而也正是这迟了四五年的时光,让贾樟柯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显得与他的同一代人不同。当“第六代”的标签后来渐趋模糊,模糊到不知该如何定义的时候,只有贾樟柯的电影还依旧风格鲜明:他就是在拍他所见所知所关切的人和事,在拍你我与他共同身处的快速变幻的时代。
《小武》这部曾让贾樟柯在国际舞台一举成名的作品,也为中国独立电影史立下过一座里程碑。小武,原型取材于贾樟柯真实生活里的中学同学,也是结拜兄弟——爱聊天也爱谈哲学的“毛驴”,因为做了“小偷”被关了起来。另一个结拜兄弟则成了看管“毛驴”的警察,“毛驴”在看守所里最爱和他讨论“人为什么活着”之类的问题。
这对贾樟柯触动很大,“小偷也有尊严”的想法让他构思出了电影《小武》。电影里,小武就是一个处在转型时期的失落青年,一个生活在万物变迁的县城空间中的小偷,不谈理想、没有地位、没有前途,对一切迷茫又愤怒。
当中国电影类型还禁锢在不是“完全商业化、消费性的”,就是“完全意识形态化的”时期,“小武”的赫然出现,无疑是对当时国产电影的一大刺激。
在贾樟柯的观察中,从1949年之后,人的弱点、人的自然形体,甚至他们的语言都在中国电影里被忽略、被改变了。银幕人物没有口音,没有家乡,没有文化身份,仿佛都在依附唯一一种主流语言系统,许多真实的生活面貌被遮蔽,“如果你从当时的银幕上寻找,全是假的,全是谎话。”
从汾阳县城走出的賈樟柯,无法忍受那时国产电影的虚伪。没有人在切实反映当下氛围,在贾樟柯看来,是他们这一行的一种“耻辱”。他的摄影机直面真实也审视精神,对日常自然状态的呈现是他情感上和美学上的共同选择。
于是,《小武》之后,一部又一部的贾樟柯电影,《站台》《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都在尽力呈现一个又一个真实的、困惑的、焦灼的个体生命。
贾樟柯一直恐惧,在变革中那些真实的关于人的细节可能被遗忘,遗忘细节意味着遗忘全部。他曾说:“当一个社会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不能因为要往前走,就忽视了那个被你撞倒的人。”
他想扶起“被撞倒的人”,摄影机就成了他对抗遗忘的武器,他的镜头选择对焦于鲜活的人和真实的困境,“我觉得生命的尊贵,在里面,在人海里面。你只要去注意到每一张面孔,你就会注意到每一个有尊严的人。”
“江湖跟电影差不多,都是一种冒险”
对于大多数中国电影人而言,贾樟柯多多少少算是个异数。
从《小武》到《江湖儿女》,从影20年的贾樟柯,有9部作品(不包括纪录片和短片)问世,而且全部是豆瓣7分以上的艺术片。
不接地气让他和他的电影,始终自带一层薄如蝉翼的纱,纱里的观众爱得如痴如醉,纱外的观众表示一脸的读不懂。
尽管获奖无数,但他的影片從未受到过市场的宠爱。除了被禁的“故乡三部曲”,《世界》票房200万(2005年),《三峡好人》31万(2006年),《二十四城记》144万(2009年),《天注定》被禁,《山河故人》3222万(2015年),《江湖儿女》又能怎样?
但是这么多年来,贾樟柯始终还是那个拍着自己喜欢电影的导演。
45岁时贾樟柯曾经面临了很大的纠结:“我觉得不应该全部的生活都在电影上,这是挺变态的一个事情。你失去生活,你会变成一个无聊的人,倒跟创作没多少关系,不是说你每天在围绕电影工作就没有生活,关键是对于人生来说是一个单调刻板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玩儿。”
《山河故人》之后,贾樟柯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方法平衡这种纠结。因为难以忍受北京的雾霾天气,贾樟柯最终下定决心搬回老家山西生活。
如今贾樟柯在山西的生活很规律,也被他形容为“单调”。每天八点半左右起床,上午的时间主要是回复邮件,安排北京和上海的工作,午休后的时间则留给读书和写作,晚餐后约上老友们聊聊麻将、足球,晚上12点左右睡觉。
这样的生活恢复了贾樟柯青春时代的那种感觉和人际关系,在滋养了他的山西土地上,他享受每天和一帮老友天南海北。“现实中我离电影比较远,离家乡比较近,平常在老家同学朋友来来往往吃吃喝喝,我很享受这种人情。”
贾樟柯的面馆还在开着。《江湖儿女》拍摄期间,全剧组几乎都去那里吃过饭,只客串了两三天戏份的徐峥也对小馆子的山西风味念念不忘。
如今贾樟柯的副业已经不仅是面馆。去年十月,贾樟柯发起的第一届平遥影展成功举行,今年戛纳电影节期间,他又开始推介第二届平遥影展。
“我工作比较多,写作又拍电影,做影展又开餐厅,什么都干,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不拍电影了,好好写我的东西。”贾樟柯很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了十几年,如今还是只完成了一半。
曾经他为自己一眼望到头的未来忧愁,如今他想清楚了。正如《江湖儿女》里的斌哥一样,当他腿伤复原,能走路了,就重回江湖了。
“我也是,想不干了,写小说去了,写个一星期又觉得,哎我写写剧本吧。江湖的吸引力跟电影的吸引力一样,当你决定停下来后,其实过几天你又在路上了。江湖跟电影差不多,都是一种冒险,都是无休无止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