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学视角下汉语状语从句的判定与分类研究

2018-07-25 01:33北京语言大学
外文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条件句类型学复句

北京语言大学

徐式婧

1.引言

状语从句是类型学研究中的重要参项,其概念源自西方语言学。在汉语的句法体系中,通常将状语从句看作偏正复句进行研究,其研究重点、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与类型学研究存在较大差异。从类型学视角审视汉语的偏正复句,一方面,不仅能够更加深入探究这类语言现象的内部结构——状语从句与状语之间的关联、状语从句与主句之间的修饰与被修饰、依赖与被依赖关系等等,使得研究更接近于语言事实;另一方面,状语从句视角的研究可以促进国内偏正复句的研究成果与国际语言研究接轨,使得西方学者针对状语从句的类型学研究能够更多地看到汉语的身影。为此,本文从“状语从句”这一基本概念出发,借鉴西方类型学的研究思路,同时以汉语的语料事实为基点,立足于汉语的自身特征,对汉语的偏正复句进行重新审视。在探讨状语从句的概念起点“小句”“小句融合”等基础之上,本文提出汉语状语从句的判定标准及其分类方式,并对具体的状语从句进行分析与讨论。

2.“小句”及“小句融合”

在状语从句的研究中,所涉及的最基本概念是“小句”(clause),国内学者对这一概念十分关注。20世纪90年代,邢福义(1995)创立了“小句中枢说”。李宇明(1997)认为,“小句中枢说”是在对汉语语法深入考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有着篇章语言学的背景,而且也明显受到了结合语用、语义研究语法的当代学术思潮的影响。邢福义(2002)认为,小句是最小的具有表述性和独立性的语法单位。小句能够表明说话的一个意旨,体现一个特定的意图,或者表明一个陈述,或者表明一个感慨,或者提出一个要求,或者提出一个疑问。他还提出“小句三律”,包括成活律、包容律和联结律。徐赳赳(2003)也曾提出关于“篇章小句”的概念,即以一个主谓结构(包括主语为零形式)为划分小句的主要标准,以停顿和功能为次要标准。基于前人的研究,本文对小句的界定如下:

1)小句在汉语句法体系中具有至关重要的基础性地位;

2)小句能够有效地表达说话人的意图,并带有陈述、感叹、祈使或者疑问等语气;

3)小句的基本构件是词或者短语;

4)小句之间不可以相互包含;

5)最常见的小句是主谓结构。

例如:

(1) 昨天,杰布·布什已经辞去在教育公司“学术合伙人”的顾问职务。

(2) 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3) 慧能三更领得衣钵。

(《六祖坛经·第一》)

(4) 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

(《水浒传·第二回》)

(5) 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

(《金瓶梅·第一回》)

以上各例均为一个小句,例(1)、(3)、(4)、(5)表达陈述语气,例(2)表达疑问语气。在例(1)和例(5)中,小句中包含了标点符号,存在语音停顿,但停顿前的成分为时间词或者名词,它们都不是独立的语义表达单位,而是在句子中充当句子成分。从语义上看,两句分别单纯地表达了说话人的某一个明确的意图,因此均应视为一个“小句”。

两个或者多个小句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融合(combining),它们反映了语言中不同的逻辑结构。Halliday(1985)提出,语言中的逻辑结构一般可以分为两类,其一是并列关系(parataxis),其二是主从关系(hypotaxis)。这两类关系不仅适用于小句融合,也适用于词或者短语的融合。两种关系各自的特点如下:

并列关系连接的两个成分具有平等地位。起始(initiating)成分和后续(continuing)成分都是自由的,它们具有独立的功能,不存在相互依赖关系。并列关系在逻辑上具有对称性(symmetrical)和可传递性(transitive),这一点可以用“和(and)关系”来说明。例如:salt and pepper可以理解为pepper and salt,可见并列关系具有对称性;salt and pepper和pepper and mustard可以扩展出salt and mustard,可见并列关系具有可传递性。

主从关系连接的两个成分的地位不平等。支配(dominant)成分是自由的,从属(dependent)成分是不自由的,依赖支配成分。主从关系在逻辑上具有非对称性(non-symmetrical)和不可传递性(non-transitive)。例如:I breathe when I sleep不能理解为I sleep when I breathe,可见主从关系不具有对称性;I fret when I have to drive slowly和I have to drive slowly when it’s been raining不能理解为I fret when it’s been raining,可见主从关系不具有可传递性。

Matthiessen & Thompson(1988)也提出,篇章结构和语法系统之间的关系主要有两种,其一是“列表”关系(list relation),其二是“核心-卫星”关系(nucleus-satellite relation)。“列表”关系中的两个成分地位相等,彼此互不从属;“核心-卫星”关系中的两个成分地位不平等,一个成分是表达的中心,另外一个成分是对这个中心的补充(supplementary)或者辅助(ancillary),后者从属于前者。Matthiessen & Thompson(1988)的这种提法与Halliday(1985)所提出的并列关系与主从关系是一致的。

若将上述两种关系放在句子范围考察,则对应于句子中并列句与主从句。类型学研究中,一般将句子分为简单句(simple sentence)与合成句(composite sentence)。而根据小句融合方式的不同,合成句又可以进一步划分为并列句和主从句。

并列句,也称为复合句(compound sentence),是由两个及以上小句融合而成的,两个小句都是独立的(independent),地位平等。下例中包含5个地位平等的小句:

(6) 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叫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

(《水浒传·第二回》)

主从句,也称为复杂句(complex sentence),是由两个及以上小句融合而成的,两个小句地位不等,其中一个是独立小句,称为主句;另外一个是非独立小句,称为从句。下例中有下画线的部分均为从句:

(7) 若使一恸果能伤人,浚冲必不免灭性之讥。

(《世说新语·第一》)

(8) 因为他不喜欢北京的天气,所以来到了广州。

从“从句”的角度,主从句还可以划分为3个小类:补足语从句(complement clause)、关系从句(relative clause)和状语从句(adverbial clause)。其中,状语从句是作为一个整体与主句发生联系的,反映了上文所述的主从关系;补足语从句和关系从句则采用嵌套结构(embedding structure)*王力(1985)、黎锦熙(1924)将其称为包孕句。,它们被包含在另一个小句或者名词短语之内。(王春辉 2014)

汉语中的补足语从句,传统上一般被看作主谓结构做主语、宾语或者表语,属于汉语的单句系统。其实,这是一种嵌套结构,从句嵌套在主句之中,主从句之间的融合度非常高。例(9)中的补足语从句“看望您”包含在主句“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就是XX”之中:

(9) 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就是看望您。

(10)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庄子·秋水》)

传统上,汉语中的关系从句被看作主谓结构或者动词结构做定语,也属于汉语的单句系统。与补足语从句类似,关系从句和主句也是一种嵌套结构,从句嵌套在主句之中,主从句之间的融合度很高。例(11)中关系从句“你上次见过的”包含在主句“XX那个记者又来了”之中。

(11) 你上次见过的那个记者又来了。

(12)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

(《史记·卷七十五》)

与补足语从句和关系从句不同,汉语中的状语从句传统上被看作偏正复句,进入了汉语的复句系统。状语从句的特点与前两者有所不同。它不采用嵌套结构,两个小句在句法上相对较为独立,从句作为一个整体与主句发生关系,小句之间的融合度低于嵌套结构。例(13)中,状语从句“人虽有南北”和主句“佛性本无南北”同为两个小句,相对比较独立,不存在嵌套关系。

(13)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

(《六祖坛经·第一》)

(14) 如果没有这样一支队伍,就会造成生产过程中人力、物力、财力的巨大浪费。

3.汉语状语从句的判定标准

在针对状语从句的相关研究中,对状语从句概念的界定是最基础性的工作,西方学者在这一方面做过很多研究。Hengeveld(1998)曾提出用4个语义等级来判定状语从句:实体类型(entity type)、时间依赖性(time dependency)、真实性(factuality)和可预期性(presupposition)。但这一判定较为复杂,并且是建立在独立动词和非独立动词(限定动词和非限定动词)基础之上的,难为汉语所用。Kortmann(1997)认为,欧洲语言状语从句的界定涉及3个连续统:“从属-并列”连续统、“介词-状语从句标记-副词”连续统,以及“标补词-状语从句标记-关系从句标记”连续统,意旨状语从句与其他相关语言现象之间存在不可截然分开的状况。Diessel(2001)认为,状语从句是一种包含很多不同构式的从句,是主句或者动词结构的修饰成分,其功能是做状语或者句子修饰语(Ad-sentential modifier),不是主句的必有成分,因此常可以省略,并由状语从句标记词引导,这些标记词表达了主从句之间特定的语义关系。Li(2016)针对状语性边缘(adverbial margins)的研究,认为状语从句是一种状语性边缘,是复杂句构式的功能槽,修饰句子核心或者与句子的核心之间存在环境关系(circumstantial relation)。这种关系即指比较常见的逻辑语义关系,如:时间、条件、原因、方式、让步等。

借鉴前人的研究成果,本文提出,汉语状语从句存在以下6项判定标准:

1)状语从句是状语的一个类别,具有修饰功能,它修饰并且详尽描述主句,能够显示主从句之间特定的语义关系;

2)状语从句是主句的修饰成分,不是主句的必有成分,因此省略后不影响句子的可接受性;

3)状语从句是复杂句中的概念,状语从句和主句组成一个复杂句,主句和从句之间一般有标点符号或者语音停顿;

4)状语从句是一个小句,并且这种小句多以动词或者形容词为核心;

5)状语从句必须有语法标记词,该标记能够独立地标示句子的语义;

6)状语从句可以前置于或者后置于主句。

例如:

(15) 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

(《左传·隐公四年》)

(16) 因晏在宫内,欲以为子。

(《世说新语·夙惠第十二》)

(17) 待他身做处,只自不廉,只自不义,缘他将许多话只是就纸上说。

(《朱子语类·卷十三》)

(18) “虽是有些细软家财,重杂物,尽皆没了!”

(《水浒全传·第二回》)

(19) 由于可可常年开花,因此树上四季挂满果实。

(20) 如果雨停了,我们就去散步。

(21) 大家虽然天天看书学习,但是往往不知道学习是怎样进行的。

刘丹青(2005)提出,“汉语中难以把一切归入偏句的分句都看作状语从句”。如果笼统地将各类无标记现象归入状语从句,就会使状语从句变成一个不易判定的类别。本文认为,状语从句一定要有显性的语法标记,无标记的意合表达不应认定为状语从句。在甲骨文和西周时期,汉语中存在大量的无标记的意合句,而状语从句标记的出现正是上古时期状语从句产生的重要标志。

状语从句标记(subordinator)是指能够独立标示小句的某种语义,以详细说明它们引导的从句和主句之间的某种特定语义关系的虚词或者超词成分。状语从句标记占用一个句法位置,它们引导一个从句,通常出现在所引导的从句的边缘。状语从句标记引导的是一个小句,但在语篇中,我们常常看到从句标记后加名词性结构,这种情况应看作介词短语做状语,而非状语从句。如例(22)和(23)中“由于”“为了”等词语的这种用法,宜看作介词而非连词(刘丹青 2011):

(22) 由于种种原因,广西曾经错过了许多发展的机遇。

(23) 为了个人或小团体的私利,也会采取弄虚作假的手段,把事情搅混。

与欧洲语言类似,状语从句标记主要由连词(如“如果”“要是”“若”“虽然”“即使”“虽”“由于”“因为”“缘”“因”)充当,此外还有较少的介词(如“及”“当”“每当”“为了”)和副词(如“既”“未”)。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在上古、中古状语从句标记的形成和演变过程中,很多标记的用法往往介于连词和介词、连词和副词之间,并非典型的连词用法。例如,在上古时期,用“以”表达“因为”义时,“以+NP”的使用频率比“以+小句”还要高,因此这一时期的“以”可以看作由介词向连词演变的过渡形式。

4.汉语状语从句的分类

由于语言的不同,以及研究问题、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等方面的不同,学者们针对状语从句的分类也多是基于个体性的研究。有的学者从形式角度进行分类,有的学者则从语义角度进行分类;有的学者将状语从句归为几个大的类别,有的学者则分为复杂的几十个小类。

类型学研究中最常见的分类方式是将状语从句分为限定性从句(Finite)和非限定性从句(Nonfinite)*对于后者有一个专门的名称为Converb,Converb是欧洲语言中一类重要的状语从句,有不少学者(Killie & Swan 2009; Kortmann 1995)进行过专门研究。。这主要是基于西方语言学提出的,并不适合所有的语言。对汉语来说,由于汉语的谓语动词缺乏明确的限定形式,因此这种分类方式难为汉语所用。此外,Thompsonetal.(2007)从形式角度将状语从句分成5个类别,即可被单个词替代的状语从句(时间、地点、方式)、不可被单个词替代的状语从句(原因、让步、目的等)、言语行为状语从句、介词状语从句,以及超句子状语从句等5类。Hengeveld(1998)提出用4个参数entity type、time dependency、factuality、presupposition来区分状语从句的类别,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4个会话含义等级,等级间相互交互,非常复杂。Breul(1998)将状语从句分为从属的状语从句(Adjunct Adverbial Clause)和分离的状语从句(Disjunct Adverbial Clause)两个类别。

Kortmann(2001)从历时研究的视角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分类,常为其他研究所引用。他认为,状语从句可以分为4大类、32小类。他对某些类别的归并与其历时的研究视角有关,具体为:时间状语从句、情态状语从句、CCC类状语从句、其他4个类别。

状语从句的研究不仅应该关注共时层面,同时也应该关注历时层面,因此Kortmann(2001)所提出的分类方法具有很好的借鉴性。本文认为,CCC类状语从句与语言中逻辑关系(logic relation)的表达密切相关,因此将其界定为“逻辑关系类状语从句”;时间和情态状语从句则主要用于描述主句事件或者行为的某个方面的特点,具有描述性(descriptive)特征,本文将其称为“描述类状语从句”。下面具体讨论汉语中的这两大类状语从句。

4.1 汉语的逻辑关系类状语从句

类型学中最具代表性的逻辑关系类状语从句(adverbial clauses of logical relation),也是汉语中最常见的状语从句类别,主要包括:让步状语从句、条件状语从句、原因状语从句和目的状语从句等。根据本文的语料调查,无论是现代汉语还是古代汉语,让步、原因和条件状语从句都是使用频率最高的状语从句类别。

4.1.1 让步状语从句

让步状语从句(adverbial clause of concession)和主句之间表达“让步-转折”的逻辑涵义,这种涵义与一般的预期相反。若将让步小句记作p,转折小句记作q,那么它们所蕴含的语义是“if p, then not -q”。让步状语从句可以分为两个子类,其一为“让步转折句”,即针对“事实”的让步;其二为“让步条件句”,即针对“假设”的让步。前者语义上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虽然……但是”,后者语义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即使……也”。从句法位置上来看,让步状语从句一般前置于主句。例如:

1)让步转折句

(24) 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

(《史记·卷六十六》)

(25) 他虽然反对内省,但并不摒弃言语报告,认为这也是一种客观的行为。

2)让步条件句

(26) 后虽悔之,岂有及哉!王勿遣也。

(《史记·卷一百二十八》)

(27) 今纵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可。

(《史记·卷七十》)

(28)即使正确分析出史事之间的因果联系,也难说发现了规律。

在类型学研究中,一般将子类一“让步转折句”称作“让步状语从句”或者“让步句”。本文为了与子类二相区分,将其称为“让步转折句”。子类二“让步条件句”(concessive conditionals)一般被认为是介于典型的条件状语从句和典型的让步状语从句之间的一种形式。由于子类二前后两个小句之间表达的是转折关系(adversative),与典型的让步状语从句类似,而非典型的条件状语从句的小句之间所表达的是因果关系(causal)(王春辉 2011)。因此本文认为让步状语从句也包含这个子类。在上古汉语中,两个子类使用相同的语法标记“虽”,中古以后开始逐渐区分,唐宋时期形成两套完全不同的标记系统。

4.1.2 条件状语从句

条件状语从句(adverbial clause of condition)和主句构成复杂句。在这个复杂句中,一个小句所表达的命题是另一个小句所表达命题得以实现的前提条件。其中,前一小句称为“条件小句”(protasis),后一小句称为“结果小句”(apodosis)(王春辉 2009),条件小句倾向前置于结果小句。一般认为,条件状语从句可以分为3个子类:假想条件句、让步条件句和特定条件句。其中,假想条件句是类型学研究中最典型的条件句,也是汉语条件状语从句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子类,在汉语的传统研究中一般称之为“假设复句”;让步条件句是介于典型的条件状语从句和典型的让步状语从句之间的一种形式,兼具条件状语从句和让步状语从句的语义特征,不过从小句之间的语义关系来看,让步条件句更接近于让步状语从句(王春辉 2011)。因此,本文将其归入让步状语从句大类中。从使用频率来看,让步条件句和特定条件句的使用频率远远低于假想条件句。例如:

1)假想条件句

(29) 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

(《左传·隐公四年》)

(30) 如果把成人教育也考虑在内,受学校教育的时间就更长了。

2)特定条件句

(31) 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世说新语·任诞》)

(32) 只要教育现象存在,教育规律就存在。

(33) 只有社会秩序安定,人民才能安居乐业。

4.1.3 原因状语从句

原因状语从句(adverbial clause of cause/reason)和主句之间表达因果逻辑关系。原因状语从句可以划分为两个子类:其一为“说明因果句”,其二为“推断因果句”。“说明因果句”的原因小句表达一种原因,结果小句表达由该原因所产生的结果。根据小句的位置不同,这个子类还可以细分为:“由因及果句(因句+果句)”和“由果溯因句(果句+因句)”。“推断因果句”的原因从句与主句表达的仍然是一种因果关系,不过这种因果关系是由推论得出,更注重由因及果的推导过程。与“说明因果句”相比,“推断因果句”的主观性更强,原因状语从句作为第一小句,承认一个事实,第二小句由这个事实推断出一种结果。举例如下:

1)说明因果句

(34) 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

(《孟子·滕文公上》)

(35) 孟子熟读易见,盖缘是它有许多答问发扬。

(《朱子语类·卷十九》)

(36) 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

(《水浒全传·第三回》)

(37) 由于可可常年开花,因此树上四季挂满果实。

(38) 我们叫这刊物作《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倚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

2)推断因果句

(39) 世既多司马兵法,以故不论,著穰苴之列传焉。

(《史记·卷六十四》)

(40) 既然中国哲学与中国人的经济条件联系如此密切,那么中国哲学所说的东西,是不是只适用于在这种条件下生活的人呢?

4.1.4 目的状语从句

目的状语从句(adverbial clause of purpose)与主句之间表达的是“行为-目的”关系。与前3类状语从句有所不同,目的状语从句倾向于后置于主句。例如:

(41) 乃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

(《史记·卷六十九》)

(42) 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

(《孟子·梁惠王下》)

(43) 必须对资产出售计划进行投票表决,以便获得下一笔贷款。

(44) 我得马上买下那辆汽车,以免卖方变卦。

4.1.5 几点说明

本文对状语从句的分类方式与传统的偏正复句研究有所不同。在汉语教材中,一般将现代汉语的偏正复句分为转折复句、条件复句、假设复句、因果复句和目的复句5类(黄伯荣、廖序东 2011)。邢福义(2002)将复句分为3大类别:因果类(因果句、推断句、假设句、条件句、目的句)、并列类(并列句、连贯句、递进句、选择句)和转折类(转折句、让步句、假转句)。本文的研究参考类型学的分类方式,将汉语状语从句分为两大类别,5个子类。

关于条件句,上述两种观点将类型学中的条件状语从句区分为假设复句和条件复句两类。从类型学视角来看,假设复句(如果……就)是最为典型的条件句,条件复句(只要……就、只有……才)则对应类型学中非典型的条件句。本文按照类型学的研究思路,将其合并为一类,统称为条件句。

关于让步句与转折句,在现代汉语的研究中,有的仅讨论转折复句,未提及让步复句(黄伯荣、廖序东 2011),有的研究将让步句与转折句归为一类(邢福义 2002)。与现代汉语的研究相比,学者们对古代汉语的让步复句更为关注,如:太田辰夫(1987)、吴福祥(2004)等人的研究。根据类型学的研究思路,让步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状语从句类别,而不含让步语义的单纯转折句则一般被归入并列句*单纯转折句的两个小句相对比较独立,而非状语从句与主句之间所存在的修饰与被修饰关系,因此学界一般将单纯转折句归属为并列句,而非主从句。(白兆麟 2008; 王春辉 2014),而非主从句(复杂句),本文遵从类型学的这一研究思路。

此外,王力(1985:97-100)还提到“结果式”主从句,也就是西方语言学中的结果状语从句,即由连词“以致”“至于”等引导的从句。他还提出“结果式”主从句与“原因式”主从句的区别:“‘结果式’主从句拿结果之严重来添加主要部分的力量,主要部分在前,从属部分在后,从属部分叙述结果(……,以致……);‘原因式’主从句则从属部分在前,主要部分在后,从属部分叙述原因(因为……,所以……)。”(王力 1985: 85)本文认为,在汉语中,因果关系的表达可以同时使用原因标记和结果标记,与英语中原因状语从句只使用原因标记、结果状语从句只使用结果标记大不相同。当汉语中原因标记“因为”和结果标记“以致”同时出现时(因为……,以致……),依照上述观点,很难定位主句和从句。此外,结果小句既可以在某类主从句中做从句(主+从:……,以致……),又可以在某类主从句中做主句(从+主:……,所以……),这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主从句系统的不协调。鉴于此,本文认为汉语中不存在结果状语从句,统一将由“因为”类连词引导的原因小句看作从句,将由“所以”类和“以致”类连词引导的结果小句看作主句。

4.2 汉语的描述类状语从句

描述类状语从句(adverbial clauses of description)主要用于描述事件或者行为某个方面的特征,具体包括情态状语从句和时间状语从句,但本文认为前者在汉语中的表达并不是典型的状语从句。

4.2.1 情态状语从句

现代汉语教材(黄伯荣、廖序东 2011)针对复句的通行分类中并没有提及这一类复句,但在黎锦熙(1924)、吕叔湘(1944/2002)等早期的语法著作研究中,谈到了这一类主从句。黎锦熙(1924)在研究中将其称作“比较句”,吕叔湘(1944/2002)在“表达论”中将其称作“异同、高下”关系。其中提到的小类“平比/比拟”和“差比/胜过/不及”与类型学中的方式(manner)状语从句和比较(comparison)状语从句相近。例如:

1)平比/比拟

(45)那一丛芦苇,映着斜阳,把堤岸密密遮住,很像粉红绒毯做成了偌大垫子,实在奇绝!

(转引自黎锦熙 1924)

(46) 从前县官的职务是肮脏事业中的一种,恰如工程队清暗沟一样。

(转引自黎锦熙 1924)

(47) 急得热锅蚂蚁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

(《儿女英雄传·第三回》)

(48)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转引自黎锦熙 1924)

(49) 门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那跳动的精灵一样可爱。

2)差比/胜过/不及

(50)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转引自吕叔湘 1944/2002)

(51) 我和你谈话一夜,赛过我自己读书十年。

(转引自黎锦熙 1924)

(52) 我在学堂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

(转引自黎锦熙 1924)

在现代汉语中,“平比/比拟”关系的表达,较多地采用比况结构“像……一样/似的”(如:像个小猫似的那样轻;像在家里一样舒服)。在近代汉语中,也有类似的结构“似……一般”(如:恰便似饿狼般抢入肥猪圈;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何洪峰(2006)认为,汉语中的比况结构是在元明清时期定型的。这种情况与上古的表达方式有所不同,上古时期表达方式的小句末尾一般不使用“一样”“似的”等词语。例如:

(53)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

(《孟子·梁惠王下》)

(54) 民归之,由水之就下。

(《孟子·梁惠王上》)

本文认为,在“平比/比拟”和“差比/胜过/不及”等关系的表达中,虽然上述的某些例子从语言表层看与英语等印欧语言中的方式和比较状语从句的结构相近,不过汉语中的语法标记(如:“像”“恰如”“恰似”“若”“如”“不如”“赛过”“不及”等*黎锦熙(1924)认为这些语法标记都是连词,吕叔湘(1944/2002)认为“像”类词是准系词。本文认为,这些词语是动词性的,不宜看作连词。)都是动词性的。而一般认为,状语从句标记应为语法词,而非实义词(Kortmann 1997)。鉴于此,本文认为,汉语中不存在典型的情态状语从句。

4.2.2 时间状语从句

现代汉语教材关于复句的通行分类中,没有提及时间复句,但王力(1985)、吕叔湘(1944/2002)、黎锦熙(1924)等早期汉语语法著作都提到作为主从句的“时间句”,并且对“时间句”做了详细的分类。匡鹏飞(2012:123)在研究现代汉语时间复句时提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早期的汉语语法著作大都谈到过此类复句现象,但近几十年来,它似乎突然从语法学者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提及它的人越来越少,以致在目前通行的复句体系中,一般找不到它的位置。”的确,时间关系表达方式的归属一直存在一些不易明确的现象。这类现象是看作状语从句,还是看作介词结构做状语,学者们有不同的见解。本文认为,与时间状语从句相关的语言现象都可以区分作4类:

第一类:“时间标记+小句”,本文将其判定为状语从句。这一类句子使用“小句句首状语从句标记”(clause-initial subordinator)。例如:

(55) 当春天回归,我的血液会注入花的蓓蕾。

(56) 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

(《史记·卷六十九》)

第二类:“时间标记+NP”,本文将其判定为状语。例如:

(57) 在这个时候,教育者能以恰如其分的方式给予受罚者关爱,常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教学效果。

(58) 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

(《孟子·公孙丑上》)

第三类:“时间标记+小句+时间标记”,本文将其判定为状语从句。本文认为,这一类句子同时使用“小句句首状语从句标记”和“小句句尾状语从句标记”(clause-final subordinator)。比如,“当/在+小句+时/之前/之后”等类似的句子。例如:

(59) 当财政扩张时,收入增加,进而导致进口增加和经常项目逆差。

(60) 在身体康复之前,不要去上班。

(61) 在秩序建立之后,共和制仍然是必要的。

第四类:“小句+时间标记”,判定为状语从句。本文认为,这一类句子使用“小句句尾状语从句标记”。比如,“小句+时/之前/之后”等类似的句子。例如:

(62) 学习教育学时,要认真读书,聆听教师的讲解。

(63) 个人独资企业法颁布之前,我国曾以雇工人数对个人独资企业与个体工商户加以区别。

(64) 内乱平定之后,日本仍不撤兵。

在第一类和第三类的“小句句首状语从句标记”中,主要的时间状语从句标记有“及”“未”“既”等。本文之所以将它们认定为时间状语从句标记,主要基于以下原因:第一,从句法上看,“及/未/既+VP结构”中的VP是动词性结构,因此整个句子可以看作时间标记引导小句;第二,从语义上看,“及/未/既”能够独立标示句子的“同时/前时/后时”等时间涵义;第三,这种语言现象有着相对较高的使用频率,存在一定的规律性;第四,“及”“未”“既”一般认为是介词、副词,这两类词语包含在Kortmann(1997)从类型学角度提出的状语从句标记的词性范围内*Kortmann(1997)曾提出可以做状语从句标记的26类词语,其中包含介词和副词。。

此外,本文将第三类和第四类情况判定为状语从句,主要是基于承认“小句句尾状语从句标记”(“时”“前”“后”“之时”“之前”“之后”“以后”“以前”等)的存在。不过,关于这些“小句句尾状语从句标记”的认定问题,学者们的研究说法不一。本文的判定主要参考黎锦熙(1924)、王缃(1985)等人的观点。黎锦熙(1924),刘月华、潘文娱(2001),王缃(1985),秦旭卿(1989),马真(2015),王志(1998)等相继直接或间接指出了“当”“恰好”“等到”“时”“当……的时候”“刚”“正”“一”以及能与它们配对出现的“就”“便”“还”“才”等都可看作时间复句的形式标记(匡鹏飞 2012)。王缃(1985)将“当”“时”“当……的时候”等都看作表示时间的关联词语。他还提出,“因为一部分介词和方位词以及某些动词本身含有时间因素,所以时间复句经常利用介词、方位词的扩大引申的用法以及某些动词的虚化形式来表示分句之间的时间关系……动词或以动词为中心的词组凝冻而成的表示时间的关联词语,在时间分句里多数已经虚化或正在虚化的过程之中,有的虽还保留着动词的意义,但其作用却在于引进时间分句”(王缃 1985)。本文认为,上例中的“小句句尾时间标记”主要是从方位名词或者时间名词(词组)演变而来,只是有些标记还处在演变过程中,尚未完全虚化成为典型的语法功能词。

按照时间小句具体表达的内涵,汉语中的时间状语从句可以分为3个子类:同时时间句(simultaneity)、前时时间句(anteriority)和后时时间句(posteriority)。例如:

1)同时时间句

(65) 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

(《史记·卷六十九》)

(66) 每与之言,言皆玄远。

(《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67) 每当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痛苦。

(68) 直到我从月饼上品出一股咸咸的、涩涩的味道,才知道自己竟没出息地哭了。

2)前时时间句

(69) 殽之役,晋人既归秦帅,秦大夫及左右皆言于秦伯曰……

(《左传·文公元年》)

(70) 在发生了纠纷之后,如果不能通过管理规约来解决,则最终需要通过司法程序来解决。

(71) 自从有了化学分子式,世界上就有了统一的化学词汇,就简单多了。

3)后时时间句

(72) 未及期,卫人来告乱。

(《左传·隐公四年》)

(73) 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学诞生之前,人们一般从广义上来界定历史学。

5.结语

作为类型学中的重要概念,国外学者对于状语从句的研究非常丰富,这其中尤以针对欧洲语言的研究最为完善。欧洲学者们提出了一个构想:Standard Average European(SAE),即指欧洲语言的状语从句,不仅存在“欧洲共性”(Euroversals),也存在地区差异,并在此基础上勾勒出欧洲状语从句地区分布的语言地图。(Kortmann 1998)但在西方学者的研究中,针对汉语状语从句的讨论很少,仅有的研究或是简单提及,或是零散性研究。而国内学者的研究,多从偏正复句的角度进行,与类型学的研究思路存在较大差别;尝试从状语从句角度进行的研究不仅数量较少,而且研究思路存在盲目模仿西方语言学的现象,对汉语状语从句的自身特征挖掘得不够;而针对汉语状语从句的历时研究,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本文在借鉴类型学重要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立足于汉语的语言事实和特征,同时关注共时和历时双层维度,提出了汉语状语从句的判定标准和分类方式。整体来看,汉语的状语从句包含如下类别:

希望本文的研究能够为理顺汉语状语从句的相关概念,为学者们针对状语从句的深入、系统研究做一定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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