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永在

2018-07-24 01:28
人生十六七 2018年10期
关键词:黄教授长江黄河香港中文大学

王 蒙

“乡愁”诗人余光中先生走了,乡愁时代却没有就此结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不舍昼夜的逝者以外,重要的是跳动的中国心,还有美丽且鲜明的中国诗文,以及你我的记忆与吟诵活泼如初。

1982年,纽约,圣约翰大学,中国当代文学讨论会,我听到香港中文大学教授、作家、评论家黄维梁先生发言,他高度评价余光中的诗文,而且认为余先生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散会后,黄教授将余先生作品集与黄教授评论集赠送给我。我一路上饶有兴趣地阅读着,感染着余先生的清晰、明白与真诚。当时,中国人更热衷的是朦胧诗,是诗语言的锤炼与变幻莫测,这位中国台湾诗人的诗明白如话,深入浅出,不做作。我甚至觉得他的诗还欠一点发酵与点燃。

不幸的是,飞机经停东京成田国际机场,我下来稍事休息,再登机,两本书被机上的清洁工清理掉了。责任在我自己没有将它们携带下机,我觉得郁闷。我似乎先验地对不起他与黄教授。

1986年初,又是纽约,我作为国际笔会嘉宾,在第四十八届年会上碰到了余先生。我们握手问好,文明礼貌,同时保持着难以没有的戒心与距离。

2001年,我参加香港中文大学“新世纪征文”活动,与白先勇是小说终审评委,而余光中是文学翻译的终审评委。我们变成了同事。

2006年,评出第三次征文的优胜者以后,我还参加了香港中文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的活动。会后,我把他与白先勇及文学院副院长、翻译家金圣华教授请到了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做客,还举行了包括余先生作品在内的诗歌朗诵会。他的《乡愁》再一次赢得了热烈掌声与欢呼,而他的英语诗朗诵,尤其令人赞美。他是我听到过的国人中不列颠式英语发音的佼佼者。从他那里,我感觉到的是不列颠之梦。

他说喜欢我的诗《不老》。他给海洋大学王蒙文学研究所题字:“从伊犁到青岛,拾尽大师的足印。”

他的学养很好。21世纪初,我访问爱尔兰的时候在都柏林欣赏了爱尔兰的话剧团演出的王尔德名剧《莎乐美》,回北京后我从国家图书馆借到了余光中翻译的《莎乐美》,书中附有他谈文学翻译的文字。我在香港、青岛的大学也亲耳听到他讲翻译的课。他有在美国求学与任教的经历。他关于中英文比较的文章极有见地,例如他不赞成由于英语的影响而在中文写作被动态语句中滥用那么多“被”字,饭吃了,水喝了,当然用不着说成饭被吃了与水被喝了。他说的这些文字上的毛病我也有。他的英语很高明,他的中文很地道,绝对不带翻译调调。好得很,即使从这里,也看出他的中国心与大陆情结。

他定居在高雄。他在中国台湾反对过可能有某些左翼色彩的乡土文学,还说过什么“狼来了”。然而,他的后半生在诗中惦念缠绕的长江黄河华山、济南南宁……到处留下了他的音容笑貌。他说,他要住在中国台湾的西部,从窗子上望出去,就是故乡,而如果住在台东,看过去是美国,有什么意思?当然,他的梦与愁跟你我一样在中华,不在美利坚也不在不列颠。

文化是一种力量。文化是一种分野。文化是一种天命。余光中走了。我想着应该怎么样安慰与他同命运六十余载的夫人范我存……两岸各地友人与读者怀念着他,默诵着“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外头里头,情意超越生死。长江黄河,奔流澎湃汹涌。中华是屈原、李白、杜甫的中华,也是鲁迅、艾青的中华,还是余光中、郑愁予,以及欢迎他们接待他们一行的男女老少的中华。余光中永在,中华诗歌永存,乡愁永远,仍然是那么明白,那么简单,那么深情,那么不可抗拒也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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