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王小忠
实力/粟跃资 图
洮州东部群山的褶皱里,一群人自江南而来,他们成为峡谷深处最古老的土著。他们打开闭锁的谷口,接纳新的阳光和雨露。
我看见羊群和麦田、高山与河流、黎明和暮色、鲜血和热泪,它们在每一个早晨循环着古老的音符。
而此时,一切都要变成悲伤的记忆。
从村口驶来的车子多么突然。
从村口驶来的车子载满沉重。
我们的方向在千里之外的荒漠中,我们将选择新的生存高地。没有伤心和依恋的泪水。仓促和惶恐,零乱与感伤布满我们脆弱的内心。
我终将离开这里,带着纸和笔,带着我的小红马,带着孩子,迁徙于茫茫戈壁。
我孤独的身影在凉风习习的荒漠之上探询绿色草地。
毛核桃和灰色的麻雀,悠蓝如烟的胡麻与牧归的羊群,我的梦如此真切而静谧。我的梦如此疼痛而害怕。
“冰冷的河流呵,为何淹没我的胸口?”
孩子们在歌唱:
我们是流浪者,流浪者没有泪水,
我们是流浪者,流浪者没有家园。
谁唱着骊歌把悲伤的眼泪还给了我?
大地在喧嚣的洪流中听不见任何声音。
纵然我看不见再次开放的野菊,纵然我背离故土而迁徙荒漠,我的魂灵早在家园生根,并在两千多米高的水库顶端歌唱阳光的温暖。
蝴蝶在山梁上飞来飞去,油菜花甜香四溢。亲人们在最后的季节里怀念往昔的辛苦。
闪亮的阳光掠过他们的发梢,掠过蝴蝶透明的翅翼,只留下无法捡拾的回忆。
激动。幸福。安息。沧桑。这些复杂而单纯的词语不能表达内心的经历和骄傲。
此时,这些词语像一枚枚钉子,将我钉在感伤的纸张上。有形或无形的疼痛让我的心灵再次空虚。
坐在井口边的父亲和众人谈论千里之外的荒漠。
他们提心吊胆,他们永无休止地纷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故土的双手。
门前的核桃树已经弯下腰身,露出孕妇一样的羞赧和高傲。
将要离开的人群从那里经过,并摘下一粒果实,揣在怀里。
抽空我心灵的是什么?
我站在门口,用时间的绳索,渴望捆住一点一点消逝的故土。
大坝。引水发电洞。溢洪洞。泄洪洞……
东至葫芦河,南至渭河,北至黄河……
八十多万城市人口,二百多万农村人口,四百多万头牲畜的用水……
辉煌的引洮工程呵,我为什么看见亲人脸上挂满泪珠?
开酒店的王婆婆神情黯然,甘川古道也如此寂寞。
藏巴哇至古麻窝平台的乡村公路上,歇息着谁的魂灵!
瓢泼大雨冲洗我的记忆,瓢泼大雨里谁在发出高亢呼声?
洮河。藏巴哇。九甸峡。这些词语铭刻在我们心灵里。
这是历史。
每个清晨,当我想起家园,想起洮河两岸险峻的高山,我会留下被岁月遗忘的热泪。
鸟儿鸣叫着在枝丫上筑巢,蚂蚁忙碌着搬运食物。
我知道有些事物的意义不能轻易说出。
“离开吧,苦难的孩子们,荒漠终会成绿洲。你们悲伤的泪水会洒播于大地之上,滋润一片一片土丘。”
我们围着柴禾舞蹈——雨倾泻。
我们围着家园歌唱——火燃烧。
痛的回忆里灌进新的血液,它将衍生我们活着的意义。
我卸下疲惫,四周寒冷、苍茫。
我作为一个诗人,在薄的纸张上写下厚的纪念。它们像狂妄的火焰,煅烧我柔弱的心灵。
从苦难中走来的孩子,二月已过,二月温厚的子宫里,你是否看清前方的道路?
那么就让我和你一起高举火把,在高地之上重新歌唱新的日子。
洮河。藏巴哇。九甸峡。
我不会忘记这些名词。
我要伸出双手,在冷却的意识里,记下亲人们满含热泪的握别。
还有那些被点燃的柴火、山坡上怒放的野花,以及沉入湖底的劳作者耕耘过的一片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