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的“有根”与“无根”

2018-07-22 10:16郑虎虎江苏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镇江212001
名作欣赏 2018年29期
关键词:天龙八部寻根金庸

⊙郑虎虎 张 媛[江苏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1]

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离奇精妙,气势宏伟,其俄狄浦斯式悲剧的书写可谓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别林斯基认为,“戏剧诗是诗的最高发展阶段,是艺术的冠冕 ,而悲剧又是戏剧诗的最高阶段和冠冕 ”,《天龙八部》 一书中,这种悲天悯人、荡气回肠的悲剧手法贯穿始终。即便是侠义威武,赤诚豪迈的英雄萧峰,木讷老实且以慈悲为怀的小僧虚竹,还是一心以兴复大燕为抱负,不择手段的没落贵族慕容复,甚至是凶狠歹毒的四大恶人,都逃不过邪恶命运的摆布与捉弄。天龙众生的这种命运悲剧,即为每个人物所追求的美好和理想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金庸先生对这种操纵着众生而又不得战胜的苦难的铺陈,则通过主要人物对自我信仰的“寻根”历程来体现。

这种“寻根”注定是悲剧的,不可实现的。金庸《天龙八部》中的悲剧意识深受佛家思想的影响,其中佛学里“悲天悯人”的主旨贯穿全书。在佛学中,“寻根”就是参悟的历程,心若无物就可以达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参透这些,一花一草便是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也便空如花草。所谓“寻根”,对于世俗而言,伊始就是一个假命题,故而悲剧的结局是不可逆的。

《天龙八部》有三位主人公,且这每个人物各占篇幅,这种看似单一分离的章目却在相同的佛家禅理的穿插中有着极大的统一性。段誉和虚竹两位主人公的江湖经历更多的是对“众生相”的反映,萧峰的“寻根”则是这种佛学思辨的核心中“我相”的体现,所以他的“寻根”历程自然也就是贯穿全书的主要线索。而对于这个线索的设计,金庸先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对其进行明暗交叉的铺陈:明线上是萧峰“寻根”的“有根性”,即对身份的确认,故事的情节发展则来源于此;暗线上是萧峰“寻根”的“无根性”,这是构成全书悲剧意识的主因,也是主旨之所在。

一、“众里寻他千百度”——萧峰的“有根”

“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身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儿”。三十年前雁门关外的悬崖上,这婴儿似乎已经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了。当康敏向群丐公开那封由萧峰恩师汪剑通留下的遗信时,杏子林里那些个平素他所敬仰的前辈高僧们齐聚一众地来揭露他的身世,几乎一致声讨着契丹狗贼做不了丐帮之主——从揭露到放逐,萧峰才真正开始找寻他的宿命。

萧峰的前三十年光阴,是荒诞的。本为契丹男儿,但他胸口刻着的狼首图腾背后,其实是一身仇敌的血肉。他身为辽人,“心底却接受着汉人狭隘的民族主义;他心系大宋,但同时也顾虑着躯体内的血脉所属”。

当萧峰努力追查他想要而又害怕面对的身世之谜时,那桩桩件件的罪恶和冤屈就是他的苦主。即便是身负“杀父”“杀母”“杀师”三宗大罪,为“正统”自居的中原汉人所不齿,并被他们视做江湖武林的大敌,他也要为了阿朱闯一闯聚贤庄。面对昔日他敬重的丐帮兄弟和各路江湖好手的讨伐,萧峰的反抗从恶斗到杀戮。而当他举起玄寂即将动手的片刻,他放弃了。“‘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当即将玄寂放下地来,松开手指,朗声道:‘你们动手罢!’”就算试图用妥协这种近乎放弃般的姿态去摆脱命运对他的羁绊,他也做不到。这不是以萧峰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为他还没查清自己的身世之谜,没有完成他的“寻根”使命。

这般“寻根”不仅仅着身在萧峰之上,书中有太多人物都走着如此模式的悲剧道路。与“北乔峰”一样,“南慕容”的“寻根”之悲剧也甚为鲜明。“一个是为了忠诚,一个是为了理想,他们都走向了人生的不归路。他们都不是汉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却有着根深蒂固的汉族父权思想。或者说,他们都是有着深刻的‘恋父’情结。这也是金庸小说男主人公一个普遍的特点,一开始都没有父亲”,而“寻父”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使命。父亲在这里只是一种象征符号,象征着各自的本根溯源,继而他们在这种 “寻根”之中展开自己的命运。正如慕容复把父亲的话当成自己存在的根据一样,其父图存复国的理想和王霸雄图的野心正是他的继承。“这种寻父可能是去寻找一个具体的父亲,也可能是父性遗留下来的某种东西,可能是某种由父性衍生出来的思想观念等等。胡斐失去了父亲,但他延续了父亲的相貌与豪情;郭靖没有父亲,他需要完成的是父辈为国为民的事业;杨康拒绝寻父,于是他毁灭了;令狐冲对岳不群的依赖与尊重,也是超过了普通师徒的关系。如此等等”。

终于,萧峰确定也接受了自己的契丹身份,从而实现了自己“寻根”的“有根性”。在未知自己的身世之谜时,他的“寻根”只是悲剧命运的酝酿与发展,而在此之后,一切的因果都将这种悲剧推向了无比凄凉的高潮。“父母大仇,不共戴天”,这是萧峰“寻根”路上的指导思想,他的实践目标就是找到“带头大哥”。但命运的捉弄是残忍的:连他唯一憧憬的“塞上之约”也要被自己亲手毁灭掉,一心复仇的执念让他错杀了自己的心爱之人阿朱,那个唯一理解萧峰心里悲苦的人;到头来,那个累累施罪于他的“大恶人”和屡次救他性命的“恩公”竟是一人,而这个人正是他所“失去”的父亲,他的罪名和追寻却是其父精心策划下的一场复仇。

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萧峰的“无根”

如果说到此为止,萧峰的“寻根”或许可以草率地视为一场较为豁达的复仇,他也可以就此从悲苦的枷锁中挣脱出来。但在命运面前,这只是被世俗困扰着的每个人物所代表的微弱力量的一厢情愿,命运的捉弄与摆布是无法改变的悲剧。

“突然间只听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又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萧远山和慕容博这两个本是完全对立的人却能一笑泯恩仇,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后都成了顿悟者。此时的萧峰,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是喜悦还是悲苦。 “凡是因缘生法,都不存在永恒不灭的自性,这是观察到物质现象与精神现象的真实相,真实相即是空相”,而“寻根”的真正结局即是“无根”。在少林寺中,萧远山明白了这一点,但萧峰却没看透。现在活着也好,当年死去也罢,他苦苦追寻的父亲却归了佛门,与他不见,这对萧峰矢志追求的“寻根”而言,无疑是当头棒喝。

诚然,萧峰的“寻根”历程在表象上是成功的,他实现了自己身份的“有根性”的确认,但事实上他还是没能跳出生长着世俗观念的荆棘地,他始终也没能完全理解一切因缘的“无根性”,故而悲剧的结局是不可逆的。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借词喻事,把辛弃疾的这句诗词用到萧峰执着半生的“寻根”历程之上,是对他的传奇悲剧鲜明又具体的写照。无可厚非,不仅是在萧峰眼里,甚至是从整个传统上看,他的“有根性”是一贯的,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在几度寻求中并没有得到自我价值的“有根性”的确认,反倒是被悲剧命运所制裁,纵是“千百度”的求索也免不得碰壁。少林寺一役后,尽管父子相认,萧峰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萧远山出家为僧的结果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自我怀疑的博弈。萧峰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思绪杂乱的,是喜是悲,唯独他能辨别。倾蓦回头之间,萧峰的“寻根”从有到无,然而他不能理解也不愿相信眼前“无根”的现实。这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际遇就像词人辛弃疾一样,内心是充满遗憾与无奈的。

不同于以往传统通俗文学中的“大团圆”的结局(王国维称之为“光明的尾巴”),金庸先生在《天龙八部》悲剧风格上的塑造无疑是崭新的。书中的人物隐逸出家,或离或死,这是因为金庸先生在这里所强调的是人的厌世解脱的精神,他主张打破世俗化的价值观念,通过揭露人性的“三毒”:贪、嗔、痴,从而追求本源的无欲无求的状态。萧峰就是一个模例,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世俗人物的代表者,金庸先生刻画出这样的人物来承担他悲剧艺术的厚重是一般武侠小说所不具备的。侠义英雄,智勇兼备,这样的萧峰却是悲剧的,毕竟他还是个世俗者。“寻根”是他逃不掉的使命,然而他历经磨难去证明和追寻的“根”却是不存在的,这种矛盾的产生根源其实就是人心的虚妄。但在他临死之时的一丝醒悟不得不令我们对这样的一个英雄人物抱有幻想,就如同萧远山和慕容博一样,能在生与死之间走一遭后变得大彻大悟。佛说人有来世,那后五百年的萧峰应该是不再“寻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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