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父、渎父和寻父
——浅析《望春风》中赵云仙父亲形象的文学塑造与文化隐喻

2018-07-22 10:16郑馥宗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18年29期
关键词:赵云格非春风

⊙郑馥宗[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 510006]

一、前言

对“父亲”形象进行审视与思考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命题。作为先锋文学的主将之一,格非在“父亲”这一形象的塑造上也有自己的贡献。如《敌人》中的赵少忠,如《人面桃花》中从楼上下来了的父亲。整体而言,格非在《望春风》之前的作品里塑造的父亲形象,大多是强权的、鄙陋的。而《望春风》中赵云仙则与他们迥然有别,他在小说的开篇就以一个极富温情的形象登场。随着对小说的加深阅读,我们可以逐步领略他背后的文化隐喻。

二、审父:父系文化的理想

人类文明发展至今,父亲在家庭乃至社会结构上起到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从原始的血缘关系的指认,到伦理秩序、政治秩序和社会秩序的象征,父亲在文化层面上具有了更广阔的意义。儒家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实际上也是一种“父亲”文化。《论语·为政》有言:“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里仁》则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论语·学而》进一步宣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可谓孝矣。”儒家文化以“仁孝”并论,孝是入门,是人与兽之间根本的区分。它以“孝”为名义,强调了对父亲的绝对敬畏,使父亲在意识形态上取得了绝对权威的地位,同时类推扩大到整个社会政治伦理体系。

在儒家文化的规定之下,父亲对儿子拥有绝对的人生支配权,包括人身支配权、人际关系支配权和活动支配权。儿子不能反对父亲,否则就是忤逆,就是以下犯上,儿子将会因此受到来自社会一致的伦理谴责。成人后的儿子也会要求获得与父亲相似的权利,而在其未成人之时,则不免流露出对父权的崇拜与渴望。父权的膨胀导致了父子关系的对立,文学作品里也由此出现了不胜枚举的“儿子的悲剧”。

然而在格非的《望春风》中,我们却没有见到紧张的父子关系,我们看到更多的是父子之间温情的一面。在小说的开篇,父子两个人去走差,赵云仙不仅耐心地等候脚步缓慢的儿子赵伯瑜,还会亲自为儿子刮去鞋子上的污泥,甚至许诺儿子以亲吻换取骑在他肩上前行的机会。随着小说的推展,有关赵云仙对赵伯瑜关爱有加的描写不在少数,比如从算命谈起引出对儿子的谆谆教诲,比如自知死期将至而跟儿子辨析儒里赵的各色人物,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描写,莫过于父子二人互相隐瞒,只为将两块肉让给对方吃。

经过这些细节描写的塑造,一个理想的父亲形象树立起来了,同时,格非也为我们带来了两个值得关注的问题。首先,《望春风》 是以儿子赵伯瑜为叙述视角的。那么这也就意味着,赵云仙的形象是赵伯瑜主观视角下的父亲形象。尽管赵伯瑜的叙述视角最先由儿童来呈现,随着人物年龄的增长,这个叙述视角具有一定的“成长性”,但这不代表赵伯瑜在叙述其父亲时是“仰视”的姿态。相反从最先开始,作为儿童的赵伯瑜是能够直接与赵云仙进行平等对话的,亦即自始至终,赵伯瑜的叙述视角是“平视”的姿态。当赵伯瑜具备了平视的姿态,我们才能称其获得了“审父”的姿态。另外,赵伯瑜的“审父”并非带有要将赵云仙进行审判的意味,小说中着力刻画出父子情深,足以佐证这一点。从字里行间我们不难追寻到相关的蛛丝马迹。例如这两句:“我推测,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出于他的虚构,目的仅仅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换取我对他懵懵懂懂的崇拜。”①“父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他有点得意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件事,先不要往外说。春琴很快就要嫁到我们村里来了。’”②

赵云仙不是没有试图在赵伯瑜心中建立起传统意义上的权威,只是在赵伯瑜的叙述之下,父亲高高在上的差距感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父亲言行的童稚化,其形象也变得亲切近人。因此,这一人物的刻画在情感层面上是有所倾斜的,我们可以称之为赵伯瑜眼中理想的父亲。此时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格非一改以往的风格,煞费苦心地为赵云仙投入大量的笔墨,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抒写父子情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格非曾在访谈中说过:“对于现在的乡村,我认为,原先绵延了几千年的乡村伦理正在衰微,但人们还未充分意识到乡村中代代承袭的是非观、道德伦理观以及人文风俗的重要性。”从这段文字中我们不难看出,格非创作《望春风》的意图之一便是表达对传统乡村伦理道德的叹惋之情。譬如格非在小说中对赵孟舒的设置,他所代表的就是传统的文人形象。对于赵云仙,格非赋予他的身份角色是算命先生。如果说赵孟舒是正统文化的代表,那么赵云仙代表的则是传统的民间文化,二者都属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来看,赵云仙毋宁说是文化上“父亲”,是中国传统乡村伦理的化身。

三、渎父:先锋文学的延续

赵云仙的身上倾注了格非对乡村文化传统的理想之情,但在《望春风》中,赵云仙的形象并非尽善尽美。

小说开篇就介绍了赵云仙在儒里赵的地位,在村民的眼里,赵云仙“似乎还不够资格成为一个‘正常人’”,只能被戏称为“赵呆子”。③因此赵云仙对赵伯瑜做出的那些过于亲昵的举动,虽然有悖伦常,但村民并不会跟赵云仙一般见识。在这里,赵云仙作为儒里赵的一员,其社会地位是相当低微的。当这个低微的社会形象由儿子赵伯瑜作为叙述者勾勒出来时,在赵伯瑜的潜意识里,赵云仙作为父亲的形象也一同受损了。于是,赵伯瑜在婶婶家讨碗粥喝却受挫后,赵伯瑜会不自觉地质疑赵云仙的能力,以至于他在心里用讽刺的口吻说:“父亲不是会算命吗?他或许已算出我去婶婶家讨碗粥喝,大概没有多大问题,却没有算出他们家煮了珍贵的蒜末腊肠焦米饭。”④

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有关赵云仙的谜团逐渐明朗之后,我们会发现赵伯瑜笔下记录了赵云仙干过的不少丑事。先是在赵伯瑜幼年时,赵云仙给人算命,“老不正经地摸人家黄花闺女的奶子”⑤,直接导致妻子章珠跟他离婚决裂;后又与春琴的母亲通奸,被春琴“捉奸在床”,赵云仙没感到一丝羞愧,反倒大剌剌地夜宿春琴家,甚至恬不知耻地将春琴叫作“闺女”。⑥赵云仙原先低微的形象,如果说是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对他的不认同,那些后来这些他为了一己私欲而犯下的过错,却足以从本质上对他进行否定性的评判。于是,在赵伯瑜的笔下,赵云仙完美的形象大打折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猥琐、淫乱的父亲形象。赵伯瑜也由此完成了对赵云仙的“渎父”行为。

赵伯瑜的这一行为,细究起来,与格非曾身为先锋派作家的身份有关。五四运动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反封建反专制,当五四运动的先驱们敏锐地意识到封建父权与封建制度之间存在的血脉关系后,便对其进行猛烈的批判,并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开辟了一条审视父权文化的道路。新时期文学在经过动荡不安的“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之后,自觉承继了五四文学的反思意识,先后对“父亲”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揭露与书写,其中尤以先锋文学最为激烈。先锋派作家受西方社会思潮影响,特别是非理性主义对人性本性的怀疑,在观照父亲形象时,轻易就触及了其颓丧和丑陋的一面。由此先锋作家便以极度夸张和扭曲的表现形式,将父亲拉下神坛,进行“亵渎”乃至“弑杀”等行为,只为呈现出父亲及其所代表的父系文化秩序真实的存在状况。格非在《欲望的旗帜》里面,就描写了老教授贾兰坡,贪图权力、迷恋女色,最终因此而葬送了性命的悲剧。

《望春风》中的“渎父”却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赵伯瑜对于赵云仙鄙陋一面的揭露,没有一件事情是他亲眼所见,而是全部基于婶婶、老福奶奶和春琴等人的转述。赵伯瑜是否完全相信这些转述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自白:“自打父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不敢去探究他自杀的原因。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个我不想知道的秘密,以免父亲突然暴露出来的那些‘反革命行径’,抵消掉我对于他的全部思念。而今天,德正终于有机会把这个秘密揭开了。其实,这个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内核’,并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样可怕。”⑦实际上,对于“渎父”,赵伯瑜的内心其实是比较抗拒的,他更愿意接受父亲理想的一面,而非丑陋的一面。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心理,当自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处遁形时,他最终选择踏上了“寻父”的旅程。

四、寻父:伦理道德的重构

儒里赵在赵德正死后逐步走向衰落,与此同时,赵礼平却在逐步发迹。这象征着两股势力的角逐,当赵礼平联手福建老板利用金钱将儒里赵彻底“瓦解”时,古老的乡村传统在城市化的资本势力的挤压蚕食下,业已失去了生存的空间。格非将《望春风》看作是一部关于故乡的小说,并引用了海德格尔的名言“诗人的唯一使命就是返乡”,进一步将《望春风》阐释为一部重返故乡的小说。赵伯瑜是小说中重返故乡的承担者,他进入城市试图母子重聚无果,随后就职的工厂也倒闭,于是为了生存,他一次一次地更换工作和搬家。在途中他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他的每一次搬迁,都与故乡更近一些,似乎是在以一种难以明言的方式,踏上了重返故乡的旅程。

赵伯瑜的重返故乡,有着两层含义:一是重返物理实体的故乡,亦即生他养他的儒里赵;另一个则是精神文化上的故乡,它既承载着个人的生活记忆,又构成了乡村民风民俗的传统文化背景。与春琴回到儒里赵,在便通庵定居下来,这是赵伯瑜物理层面上的返乡,它不过是地理上的位移,比较容易实现。然而,便通庵作为他们返乡的落脚点,同时具备了弱不禁风的偶然性。便通庵之所以能为他们二人提供栖身之所,是因为赵礼平的资金链出现了断裂,一旦赵礼平资金周转复归正常的轨道,重新启动的轰轰烈烈的大拆迁,能一举地将赵伯瑜的返乡梦化为齑粉。因此赵伯瑜亟须找到精神返乡的路径。

小说的末端,格非引入了“元叙事”的叙述手法,同时指出,前文的所有内容都是赵伯瑜的个人书写,并且部分内容经过了删改。作为博尔赫斯的迷恋者,格非采用“元叙事”的叙述技巧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只是,我们不得不产生疑问:这是格非为了炫技而为之吗?理解“元叙事”的嵌入,我们需以格非的创作意图为角度切入来看待。

当赵伯瑜的返乡之举没获得精神上的共鸣时,在便通庵,这个既是赵云仙生命终点又是赵伯瑜返乡落脚点的地方,赵伯瑜提起笔,开始了自己的创作。父亲赵云仙是赵伯瑜首先书写的对象。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话:“在我很小的时候,从大人欲言又止的言谈和哀矜的目光中,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遗弃就遗弃吧,反正我还有父亲。当我的父亲在便通庵的大梁上自缢身亡后,我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孤儿。”⑧一直以来赵云仙都是赵伯瑜的精神支柱,赵云仙的逝世对赵伯瑜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但不可否认的是,赵伯瑜对他依旧是认可的,所以当赵德正染上怪病,赵伯瑜仍然会在梦中向死去的父亲讨教解救之法。赵云仙作为一个父亲,其完美形象真正地在赵伯瑜心中坍塌,是发生在赵伯瑜听闻了有关他的一桩桩丑事之后,尤其是得知他曾与春琴的母亲通奸之后,赵伯瑜表现出了“惊异”与“愤怒”。⑨

于是赵伯瑜通过创作小说开始了“寻父”。当他在小说中试图重塑父亲光明磊落的完美形象时,他意外发现遮遮掩掩地描述父亲的过失,仍然无法挽救父亲形象早已坍圮的惨状。“寻父”无果就应该放弃了吗?显然答案并非如此。赵伯瑜的“寻父”,实际上是在寻找精神支柱,而小说的创作则是赵伯瑜选择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赵伯瑜已经将创作小说视为精神上的返乡。那么,赵伯瑜的精神返乡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诠释:重返即重构。

与现实的故乡一样,赵伯瑜的精神故乡,同样无情地遭到了城市化和现代化车轮的碾压。小说的情节内容上有:曾受孩子们热捧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传统故事,在赵礼平带来《梅花党》《一把铜尺》等通俗故事后遭受到了冷落;赵孟舒、赵德正等人的相继逝世,取而代之的是赵礼平在儒里赵的作威作福;豪爽仗义的村民们路见不平,敢于将曹庆虎痛打一顿,几十年后却拜倒在赵礼平的金钱攻势之下,任凭他将儒里赵毁于一旦。这些无一不在隐喻乡村传统文化的陷落。通过创作小说,赵伯瑜将儒里赵那些早已在现实中消逝的建筑、人物全部纳入笔下,传统的文化理想、人文信仰、乡村伦理道德和乡村文化秩序在他的重新书写之下一一复活。因此,赵伯瑜不再只是单纯地寻找血缘关系上的父亲,他所寻找的是文化层面上的父亲。只有重构文化层面上的父亲,他才能实现自己的精神返乡。与此同时,他也不再需要借助任何一个父亲了,作为“人子”,他已经觉醒了。他将抛弃“儿子”的身份,与春琴一起,成为“这个村庄的始祖”,参与文化的重构。

五、结语

赵云仙是《望春风》众多人物中的一个,他的独特性在于以父亲的身份,承载着格非的创作意图与文化隐喻,为我们解读这部小说提供了一扇窗口。从《望春风》中对赵云仙的三重文学形象塑造,我们可以看到,传统文化根植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内心深处,时至今日依旧对我们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它就像一座灯塔,遥远、古旧,却是我们航行途中不可或缺的存在。格非自“江南三部曲”以来,就试图在现代与古典之间,寻求得一条途径,实现先锋文学退潮后的创作转型。赵云仙这一文学形象的塑造及其身上承载的文化隐喻,显然与格非创作上的转型有相当程度的契合。通过对赵云仙的解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格非的思考与创作。同时,置身当下变幻莫测的现代社会中,如何去承继我们的传统文明、如何去追寻我们精神上的寓所,赵云仙的形象塑造无疑也对我们有所启示。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格非:《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9页,第18页,第3页,第31页,第80页,第372页,第204页,第329页,第3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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