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月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222345]
周作人说《在酒楼上》是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鲁迅气氛”何以见得?日本学者木山英雄认为鲁迅有一种“内攻性冲动”,《在酒楼上》提出了漂泊者和大地的坚守两个对立的命题,又在两个命题之间来回质疑,充满着内在的紧张。强烈的抒情是通过层层疏离和距离化达到了表达的从容,文中“雪”的意象反复出现,雪景描写共有七处,在舒缓节奏方面起着重要作用。首先表现在为故事提供发生的背景,渲染小说诗意的气氛。第二,以“废园”中的雪景为中心,呈现出多重意蕴,在与现实的比照中形成一种反讽。第三,从下午到黄昏,微雪飞舞到雪片扑脸,几处“雪景”作为一种时间引线,纵向上推动情节舒缓展开,横向上映衬人物内心世界,展现自我价值实现的困境。第四,在寒风雪片中完成了“我”对吕纬甫也是自己“影子”的告别,形成强烈的力量感。
一
“深冬雪后,风景凄清。”①
“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②
寥寥几笔,交代了季节和天气,下文紧接着展现出一幅灰暗、颓败、萧条的雪后图景:洛思旅馆外面墙壁渍痕斑驳,莓苔枯死,没有一丝活气,一石居的店面“狭小阴湿”,招牌“破旧”,共同形成了“风景凄清”的氛围。“一切景语皆情语”,来S城本想寻访的旧同事早已不在,原先的学校也改头换面,只好走向那酒楼。作为曾经的常客,一石居的掌柜以及堂倌都已没有一个熟人,无聊、生疏更加席卷心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在和堂倌点菜时,“我”漫不经心,但脱口而出,侧面印证曾经“我”对一石居的熟悉,如今物是人非,更显凄凉。S城是不吃辣的,“我”却要加辣,一是“我”可能因为无聊,已尝不出口味清淡了。二是说明“我”因离开故乡时间许久,口味变了。按照常理,既然回到故乡,应当入乡随俗,可“我”依然坚持“北方”的口味,故乡也已物是人非,这次归乡注定不能心遂人愿,只能留下一片“凄清”。
开篇我们看到了微雪、废园、酒和文人,被一种懒散凄清的气氛所包裹,不免让人产生挥之不去的漂泊感。“我”不由得“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通过前文,可以想见“S”城曾经一定是“我”和“同事们”挥洒热血,为了革命理想壮怀激烈,拼尽全力奋斗过的地方,果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吗?
二
我不禁眺望楼下的废园:
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③
以雪中的“废园”为中心,在强烈的比照中形成一种反讽。“满树”“密叶”“繁花”,作者用丰满充盈的词汇描写雪中的老梅和山茶树,呈现出一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图景,与外部凄清的景象形成强烈反差。此外,这幅雪景图中色彩对比鲜明,皑皑的“白雪”下,“暗绿”的叶子中开出如火的“红花”,红、绿、白三种颜色强烈碰撞,老梅和山茶树傲然挺立的身姿愈加坚挺。同时“竞”仿佛”“还有”等连词汇聚,产生强有力的节奏感,然而随后感到老梅、山茶产生的“愤怒而且傲慢,如藐视游人的甘心远离”,这和上面内蕴着充沛丰盈的情感形成冷热对抗的张力,带来多重审美体验。老梅、山茶分明是在昭示着人们在颓废悲观中奋起,在绝望中反抗,毋宁说这就是一种“废园精神”。革命失败后,早先作为革命者姿态出现的启蒙先驱,都逃离故乡,有的像“我”一样,虽心有期待,却歧路彷徨,甘心远行到北方做一个“漂泊者”。还有就是吕纬甫一样的“大地”的坚守者,屈服于命运,模模糊糊过日子,这是抒情的极致生发反讽,使得文本在雪景中展现出巨大的张力。而山茶和老梅所藐视的,其实是作者鲁迅自己在对小说中的“我”和“吕纬甫”的一个审视。
由雪和山茶、老梅等意象构成的“废园景象”反复出现,使得《在酒楼上》充满了暗示性和象征性。文中三次提到废园中的雪景,第一次是“我”从酒楼眺望废园,是感到惊异的。曾经“我”也时常在雪天里眺望,可能并未有什么强烈的触动,因为那时的“我”意气风发,是立在时代潮头的革命者,这样的景象在“我”眼里也是惯常吧,或许在一石居的酒楼上商讨改革大事,哪里有心思去看废园呢。由于现在的“我”有些慵懒、无聊,倒对它惊异起来。第二次是有些衰瘦、颓唐的吕纬甫在环顾四周,看到废园时闪出的“射人的光来”。这两次勾连了两种人生的状态,一种是向封建势力昂扬进攻的精神,一种是向现实社会屈服颓唐、消沉的气性,也或者是歧路彷徨的“我”的生命状态。第三次是在吕纬甫与“我”交谈陷入绝望之际,废园中山茶树的意象再次出现,暗示了“我”对吕纬甫做出改变的期待,也是一种自我反省的象征。从下午到黄昏,雪中的废园成为过去、现在、未来的一个连接点。
三
故事在雪的氛围中舒缓展开,小说情节简省,不同的“雪景”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情节的推进,映衬了“我”与吕纬甫的心理世界,使得情感得到强化。小说在雪的氛围中反顾了主人公吕纬甫由激进到颓唐的一生,对革命失败后一代知识分子歧路彷徨以致颓唐的思考,同时进行了自我反思——正确的道路还要继续探寻。主人公吕纬甫在凄清的雪氛围中登场,步子比堂倌缓得多,说明他稳重、不冒失,侧面提示这位酒客读书人的身份。“我”对吕纬甫的态度可以窥见吕纬甫的变化,因为无人能解,沉浸在自我的孤独与反思中,怕被无关的人打破,所以“害怕”见到不相干的人。在雪的气氛中,吕纬甫讲述了“为小兄弟迁坟”“给阿顺带剪绒花”“教授《女儿经》”三件无聊的事情。除了在对话外插入描写性的文字以此舒缓节奏,对话当中加入了吕纬甫对南北方雪景的议论。
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④
“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这是在奉母亲之命为夭亡的小兄弟迁葬时对小兄弟的祈愿与悲悯,可想他说出“掘开来”这句话时,其实是对逝去生命的追踪与眷恋。后来在泥土里仔细寻找小兄弟头发的细节都足以见得吕纬甫的善良之心,为人诚恳实在。吕纬甫在“无聊的事情”中来回逡巡,在日常琐事中寻找温暖,产生短暂的满足,但他又为自己的颓唐妥协感到愧疚,对自己模糊消沉的生活有着清醒的认识。吕纬甫用蜂子和蝇子来自嘲,飞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而“我”,虽心有期待,但也歧路彷徨,内心充满不确定,也可能在现实中退回。“我”与吕纬甫同属废园中山茶、老梅所蔑视的“远行的游人”,吕纬甫在现实中节节败退,完全放弃了“废园精神”。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⑤
随着交谈的继续,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不断地宣泄,而这样的诉说与宣泄没有带来人生困境的调解,酒菜、烟气、热气带来的“热闹”,在纷纷而下的大雪中,反而暗示了“我”和主人公吕纬甫陷入一种更加绝望的精神体验当中。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⑥
在陷入绝望之际,雪中山茶树再次出现,暗示了“我”对吕纬甫的一种期待,也是一种自我反省和警示。这源自于吕纬甫在“迁坟”和“为阿顺送剪绒花”两件事中展现的真诚善良。同时在对自己教《女儿经》“子曰诗云”这件事中,在“我”批评后,感到悲哀与惭愧,这使“我”对他燃起了希望。“毕竟当年一起去城隍庙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改革中国的方法,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敏捷精悍”。然而一个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放弃了改革社会的目标落荒而去,才更加令人惋惜,这是对“废园精神”的彻底颠覆。
作为曾经的革命路上的同路人,“我”是对吕纬甫的命运遭际寄予深切同情的,同时又对他“敷敷衍衍”“模模糊糊”颓唐消沉的人生态度提出批评。在“我”和“吕纬甫”背后,还站着隐含的作者,对一代“吕纬甫”们进行反思,“废园精神”中老梅和山茶得以在秋冬生存,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自身的“韧性”。《两地书》中:“中国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因此,难于耐久,容易碰钉子。”改革“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这正是“废园精神”的另一层意蕴。
四
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⑦
作者将强烈的现实关怀与对人性、生命价值的思考有机结合,在“雪”的氛围中实现了表达的从容。“我”和吕纬甫在雪的氛围中见面,又在寒风和雪片扑面中分开,方向相反,就此别过。这是“我”对吕纬甫的告别,也是“我”对自己“影子”的告别。前方是生死的抉择,还是殊途同归,这次能冲出罗网,做那废园里傲雪的老梅和明艳的山茶花吗?鲁迅反抗绝望的方式是:走,不停地向前走。
①②③④⑤⑥⑦ 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