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城再来人

2018-07-20 10:03九妹
湖南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南岳梦蝶

九妹

从来不在寺院拍照的我,在化城寺前留了一张影。

南岳大庙有九进四重院,东有八观,西列八寺。从东向西走了一大圈,已离出口不远时,他正在双手比划写生构图,蓦然站住了,顺着其视线向上看,“化城寺”顿然落入我的眼眸,三字如石子,分明能感觉到一分重量,迅速滑落下去,沉湎在心底深深处,且击溅出一句话来:“它们能够躲过所有凝视的目光,却躲不过那些出其不意投来的目光。”

化城寺,是一座空寺。

寺院空空荡荡,没有低眉菩萨,也没有怒目金刚。四柱山门,寺额顶上及左右共有三组浮雕,前有一株高大的古柏,枝枝桠桠斑驳光影,浮雕塑像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抬头仰望,我问雕的是什么佛法故事,他一边拉长镜头拍摄一边轻轻地说出两字:“化城。”

掌握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

“我见汝疲极,中路欲退还,故以方便力,权化作此城。”这是《妙法莲华经》中关于佛指化城的记载。所谓化城,即为幻化出来的城池,是佛陀为了解除人们在修行过程中因惧怕艰难而退失所宣扬的果位,即阿罗汉果,也就是有余涅槃——虽然得到了智慧解脱了烦恼,但还并不是真正的佛果。

寺额顶上浮雕为十位罗汉,相互扶持走过湍流,该是寓喻众生走在修行的险恶路途;左右浮雕罗汉皆为席地而坐,面目表情安适闲怡,或许是已经进入化城,各得所乐,没了疲倦。化城这一城池呢?看不见,唯可意会。

我忽然想起意大利伊塔诺·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在“看不见的城市”中,人们找不到能认得出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虚构的,作者给它们每一个都起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让人对某个城市或泛指意义上的城市进行反思。我喜欢这本书,读了之后平生第一次对现实中的城市进行了追溯,故乡小城,现居城市,来往都市,清晰又模糊,乐观且悲观,而铭记卡尔维诺的一句话:“城市就像梦境,是希望与畏惧建成的,尽管她的故事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透视感是骗人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 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所给予的答复。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斯之口提问一样。”

记得买这本书的时候,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冬季。我在北方的一所文学院学习。未到达前,北方城市正经历又一场雾霾,穹顶之下,城市深陷在一片雾气迷茫中,人们有数不尽的焦虑、吐槽或逃离。友人说整日居家中,不能打开窗户,即使这样,还是感觉到咽喉非常难受。却在我到达北方城市的前夜,大风彻夜呼啸,以致我看到的天空是湛蓝的,且长达一个月也没有遇见骇人听闻的雾霾。那些天里,我特别喜欢看北方的树,文学院窗户外的槐树,颐和园湖边的柳树,国子监屋旁的柏树,皆落光了叶子,黝黝乎乎,一枝一桠映衬着蓝天,像古画里的墨迹,天然朴拙,入目即为一处诗情画意的幽境。

时至如今,雾霾已经成为一种常见现象。那一个月的蓝天留存记忆中,反倒颇似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他自雾霾中来,拍摄蓝天下的化城寺,发了一则微信:“我在南方艳阳里!”

那一则微信,引来无数点赞,化城寺真如化城。

“自知浮世一化城,愿结跏趺面墙坐。”这是我读到的元代张仲深的诗句。

追溯历史,安徽当涂的化城寺最早,唐代李白在《陪族叔当涂宰游化城寺升公清风亭》诗云:“化城若化出,金榜天宫开。”王琦注引《太平府志》:“古化城寺,在府城内向化桥西礼贤坊,吴大帝时建,基址最广。”九华山的化城寺最为有名,始建于东晋,为九华山道场开山祖寺,又是地藏菩萨道扬,为九华山寺院的“总丛林”。

在南岳寺林,空空的化城寺亦空得无历史泛陈。

从祝融峰下来,在半山公交车场,他执意要去磨镜台、南台寺。在南岳地图上,直直下行路在半山亭向左弯一条弧线,即标注着磨镜台、南台寺。游人上上下下,停住向左行走的却寥寥无几,以致我们等车等了一个多小时,到发车时车子里仍旧就只坐着四五人。

中途在磨镜台下车。路边为一小型广场,屹立巨石镌刻“磨镜台”,字为朱砂色,下配白色莲花座。远远看一眼,他即说:“这是新的,我们得去看原来的那个磨镜台。”公路对面,有一条斜斜上山水泥路,二十几米处即是真正的磨镜台。下几级石板台阶,鸢尾叶丛中竖立着一方高若两尺上尖下大的原石,镌刻“磨镜台”,字深半指,上面涂抹的朱砂渐已剥落,据说这就是禅宗七祖怀让磨砖为镜的石头。旁边还竖立着一块半人之高的青石板,也刻有“磨镜台”。悬崖向内是一整块微微倾斜的巨石,书刻一米見方的两个巨字:“祖源”。就是这一处不到十平方米的地方,反复观看,反复拍摄,甚至坐在两字中间发一会儿呆,我们竟然停留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看拍摄的“祖源”照片时,我忍不住感叹自己好像是打坐的马祖道一,对面是磨砖为镜的七祖怀让。

小小磨镜台,实际上名气很大,是禅宗七祖怀让禅师点化沙门道一的“南禅祖源,传法圣地”。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佛教传说:唐玄宗开元年间,禅宗北宗僧人道一从四川来到南岳衡山,结庐为庵,坐禅于此。怀让为了宣扬南宗的“向心修法”,坐在道一打坐的对面磨砖。道一看了觉得可笑,说:“磨砖岂能成镜?”怀让回答说:“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怀让的这番话道出了南宗的精髓,道一听后顿悟,归服南宗,并成为怀让的首座弟子。道一离开南岳后到江西立身说法,弘扬禅宗南宗学说,麾下僧徒云集,获得江西马祖的尊号。

后来,马祖道一为了纪念先师,在磨镜台后面修建了七祖怀让禅师之墓。七祖墓又称“七祖塔”,墓塔依山傍坡而建,塔台垒石成壁,中嵌汉白玉横额:“最胜轮塔”。四字篆体,传为唐代宰相裴休所书。两侧砌旋式石磴,上面为塔坪。塔高约九尺,七层六角,石砌,下有须弥座。塔碑为汉白玉三合碑,主碑上刻“禅宗七祖唐大慧禅师怀让墓塔”,两旁副碑刊刻怀让磨砖为镜传法故事。

他一直绕着墓塔转。他年轻时便修禅宗,研究马祖道一,知道怀让禅师与马祖道一之间的师生情分。四周树木幽深,风微微吹过,时有光影浮动在塔上,我看见他把左手放在一团光影里,右手拿着相机拍摄。那一幕情形,瞬间入定而长久静白的沉默,充满了佛性,让人心中一跳一颤,我忽忽想起一句话:“隐约自己是一线光,仰泳于不止黑了多少个世纪的深海里,万籁俱寂。”

万籁俱寂。

去南台寺的路上,亦是万籁俱寂。

到磨镜台只有四五人,再前往南台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而且没有车子调度。半山亭值班人员告诉我们说,顺着公路往下走二十几分钟即可到南台寺。也就是那几十分钟的山中步行,让我真正体会到南岳风景的静幽与秀美。两旁松柏皆为古树虬枝,沉郁中带着荒寒意味的冷清,是倪瓒笔下的枯树,是八大山人的冷墨,是范宽的行旅溪山,是中国文人笔下的远意荡漾。偶尔,有阳光一团一团从枝叶中摇曳到地上,身上,波澜不惊中有自己的刻骨铭心。

他慨叹:“一生中能有几回这样的行走啊!”

忽然又说:“奇怪,怎么没听到鸟叫呢?”话音未落,蓦然一只鸟叫,几只鸟叫,一群鸟叫,满山满岭鸟叫。

多么奇怪,又多么奇妙。

聆听鸟儿鸣啭,很快看到寺院了。山门寺额四字:“曹洞祖庭。”他停住脚步,凝望片刻,回头对我说了一句:“八大山人就属于这里的曹洞宗。”

曹洞祖庭,就是南台寺,“天下法源”的古南台寺。

南台寺为南朝梁天监年间海印禅师创建,唐天宝年间希迁禅师将它定名为南台寺。希迁禅师,又称石头和尚,系禅宗七祖怀让的弟子。唐玄宗天宝初年,希迁到南岳衡山受戒结庵于南台寺东大石上,长达四十年,与江西马祖道一名闻天下。南台寺法嗣遍布天下,他们宣教弘法,创立了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三派,其中曹洞宗更为昌盛,形成南宗禅,成为中国佛教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主流。南宋时,临济、曹洞二宗传到日本,日本佛教界曹洞宗一直视南台寺为祖庭。一九〇七年,日本佛教曹洞宗法脉、石头和尚第四十二代法孙水野要么晓于,率领日本佛教礼祖代表团来到南台寺,带来《铁眼和尚仿明本藏经》全部五千七百余卷,贝叶佛像三十二张,赠与南台寺,赠经法会在当时被誉为天下盛事。

南台寺四周绿荫蔽日,古木森茂,寺前有一片落叶杉林,树高达二十余米,直插云天,羽状针叶,树影婆娑。寺有四部分,山门挂“古南台寺”匾额。二进为弥陀殿,里面有欢喜佛像,正门前有“南台禅寺”门额。三进为佛殿,有塑像饰龛。四进为法堂、祖堂、云水堂。两厢各有斋堂、禅堂、客房等。时值午时,正碰上僧人们做完功课进入斋堂,听不到说话声,只见一位胖和尚拉起系绳敲响挂钟,尔后,响起一片诵经声。我爱极了这低沉清凉,这清凉体现在日常上,有不动声色的低温,但低温足以与天地光阴对话。

徐徐参观了一圈,他又慨叹:“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寺院!”

我脱口而出:“比日本寺院还干净吗?”

“比日本寺院还干净!”

他多次去过日本,我并由此很向往京都、奈良,尤其想去看看他拍摄的那些长满青苔终年侘寂的寺院。然而,我眼前的南台寺,却是日本佛教徒向往的祖庭,他们频频前来礼祖,以表尊崇。抑或,与其远去京都、奈良寻访古寺,还不如再来南台寺礼拜。离开时,我频频回头,忍不住说了一句:“以后我一定会再来南台寺。”

再来,定是与光阴隔开不与世俗来往,是邂逅那个自己也不知道的自己。

从南岳回来,我在某个午后看了《化城再来人》。

那是两个多小时的一个纪录片,也是我近年来所看的纪录片里印象极深的一部。借用佛经典故,以台湾诗人周梦蝶的一天喻其一生中的风景,从日常中穿插映射其思维、修行、写作,重现昔年武昌街气氛、书摊的孤独国、追索病痛带来的改变与启发、几次生命里的流徙与意义,最后具现为那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悟与情。

纪录片中,周梦蝶年已七旬,老人如婴孩,看他一粥一饭、一睡一醒、落墨校笺,无不认真当世上一大事,别人视为游戏的,他却是哀乐萦于心的。“隔岸一影紫蝴蝶。”他以蝴蝶自喻,以紫色自悦。在片子中,他讲到三毛邀请他到家里谈文学,说三毛属于掌声,并没有提及张爱玲,某个镜頭却引用了张爱玲的文字:“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访它自己。”这是我多年来喜欢的一句文字,没有想到会与周梦蝶关联在一起。

观看纪录片,看到诗人哽咽地讲述写《第一班车》时而落泪,看到诗人说选择紫色是因为紫色比红色、白色要黯然,看到诗人回到河南老家已作好妻子再嫁的心里准备却意外得知她已死去泪流满面时而悲恸。悲着,哀着,痛着,最让我感动的却是诗人一直在不紧不慢却又用力地嚼着他的诗和尺牍,仿佛诵读也是一种修行。

他曾在台北一个展会上看到周梦蝶的书法,瘦金体工笔细字,字迹清瘦一如其人,“我盯着他的墨迹,久久不动,目光仿佛要穿透纸”。那时,周梦蝶去世一年。我也知道,那天站在化城寺前,我想到的是周梦蝶,他想到的更是周梦蝶。随着时光流逝,慢慢地明白了,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化城再来人,成佛与否并不重要,唯想诗人可否再来遭遇这一化城及其众生。

丁酉夏,湘西文史书店史姐去台湾,走之前问我需要带什么回来,我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买一册台版的周梦蝶诗集吧。”再去书店,便是与史姐聚,她带回了一行李箱的台版书,笑说过海关时总是成为最后一个,因为一箱子的书被查了又查,翻了又翻。行李箱的书,还没动过,大大小小,厚厚薄薄,似乎可以想一个长发微卷的女子,徐徐走进岛屿的夜色中,在诚品书店慢慢选书,在紫藤阁悠悠品茶。我拿了两本书,薄薄一本是周梦蝶的《周梦蝶世纪诗选》,厚厚一册则为章子诒的《往事并不如烟》。诗集封面即周梦蝶相片,青布长衫,双手抱怀,微笑看着正前方,似乎也微笑看着每一个拿着诗集的人。甫一翻开,繁体竖排,周梦蝶的诗是无数纯粹心灵的向往,单薄的简体字承载不起他的厚重,台湾还能保留一隅繁体中文的世界,修成周梦蝶这样的诗人,实在是一大幸。

时隔一年,春天落在书页上。台湾东吴大学鹿忆鹿老师来到湘西,在文史书店与我们座谈时,我问起了周梦蝶,意外的是,她说读本科时就认识了周梦蝶,且交往了三十多年,虽读不懂周梦蝶的诗,但觉得诗人就是周梦蝶那样的人。生活中,周梦蝶是一个有趣之人,曾经给她写了一幅字,送给她却有条件——等她结婚的时候。后来过了一年又一年,她也真的是在结婚前几天才收到那幅字:鹿死谁手。话音未落,在座轰然大笑,鹿老师偏着头与我低语:可惜了,我手机上现没存有那幅字的图片。她似乎知道我喜欢周梦蝶的字,喜欢那个清瘦的诗人捏着一管毛笔一横一捺极慢极慢写出来的字,字字瘦硬通神,不似人间所能有。

后来,我试读《金刚经》,通篇诵完,竟然无障碍。有友人说突然学佛法该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遇到了什么?回转身来,忽然看到书窗兰草绽放了一朵紫色的花——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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