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龙
一
再次听到程家竺的消息,我心中的夜比户外的夜更忧郁更浓烈。放下手机后,我不由得点燃了一根烟,站在窗户前,寻找着暗夜深处的光之源。但是,我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看不见。越是寻找,越是渺茫。不远处的夜像是黑暗中的大海,而我却听到了心中海兽的困顿之响。没过多久,我将手中的烟火捻灭,而夜晚则突然浮现出一层薄雾。生平第一次,我将烟头从高层狠狠地扔向窗外,像是把装着空纸条的许愿瓶丢向了沉默海洋。
随后,我又拿起了手机,逐字逐句地重读那条短信。我一边想要通过重读来确认某个事实,一边又通过确认来反抗记忆的洪水猛兽。最后,我还是无法回避终将而来的现实:程家竺死了,他的葬礼放在了本周六的上午。
放下手机后,我关掉了灯,整个人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睛,抱着枕头,身体像是被突然抽空,与黑夜慢慢化为一体。我想把自己的恐惧与焦灼说给另外一个人听,却发现这样的人在此时此地是不存在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心中的过客来来往往,最后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消失与终结。很多年前,程家竺是我的亲密朋友,也是相惜的聆听者,而如今,他却用自己的死亡为我们的关系划上了最后的休止符。一切坚固的,终将烟消云散,唯有黑暗中的白日梦能给我的这具空皮囊带来最后的慰藉。
心中的兽啃噬着魂灵,我无法入睡,回想着关于程家竺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太汹涌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过于淡薄,我举目四望,满心的荒凉,无法看到他的具象,只能依稀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此刻,我和他像是迷失在浓雾中的两个孩子,彼此寻找,又彼此错失。
我側身躺在黑夜的暗礁,听到了生死之间冥河的汩汩响声。
我突然又听到了他的那句话:我死后,你不要来看我。说完,他转过身,消失在路的尽头。没想到的是,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在去年秋天,我去了洛城,见了他最后一面。看见他的瞬间,我整个人杵在那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暴裹挟。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我强作欢颜,走过去,打算去握他的手。然而,他把手放到身后,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身上有馊味。接下来便是长久而巨大的沉默,过往的回忆在沉默的撕扯下分崩离析。他的妻子进来后,打破了僵局,我们开始谈论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如同相知的共谋者,共同回避了问题的核心,绕入一片无人的荆棘丛林。
午饭后,他带着我去附近的花园散步。这是一座废弃的园子,荒草丛生,满目荒凉,尽是秋日的衰败之象。他不说话,只是缓慢地朝着花园之外走动。而我呢,更不能说话,生怕破坏他用缄默缝合的平和假象。我等待他开口说话,也在心中酝酿着言语的风暴。我既渴望他说话,又希冀这种沉默可以无限延续。快走出园子时,一片银杏叶落在他头上,而他则从头上取下了那片枯黄的叶子,看了看它的脉络,然后将其扔到大树底下,和其他落叶混合在一起。秋日之光在这一片荒凉中留下了斑驳灰影。
他带我来到河岸边。我们坐在岸边的石头长椅上,看着眼前缓慢移动的河流,以及大团的鲸状云彩散落在水面上的绰绰暗影。他长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取出半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帮我点燃。瞬间的火焰让他的眼睛多了一丝光亮,然后又迅速湮灭。也许是因为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他向空中吐出了一个半月形的烟圈,说道,反正活不了多久了,还不如想怎样就怎样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死亡,抑或是关于生活。因为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软弱苍白,甚至是敷衍暴烈。于是,我只能坐在他的身旁,成为他暂时沉默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说道,以前太拼了,一心总向上走,脑子总是绷着,现在才突然觉得以前白活了。
但是,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啊。不知为何,我做出了这种古怪的回应。
他沉默了许久,冷笑了一声,然后说:不,我羡慕的是你,我的心一刻都没有自由过,像一直活在监狱。现在快死了,才看清楚很多事情。
不,你不会死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我说。
他苦笑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走到岸边。原本以为的互诉衷肠变成长久沉默。站在他的旁边,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时间的敌意和冷酷。临走之前,他主动提出与我握手,然后小声说道:我死后,你不要来看我。我不敢直视他的双眼,那里有我无法凝视的深渊。随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我。在返程的高速上,我盯着窗外,空中大团云朵自由地变换形体,而我默默地尝到了嘴角的咸涩液体。
我承诺还会去看他。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将其付诸实践,甚至连一个电话或者短信都没有。即使长安城距离洛城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却感觉自己和他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崇山峻岭。我等待着奇迹降临于他,等待着命运的罗盘发生新的转向,然而,在收到他妻子的短信后,我才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逆转,所有的祈祷也都只是内心的徒劳。随后,我拿起了手机,给他的妻子张娜回复了信息,告诉她我无法参加家竺的葬礼。
无法入睡,于是,我打开电脑,开始看费里尼的电影《甜蜜的生活》。很久之前,家竺就推荐了这部电影给我,并且说这部电影改变了他对生活的一些看法。我总是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迟迟未看,然而,今晚却突然想沉溺于这部电影。这么多年以来,观看电影成为我逃避庸常生活的唯一避难所:各式各样的影像元素让琐屑无味的灰色世界变得可以容忍。每次独自看电影的时候,我都有种逃离自我的幻觉。我喜欢这种脆弱不堪的幻觉,因为现实的坚硬高墙让我难以喘息,休憩。
电影结束时,已经午夜一点。关掉电脑后,我又走到窗前,黑夜灌入体内,发出无声的呐喊。我独自生活在高层的公寓中,举目荒凉,无依无靠。如果我此刻死去,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消失而驻足停滞。也许是因为太熟悉的缘故,这座城市反而浮现出越来越模糊的面孔。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这里轰轰烈烈地出生,也有许多人悄无声息地死去,而疲惫不堪的自己只是越来越靠近那个终点。如果有可能,我宁愿选择不要诞生。
突然间,我看到一颗彗星穿过了半个黑夜,瞬间的光亮后,遁入无垠的黑暗。我拿起了手机,打开通讯簿,给程家竺发了一条短信:兄弟,我刚才看到了一颗彗星。十分钟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于是又给他发了第二条短信:家竺,我答应你,我不会去参加你的葬礼。
二
坦白地讲,第一次见到程家竺,我不喜欢他,甚至还有点厌烦。那是在上大学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四个彼此陌生的男生聚在了同一个空间。为了缓和潜在的尴尬氛围,我们开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共同话题,比如高考,比如对新学校的感受,比如各自喜欢的歌手与电影。李森和郭晓晨来自南方的城市,前者是成都人,后者则来自武汉。我和程家竺都来自北方的农村,但我却谎称自己一直在县城生活。刚进入这座城市,我便想着与过往的旧生活斩断一切关联。
正当尴尬的气氛慢慢缓和,程家竺突然退出了这种相互磨合的交談,坐回自己位置上,拿出了一本英文四级词汇书开始默读。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愣在了原地,顿时兴趣全无。之后,我们便坐回各自的位置上,一无所事地闲忙。我坐在床上,打开MP3,音乐灌入我混沌的头脑,而夏末的余热则让狭小空间变得更加逼仄烦闷。我无心听歌,盯着程家竺的背影,心中有着无法言说的不快。熄灯之后,白昼所带来的压迫感也消散了,于是我们在黑夜中畅谈彼此,遥想未来。然而,程家竺并不说话,他的沉默像是对我们的无声讽刺。在我们共同沉默的间隙,我听到了他清浅但又刺耳的睡鼾声。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大学生活有了糟糕的开端。那个夜晚,我彻底失眠了。我下定决心,与身边的怪人尽可能保持最大的距离。
然而,后来的种种心境变迁反驳了我最初的判断:程家竺并不是怪人,他只是将自己的种种不适装进了茧中,不愿交出真实的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从茧中露出头来,开始一丝一点地露出更多真实的自己。令我惊讶的是,他后来成为我大学生活中唯一的朋友,其他人至多算是同学,而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泾渭分明,无法替代。
他成为我的朋友是在大一圣诞节的前夜。那一天,我给远在南京的女友艾曼打电话,原本想表达自己想要去陪伴的期望与无法陪伴的愧疚。然而,令我惊讶的是,电话那边是一个浑厚的男声。在我以为打错电话准备挂断时,那边的声音说出了我的名字,并且用训诫的口吻说道,我是艾曼的男友,你以后不要再联系他了。还没等我说话,便听到了那边决绝的挂机声。再次拨打艾曼的电话,听到的却是空洞的回响。我明白,她已经将我彻底地拉入了黑名单。放下手机,坐在空荡荡的宿舍,整个人的灵魂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怪兽吞噬。我从抽屉中取出我们唯一的合影,苦笑,然后撕碎,扔进了垃圾箱。我的心也随之被撕碎,被抛弃到无风的空中,慢慢坠落,很快消亡。我无法克制心中的绞痛,唯有啜泣才能短暂地弥补这种丧失感,同时也为自己的脆弱而感到羞愧。
突然间,我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间转动的声响。我还没有来得及止住悲伤,程家竺便闯了进来,眼神中满是疑惑。我立即擦掉了眼泪,假装读手边的一本书。程家竺没有说话,而是给我倒了一杯水,拍了拍我的肩膀。二十分钟后,他约我去操场跑步。跑步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他。太久没有运动,我的体重早已超标,接近九十公斤。很多时候,我都避免在镜子中看到失形的自己,而这或许也是艾曼选择离开我的原因。
等我们到操场时,太阳的余晖映红了西边天。跑了仅仅三圈,我的心跳就急遽加快,喘着粗气,全身的肌肉紧绷,眼前的世界也因此而摇摇晃晃。于是,我放缓脚步,绕着操场散步,等身体上的不适逐渐消退,分手的隐痛也因为这种消退而变淡。夜在眼前与心头同时降临,圣诞的气氛在这所校园显得分外的醒目。
他绕着操场跑了整整十五圈,整个人却没有丝毫的倦态。随后,我们共同绕着操场散步,夜风也吹慢了时间的速度。刚走过巨型的夜灯,他便问我心里是否畅快。我点了点头,感谢他邀我出来跑步。作为礼节式的回应,我问他为何如此痴迷于跑步。他没有回答,而是垂下头,沉默地走路。五分钟后,他突然侧过脸说,我妈去世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没有人和我说话,最后是跑步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他又说道,一直向前看,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回到宿舍后,我们各自洗完澡,又一起去校外的古度巷吃涮涮,喝啤酒。我们谈论了各自的故事,而他则像是从茧中飞出的蝴蝶,在旧事新情中自由舞动。他完全颠覆了过往刻板木讷的形象,侃侃而谈,而我也适时地做出恰当的无保留的回应。他说了自己很多过往的辛酸以及对未来的期待。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投机的缘故,他喝了太多的酒,最后坚持要买单,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我扶着他回到宿舍,睡觉时听到了他沉闷的鼾声。我不再觉得那是噪音,相反,那或许也是一种密切的交谈形式。也就是从那个圣诞夜开始,我将他划入自己的朋友阵营。
第二天起床后,我便删除了和艾曼有关的所有联系方式。
除了跑步之外,程家竺也带我一起去爬山,打篮球以及游泳,而我呢,则教他摄影,吉他以及电脑游戏。我们甚至一起省钱去影院看漫威电影,看画展,听音乐会。我们有一项共同的坚定的兴趣,那就是读书,所以,我们会经常结伴去图书馆借阅图书,翻阅杂志。他对西方哲学和美学趣味盎然,而我喜欢阅读电影史与推理小说。他说他以后想读到文学博士,之后可以留校教书,而我呢,则想成为一名电影编剧。是的,我把自己的这个愿望只告诉给了他一个人。不知为何,那时候的天气比如今更明朗清澈。那时候,我还相信希望诞生于黑暗,明天开始于今天。
也许是因为太亲密的缘故,舍友甚至打趣说我和程家竺是如漆似胶的恋人。我当场回应了这种无聊的玩笑,声称自己有女友,只不过是在外地罢了。舍友补充道,不用辩解,你看你俩现在都有夫妻相了。我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笨拙地转换到别的话题。宿舍没有其他人时,我独自观看眼前的镜子,越是凝视,越是在镜像中看到他的神情。我知道,这只是我心理上的投射罢了。然而,我不敢再直视面前的镜子,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户外缓慢移动的象状云。
这种异样声音的存在并不能影响我和他之间的友谊。不知为何,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我。也许是因为独生子的缘故,我小时候一直幻想着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可以和我分享成长中的一切,包括数不清的烦恼与快乐。然而,我在程家竺的身上看到了某种类似于血缘的亲切感。我愿意和他分享很多私人想法,仿佛要把少年时代的缺憾弥补回来。
有一次,我们一同去郊外闲游。路过一个水果摊,停下来买了三斤橘子。付完钱以后,女商贩说,你俩是亲兄弟吧,简直太像了。我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在返程中,程家竺突然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黎海,要不以后你就喊我哥哥吧。
想得美,你也就是比我大半个月而已,再说,你比我还幼稚。我说。
哈哈,你这口气不像是弟弟,倒像是我女朋友,怪不得别人以为咱俩在谈恋爱。说完后,他骑着自行车,冲在前头,而我紧跟其后,不愿被甩得太远,一边追他,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那時候,我以为我们这种坚固的友情牢不可破,也无法被他人替代。然而,我错了,所有的一切在大二下半学期发生转向,命运的塔罗牌给我们亮出荒谬的底牌。
三
那是在大二下学期的某个晚上,程家竺把一封信塞给了我,让我帮他润色打磨。打开信之后,才发现是写给一个名叫苏梦的姑娘的情书。短短两页手写信,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笨拙却又炽烈的情感,甚至让我这个局外人都耳红心跳。当然,在他的面前,我保持了应有的镇定,不急不缓地读完了这封情书。随后,我肯定了他的文笔与真诚,也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好奇。
原来,他们的相遇和相识有着大多数言情小说的必要情境。这一学期,他选了一门名为西方古典音乐鉴赏课的公选课。第一节课,他便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随手翻看着英语六级词汇书。在老师点完名后,一个穿着素雅,表情冷清的女生才走入教室。程家竺看见她的瞬间,整个人的身体像是过了电流,而眼神无法从她略带歉意的神情中挪开,更令他惊慌失措的是,她用眼神回答了他的注视,之后坐在他身旁的空位置。他将词汇书默默地放回书包,取出笔记本,像她一样仔细辨听老师的每一句话。他无心听课,只是想要靠近她,但又不能靠得太近。放学后,他跟在她的后面,目送她消失在黑夜深处。第二堂课,她又坐在了他的身旁,然后将上次借的签字笔归还给他。下课后,他鼓起勇气,坚持将她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又要了她的电话号码。一来二去之后,一切开始明朗,而他则需要一封情书让这段恋情更具有仪式感,更罗曼蒂克。
像所有爱情肥皂剧一样,他把情书交给了她,而她则点头同意,亲吻了他,答应成为他的女友。刚开始时,他像是患上了恋爱这种疾病,似乎所有的行为都与恋人相关。他花大量的时间和她在一起,一起去图书馆读书,一起上自习,一起跑步,甚至按照她的喜好来选择自己的所言所行:她成为他的附魔者,而我则见证了爱情让他慢慢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与我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无语;与此同时,我的内心升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嫉妒心:我感觉自己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所替代,像是被流放到荒岛上的王子。当然,他看不出我内心的惊涛骇浪,而我像出色的演员,掩饰了自己的失落与失望。
我开始了惊心动魄的偷窥生活。事情的过程也很简单:从开始恋爱起,他便在一个黑色笔记本上写日记,写完之后塞入自己从未上锁的抽屉,这种记录仿佛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的某种仪式。每次看到他写日记的身影,我都无法遏制内心好奇的热情,同时,另外一种更理智的声音试图消解这种热情,但最终我还是屈从了自己最原始的这份欲念。
那是在一个晴朗午后,宿舍没有其他人,于是我放下手中的作业,反锁了宿舍门,甚至很可笑地用板凳挡住门,加固防线。接着,我坐在他的位置上,打开抽屉,拿出那个黑色笔记本。我还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有人突然敲门,我应该如何将笔记本放回原位,然后镇定自若地去开门。庆幸的是,在偷看这些日记的过程中,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闯入,而我像是独自出航的水手,既害怕又兴奋,眼前未知的海让我迷失方向。
不得不承认,他的文笔清静简洁,寥寥几句话就能勾勒出事件的核心与内心的风暴。他的纠结踟躇,他的欢乐悲苦都跳跃在他清秀文字的幽暗之地。黑色笔记本一开始便记录了他与苏梦的相识与相恋,他们的感情或浓或淡地存在于每篇日记。当然,不仅仅是恋爱的甜蜜,也有争吵与烦闷。比如为了有更多的零花钱,他不得不利用课余时间去外面带家教,发传单,这严重影响了他的大学生活的品质;再比如,因为虚荣心作祟,他不得不向她撒谎,以遮蔽过往晦暗的记忆。失望的是,日记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的名字,而我像是那个被废黜流亡的国王,根本不值得一提。
也许是因为太投入的缘故,读完之后,我整个人就像是迷失了航向的白轮船。我将笔记本和挡门的椅子放回了原位,将反锁的门打开,然后站在窗前,看着户外浮游的闲云,内心怅然若失:在他的日记中,我是缺席的,是没有名字的人,他的字里行间与我的生活没有半点交集。然而,这种偷窥却让我获得了某种深入交流的快乐,尽管双方都是沉默的孤独者。于是,再次看见程家竺时,他成为一个有着纵深意义的新人。我和他形成了默契:他负责写,而我负责读;他属于黑夜的隐藏者,而我则属于白昼的偷窥者。在这场游戏中,我比以往更理解了他。
然而,整个事态按照我无法预估的方向发展。如今回想起来,觉得世界荒谬多变。事情最重要的转折是从我和苏梦正式相见开始。那是在四月末,由于拿到了奖学金,程家竺请我吃饭,同时把苏梦正式介绍给我认识。当她坐在我的对面,开口说话时,我内心筑造的堤坝已崩塌,还又要维护表面的理性平和。也许是因为看出了我内外分裂的不自然,偶然与我眼神交汇的瞬间,她带着光与热,充满了理解与期待,而我只能不断地调控着内心的怅然欢喜。程家竺并没有注意到这股暗涌的存在,至少在他之后的日记中,这次聚餐是被忽略与被息声的事件。于我而言,这次相见是大学灰色时期中罕有的绚烂时光。在程家竺结账的空档,我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
新的生活就是如此开始的,而我也仿佛置身爱情的幻影,若即若离,若有若无。这种缥缈无根的状态带给了我情感上的慰藉,每一天,我都会和她进行短信交流——从最初的彼此设防,到后来的畅所欲言,我们像是在黑暗中交相呼应的两颗星辰。我们从未给彼此打过电话,路上的偶然相遇也假装彼此是陌生人,然而,我和她交换了彼此心灵最深处的秘密,并且约定在合适的时候,向程家竺坦白一切。对于他,我带着一种罪恶感,而这种幽深感觉却让我体会到了某种活着的真实。与此同时,程家竺距离我越来越远,他将自己的心事都写入了黑色笔记本,留给我的却是黑色的沉默背影。
然而,我终究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欲望之兽,打算跨越那个道德界限。我开始单独约她出来见面,刚开始是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或者一起去买书。当然,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我们像是在黑暗中做游戏,任何光的存在都会将这一切毁灭,感情因为脆弱易碎而熠熠生辉。有一次,我们在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爱情电影,途中,我的手指慢慢地滑向她的手掌,她没有闪躲,没有拒绝,而是用沉默回应着我的热情。之后,我把她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那个瞬间,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身体像是被突然撩动的弦乐器,只有我和她才能听到那深沉迷人的乐音。随后,我和她十指相扣,一直到整部电影结束。那一夜,我尝到了爱在苦涩中的甜蜜。
没有什么能抵挡光的存在,而我们的感情最后还是无法被黑暗所遮挡,并且暴露得近乎野蛮。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两位舍友一起围着台式电脑,看一部日本的恐怖电影。我们拉上窗帘,关掉了所有的灯,仿佛身处深渊,又在凝视另一个深渊。在最恐怖的场景即将到来时,程家竺打开门,闯了进来,黑暗的气氛突然间烟消云散。正当舍友们抱怨时,他拉开灯,然后揪住我的衣领,接着便是狠狠的一拳。我没有还手,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舍友们拉住了他,而我则去洗手间擦掉嘴角的血。那个夜晚,我们宿舍静若深谷,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自此之后,他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而苏梦也不再和我联系。我感觉到一种双重背叛,但并没有多少痛楚,因为我仿佛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他的日记中对这次事件只字未提,让我的羞耻感变得更加深重。为了找到真实感,我迅速地找了新女友,她的名字叫魏莉莉,是我的高中同学,在隔壁的政法大学读法律专业。我知道,我要忘记过去那段荒唐恋爱,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在我的梦里,那些旧人旧事总是不断浮现。我不会将这些梦告诉任何人,也不知道该说给谁听。我总是梦到自己被困在一艘孤船上,举目四望,全是苍茫海水,看不到任何的岸。我大声呼喊,喊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我对学业产生了深深的厌倦,而观看不同的电影帮我度过了一个接一个难熬的日子,成为我短暂的精神避难所。我想成为一个电影编剧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走出第一步。我想把自己的焦灼告诉程家竺,但他冷漠的表情将我的热情一次次击退,即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宿舍,他也将我视作空气,不闻也不问。有一次,我喊了他的名字,想要表达压抑已久的歉意。他没有转过头,而是戴上了耳机。从那刻起,我知道,我们的关系走到了尽头,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走向哪里。也许,我并没有什么未来可言。
四
生活本身就是未知的谜题,你永远不知道她会在何时展露出必要的谜底。有时候,你不必追问,不必冥思苦想,生活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境下翻开真正的底牌。所以,当我进入宿舍,看见程家竺默默哭泣时,我才明白生活又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我没有犹豫,立即放下心中的芥蒂,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他先是愣在那里,之后,終于开口和我说话。原来,苏梦和他提出分手了,原因是她喜欢上体育学院的一个男生。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像两年前他对我所做的那样,带他去操场跑步。我不再是那个跑三圈就气喘吁吁的胖子,早已经习惯了独自奔跑,就像习惯了痛苦本身。跑完步,洗完澡之后,我又带他去古度街吃涮涮,喝啤酒,向彼此诉说自己的苦涩心事。我们共同摒弃之前的成见,重归于好。那个晚上,他说了很多的话,而我则是一个严肃的聆听者。最后,他喝了太多的啤酒,而我把他扶回了宿舍。那个夜晚,他鼾声沉重,嘴里嘟囔着梦话,偶然间,我能从其中听到苏梦的名字。那个晚上我无法入睡,睁着眼睛凝视着眼前与心底的黑夜。一直到黎明降临之前,我才听到了梦的召唤。
也就是从那晚开始,他停止了写日记。至少,我再也没有看到他趴在桌子前认真记录的背影,他的黑色笔记本也从抽屉中消失了,而我因偷窥而带来的长久愧疚并没有因此消散。与此同时,他开始将主要精力放到了学习上,提前为考研做准备。与他相反,我并没有明确而又坚定的目标,整天浑浑噩噩,不知所措,在混沌中悬浮,看不清未来的路。我和程家竺的关系不像之前那样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但仍旧可以向彼此说出自己的困惑与难处。后来,他建议我可以一边练习写电影剧本,一边考电影学的硕士。我听从他的建议,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准备。他还是将这句话作为自己的人生格言: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向前看。不得不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影响了我的很多关键选择。
大三结束后,他邀请我去他老家住上一段日子,然后一同返校备考。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为此还同女友争吵了一番。她总是抱怨我陪伴她的时间太短,根本不珍视彼此的感情。我立即反驳了她的看法,但又在心里默默认同。怎么说呢,这段恋情从一开始便是敷衍无趣的产物,而我们都不得不承担恋人应尽的义务和草率的后果。在暑假即将来临前,我陪她去影院看了一部无聊的国产爱情电影。随后,我挑了一家便宜的宾馆过夜。第一次进入她身体的瞬间,头脑中闪现的却是艾曼躺在海滩上的情形。我越是用力遗忘,她的形象便越发清晰,挥之不去。之后,我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只有彼此的沉默,衬托出窗外的车流声如此响亮喧哗。
第一次进入程家竺的成长环境,我突然理解了他性格中的古怪成分。从火车上下来之后,我们一起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才到汽车站。又等了半个小时,车才开动,路很颠簸,摇晃着昏昏欲睡的乘客们。车内当然没有空调,夏日的烦热仿佛都灌入了这个并不封闭的狭小空间。我坐在窗口,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声,随着山路的颠簸,看着户外起起伏伏的山景。在过每一段盘旋崎岖的山路时,我时不时地会闭上双眼,担心坠入身旁的万丈深渊。坐在我身旁的程家竺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颠簸,若无其事地闭眼养神,醒来后又继续翻读手中的考研词汇书。
下了车之后,我们在樱桃镇的一家小餐馆歇脚,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期间,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交流,而我像是被推入一个新世界,仔细地打量其中的微小细节。在动身离开小镇之前,我看到了两只黑鸟消失在天的尽头。接下来,我们又坐上了三轮车,沿着蜿蜒小路而行。大概半个小时后,车停在了一个丁字路口。付完钱后,我们开始沿着更狭长的路前行。没走多久,我们来到了空旷清爽的山野,满眼是绿色风景。程家竺突然开口唱歌,是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民歌,而身旁的溪流声与山间的鸟兽声是这歌声的和谐伴奏。重返故土,他仿佛找回了迷失太久的心。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他的家。与我预料中的情境相反,他家的房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宽敞明亮,他的父亲则比我预想中的更黝黑衰老,但他的神色却比城市中的同代人更清澈纯粹。不知为何,我在这个寡言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未来的程家竺。晚饭结束后,程家竺给他的弟弟补习英文,而我则在他家附近的山野走走看看。
由于地形的缘故,这个村落的住户分布得相当散漫,每家每户都好像都隔着万山千水。程家竺的家处在山腰的平坦部位,周围有几棵樱桃树,没有邻舍,仿佛是被孤立的岛屿。放眼望去,满眼的绿色是生机盎然的茶树。我深吸了几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仿佛可以获得新的力量。
临睡前,我们坐在大门口,享受着山间的夜风。他的祖母抱着一只花猫,喃喃自语,不知所云。我仔细辨听,却不得其中的要义。后来,程家竺才告诉我,他的祖母已经失去了记忆力,所说的都是她童年时的经历。我们坐了很久,夜色中遥不可及的星辰仿佛近在咫尺。程家竺给我讲了他很多童年时代的故事。其中,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画面是,被爸爸臭骂了一顿后,他独自爬到樱桃树上,坐在星空下,祈祷着尽早离开这座牢狱般的大山。
夜晚睡觉时,我听到了山间汩汩的河流声与其中的蛙鸣,无法入睡,突然想要把此时此刻的情景分享给另外一个人。于是,我编发了一条短信给艾曼,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她的联系方式。于是,我把稍作修改后的信息发给了魏莉莉。随后,我整个人空空荡荡,头脑中却是一艘在海洋中迷失方向的夜航船。身旁的程家竺早已进入深眠,与夜合一。
第二天吃完午饭,程家竺带我到山间游玩。他依次给我介绍所遇所见,我在他脸上看见了少有的轻松感。随后,我们去了他的小学,其实是一间早已成为废墟的旧址。村里的小学几年前就没有了,现在的孩子都要去镇上的学校入读。随后,他摇晃了手中的绳索,挂在房梁上的旧钟发出沉闷的响声,而童年生活的幻境也仿佛被声音激活。之后,我们离开了学校,去往别处。
在一棵松树下,他突然停了下来,表情凝重,注视着眼前的石碑。碑上的文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我站在他旁边,也不说话,生怕就此惊扰他此刻的孤独。二十分钟后,我们离开按原路返回。再后来,他告诉我事情的因果。原来,埋在松树下的是他的发小阿鹏,在十一岁那年他们一起去河中游泳,阿鹏不幸溺水身亡,之后被埋在了此处。一直到现在,阿鹏都是他最好的朋友,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他都会站在松树下,告诉阿鹏。讲到最后,程家竺对我说,也许,当年死的应该是我。
我们在他家里待了整整一周。离开之后,我回过头,看见他的祖母站在山头望着我们,仿佛岿然不动的大树。
五
毕业前夕,我们并没有像其他宿舍那样尽情狂欢。和往常一样,我们宿舍冷清肃穆,每个人都蜷缩在各自的生活洞穴。除了程家竺以外,我对其他两位舍友并没有太多的了解,甚至可以说,他们和我只是共用了同一空间长达四年的陌生人。我也明白,毕业后我们不会再有太多的联系,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而程家竺呢,則是我在大学期间所交的唯一朋友。对此,我和他心照不宣,并不需要种种伤感仪式来强化这种分别。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和他在学业上追求各异,同时参加了研究生考试,结果却如此相似:我们都没有考上自己心仪的学校,都要重回各自的县城中学,做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人,进入的是一所省级重点高中,而他这个勤奋笃行的好学生最后却被安排到一所普通中学。对此,我们虽然各自有抱怨,但又沉默地接受了命运的戏谑。
离校前,我送给他了一本毛姆的半自传小说,而他则把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塞给了我。他说原本要一直写日记,最后却没有坚持下来。我差一点把自己曾经偷看他日记的经历说了出来,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也许,他看出了我表情的微妙变化。于是,他又补充道,没什么,毕业了,我们还是要保持联系。后来,他一直将我送到了火车站。在火车开动的瞬间,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家竺,这四年以来,要谢谢你,以后多保持联系。
然而,当我们回到各自的县城后,彼此的联系却越来越少。刚开始,我们还经常互通电话,抱怨着各自的工作,谈论着自我的格格不入。后来,我们像是约好了那样,只是偶尔发一发短信,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再后来,我们之间突然连这些象征性的问候也消失了。
其实,并不是我开始厌烦了他,而是我厌倦了交流本身。每次上课,我都要说太多重复的话,而下完课后,我又要用更多的话来与同事,学生,家长以及领导们周旋。原本以为教师是一个轻松的职业,有寒暑假,上完课后就可以自由行动。然而,真正从事这个职业后,才发现以前的想法太过幼稚,因为老师很少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基本上把精力都献给了他人。更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完全不适合这个职业。我从来不把这种想法告诉任何人,因为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个有着铁饭碗的小知识分子。
慢慢地,我进入了一种失语的状态,尽最大的可能避免与他人交流。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冷漠的敌意,魏莉莉提出了分手,而我立即成全了她。在最后一次离开我房间前,她指着我的脸喊道,黎海,你就是个机器,你就不是人。说完狠狠地关上了房门。我没有回应,而是对着电脑屏幕继续看着眼前的电影。是的,电影依旧是我唯一可以逃避的空间,而那里的世界也更加真实有趣。刚开始进入这所学校时,总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而我总以同样的理由作为挡箭牌:我的女朋友在外地,而我们很快就会结婚。后来,再也没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而我也因此获得了某种解脱。很多人都把我当成怪人,因为我从不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来做事情。
不知为何,我没有结过婚,却对婚姻生活充满了厌倦。程家竺送我的笔记本一直放在抽屉中,每当我想把自己的真实思考记录下来,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也许,我根本无法面对我自己。偶尔,我想把自己的困扰告诉程家竺时,却发现自己始终不愿意拨打那个电话号码。或许也是因为我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失魂落魄。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了手机铃声,上面显示出他的名字。接通电话后,他告诉了我他将要结婚的消息,并且想让我当他的伴郎。我没有思考,立即答应了他的请求。我们已经有整整三年没有见过面了,而我也期待与他的再次相见。然而,当我再次看到他时,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幽默合群,懂得人际交往的种种法则,整个身体有了发福的前兆,脸上的表情也油腻庸俗。我只是他四个伴郎中的一个,在整个婚礼过程中扮演着可有可无的角色。原本想要沟通的欲望,也被这场疲惫不堪的婚礼消耗到烟消云散。直到婚礼结束,他也没有和我主动说上几句话。当然,我理解他,但并不原谅他对我的忽视。
婚礼结束后我便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晚上,我收到了他的感谢短信,而我也学会了客套地说些祝福的话。不知为何,这场婚礼加剧了我对婚姻本质性的厌恶。也没过多久,在与校领导发生矛盾之后,我写了一封波澜不惊的辞职信。之后,我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县城,重新回到长安城,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新生活并不容易,而我也要为自己的决绝买单。我在大学对面的城中村租了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里面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没有空调设备。而我呢,又开始找工作,从零开始的感觉让我郁郁寡欢,对生活的厌倦也越来越深刻。因此,我切断了所有没有必要的联系,成为一座孤岛。从销售到文员,从发传单到贴广告,我干了各种各样的没有职业要求的工作,甚至还遭遇了一些欺诈,没有拿到应得的工资,但是这些经历,我从来不告诉任何人,我不愿让别人看到我的不堪。只有在夜间,独自蜷缩在床上,独自哭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而自己之前所追求的自由变得越来越虚妄。
那年冬天特别残酷,电热毯突然坏掉了,大半夜我被冻醒来,全身不停地哆嗦,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悬在空中的冰冷房间。然而,所等待的死亡并没有发生。第二天起床后,外面落下了厚厚的积雪,而我拖着沉重的肉身继续去上班。我早已失去了方向,凭借着身体的惯性而活。
第二年秋天,我与程家竺再次相见,他比婚礼时消瘦了很多,眼神空洞无力。我们绕着大学的操场走了三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晚上,我们又去了附近的火锅店吃饭。喝了一些啤酒之后,他才抛弃了之前那些客套话,开始同我真正地交流。原来,这些年来,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一方面,工作让他喘不过气来,连着三年都带高三语文,并且还是班主任,而学校名目繁多的事情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私人空间。另外一方面,他与妻子并没有多少共同话题,两个人经常别扭,甚至是长久冷战。虽然已经在县城贷款买了车,也买了房,但他还是希望在长安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为以后孩子的教育做好铺垫。但他的工资很有限,于是他把仅有的周末时间也用来带家教,挣外快。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榨干被掏空了,但越来越没有选择,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然后悬挂在空中。
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聆听,因为我不愿意谈论自己失败的生活。晚上,他执意要去我的住处过夜,我也没有办法,答应了他的请求。在进入我逼仄房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深刻的失望,但他又想要掩饰这种失望,于是说道,挺好的,一个人就是好,想怎样就怎样。我没有回应他的这句话。晚上,我们像大学时那样,畅所欲言,却又特别疲惫。如今,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所言所指,但对他其中一句话印象深刻——他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以前总觉得要向前看,原来前面什么也没有啊。
后来,我重操旧业,在一所私立学校当语文老师。这或许是命运对我的最大讽刺。然而,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这份相对稳定体面的工作让我对生活有了新的热情。自由是不存在的,因为枷锁无处不在,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对所有的枷锁视而不见,选择隐形生活。后来,我搬出城中村,搬进了一套只有单人房的公寓,这里环境洁净舒爽,有独立的洗手间和厨房,也有冷暖空调。我再也不用害怕独自冻死在房间。一直以来,我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因为无法给对方承诺。我总是梦到自己赤裸着身体,悬浮在空中,无法降落,也无法上升,只能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喜欢看电影,这成为我寡味生活的唯一亮色。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了程家竺的一条短信,上面写道:黎海,我已确诊了,是肺癌晚期,命运真会捉弄人啊。我快要死了,但是我不害怕,因为我对生活早已经厌倦了。也许,死了才会自由吧。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知道把同样的话说给谁听。
我坐在沙发上,愣了很久,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我拨打他的电话时,那边传来的是关机的提示音。
六
然而,我还是改变了主意,决定去见他最后一面。
时隔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二次去他的家,心情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明朗纯粹。很多东西都没有改变:崎岖蜿蜒的山路,葱绿繁茂的山景,汩汩而歌的山溪以及硬朗俊秀的大山本身。然而,什么又都变了,这里的人突然间衰老,没有了早年的生机。也许,时间给予人和自然的是两张面孔。也许是因为凝视时间太久,我的心也早已衰老。
还未见到他,我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看到他平静地躺在大厅时,我的心猛抽了一下,却没有预料中的崩溃。屋内都是哭泣的声音,当我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因病痛而扭曲的脸因死亡而最终宁静。他的身体异常羸弱,仿佛是将肉身的重负全部抛弃,只剩下轻盈的灵魂。那一刻,我坚信灵魂的存在。我注视着他,原本想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我不想再次惊扰他的孤独。于是我只能注视。我在他的表情中看到了我灵魂的倒影,也是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些嫉妒他。因为我对生活早已厌倦,而死亡或许是获得终极平静的唯一方式。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家人,因为任何安慰都无足轻重,甚至是对死亡本身的敌意。他的祖母坐在房间的角落,怀中抱着灰猫,喃喃自语,如同咒语,又像祈福。奇怪的是,老人并没有衰老,和多年前的状态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忽略了她的存在。我坐在老人旁边,看着进进出出的陌生人,想象着他们各自的故事。一切恍若隔世。
午夜过后,料理丧事的人逐个离去了,只剩下他的父亲和弟弟在旁边守夜。我睡在程家竺的房间,就像多年前一样。关掉灯后,只剩下我一个人。黑暗降临于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基督徒,宁愿相信天国的存在。我凝视着黑夜,回忆着曾经我和他交往的点点滴滴,也许是因为头绪太多,始终看不到清晰的脉络。我身体侧卧着,盯着窗户,有一颗明亮的星辰挂在夜幕。河流声越来越清晰,星辰越来越模糊。
没过多久,我突然听到了推门声,接着是脚步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我的面前,呼喊了我的名字。是的,面前这个人就是程家竺,他让我和他一同出门游荡。我想都没想,跳下床,跟着他一同走出去。外面的夜空星光璀璨,而我也仿佛有了夜眼,可以看清楚夜色下的万物。不知为何,跟在他身后,我的步伐也变得轻盈。我们走到了悬崖边,他让我跟着他一同跳下去。我没有丝毫犹豫,跳入深渊。然而,我并没有坠落,而是上升。我不知道这种奇迹来自于何处。和他一起,我踏着脚下的空气,前去一座高山的顶部。从这座山的顶部发出奇异的光芒,照亮了我们前去的路。眼下的世界距离我们越来越远,尘世的重負也慢慢烟消云散。待我们到达山顶,光不见了,程家竺也突然消失在夜色中。我呼喊着他的名字,但黑夜并没有给出回答。
我从梦中醒来了。整个人坐在黑暗中再也无法入睡。已经凌晨四点多了,黎明也快要到来了。穿好衣服后,我便来到他身旁,为他守夜到天亮。
白天,我在送葬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直到她轻声叫出我的名字,我才确信她就是苏梦。原来她结婚不久后又选择了离婚,整个人像是灰扑扑的散云,很久之前的光也熄灭了。简单说了几句话后,我们便沉默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
走了太多的路后,他们把棺材放在一棵古松下面,那里还埋着程家竺的祖父。他们把他埋在了他祖父的旁边。被人群惊走的黑鸟,在上空飞翔,观看着人间的一切。在埋葬的过程中,苏梦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默默地流泪。
在告别之前,程家竺的妻子叫住了我们,说有东西要归还。随后,她把毛姆的那本《人生的枷锁》还给了我,把那两本写满日记的黑色笔记本给了苏梦。苏梦拥抱了她,过了很久才放手。
我和苏梦一同返回长安城,然而,我们都筋疲力尽,没有多说一句话。在火车上,我打开了那本书,上面夹着一张字条,字条上留着他熟悉的字迹:兄弟,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把书放到胸口,看着倒退的时间,窗外风景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我五年来的第一次哭泣。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