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亭
糖,让我和一个叫虎妹的女人有了关联。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乡镇,物质的匮乏显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小孩对吃糖的奢望。我时常带着饥渴和孱弱在下水街上飞奔,瘦弱使我轻盈,所以我总能保持腾跳的节奏,饥渴使我愚笨,所以有时我会被石子绊倒。多数时候,我摔倒重新站起,身上只是多了几片草叶,而那一次我站起时碰到了一具肥胖的身躯:肥硕,丰厚,与瘦弱的小镇对比鲜明。这种肥胖让我产生巨大的陌生感,当我抬起头看着它的所有者时,我哭了。我瘦弱,是小镇的典型生物,外号叫螳螂,而眼前的她,多么丰硕啊!
她笑吟吟地从兜里掏出一把糖,糖纸花花绿绿的,在太阳下闪着诱人的光芒。她弯腰俯身,肥厚的手捏起我的一只手,摊开掌心,糖纸窸窸窣窣的触感立刻在我的掌上蔓延,痒痒的。我极其没出息地破涕为笑了。
从此我注意到下水街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来历不明,没有确切的名字,除了胖没有其他特征可以标明身份。她长得并不好看,说实话还很丑。脸扁平,鼻子塌,个子矮,腰粗大,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讨喜。若说她哪点儿让人喜欢,也就只有整天延宕开的笑容。
她深居简出,终日待在自个的小店铺里,但会在固定的时间出门买菜。她的店面不大,只是个小店,挤在小巷后头,缩头缩脑的,打着个大大的方形“性”字招牌。其实除了性用品,还兼卖香烟、皮带之类的,日常她就坐在红漆剥落的门后边,懒懒地靠在藤椅上,看一看过路的人,斜一眼被风吹起的垃圾纸片、塑料袋,听一听偶尔驶过的车声,一日便过去了。
虎妹的店有两个小隔间,用帘子隔着,里间是睡处,外间是店铺。店铺的墙面上贴着性感的美女照片,走进店铺的人眼睛都会首先被照片吸引。店里晚上打着暧昧的光,朦朦胧胧的,看上去总有些撩人。有人问灯光有啥用处,她总是用手掩着口笑,什么也不说。别人问得多了,她就说她也不知道,听人说有了灯光生意会好些,她就照着样子也装了这样的灯。
什么生意呢?这自然是不好明说的。她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自然知道有些话还是藏着的好。
虎妹隔壁的店铺就大许多,开店的是一对夫妇。男人负责进货,女人负责守店。对隔壁的虎妹,起初女人倒也不忌讳,只是怀了孩子后,性子就变了。男人往隔壁多看一眼,她就要闹上半天。日子久了,竟和来买东西的女人饶舌。
她说着说着,来买东西的人就知道虎妹晚上做什么生意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虎妹长得丑,所以一般人并不知道虎妹为啥受欢迎。关于这一点,也许男人们最清楚,也许连男人们也不清楚。虎妹啊,肥臀厚实,软软的像海绵,奶子是实货,挺得像两座小山,有些男人私底下调侃。女人们既气愤又鄙夷,心底都暗暗地骂:骚婊子!不要脸!
关于虎妹以及虎妹店铺的传说,像空气一样蔓延游走,咿咿呀呀不积口德的饶舌,让下水街总是处于隐秘的兴奋之中。
下水街是一条靠河的老街道。河岸上是鳞次栉比的旧式房子,矮着个儿,没有凸显的架势。白墙灰瓦,点缀着斑驳的苔痕。屋檐的雕木被雨水浸润得发黑,氤氲的水汽在错综复杂的纹路中滞留不去。生活在这些老房子里的人,眼神都有点缓滞,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悠久,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昏暗。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和其他人一样慢慢变得保守和世故。在这些缓慢的日子里,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窥看每一个走过下水街的人,看他们的喜怒哀乐,看阳光和流云在他们眉宇间投下怎样的暗影。就像小时候每当逢上下雨天,我就会趴在木窗户上,一边听着雨水顺着屋檐滑下来的声响,一边看着来不及避雨的人在大街上狼狈地飞奔。
河边长着许多不知年岁的树,枝干挂满密密实实的卵形树叶。鸟儿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闹腾,偶尔飞起来盘旋空中,看上去像一团团发黑的暗影。这些鸟儿,我叫得出名儿的有麻雀、喜鹊、花斑雀、啄木鸟,还有一种蓝灰羽毛的尖嘴雀,而大多数鸟儿我都叫不出名儿。它们在下水街筑巢、觅食、歌唱、繁衍生息,形成独立的自我世界,而外界的一切,它们仿佛时刻都在参与,却又始终无动于衷。
那些鸟儿目睹了下水街的许多故事,包括虎妹的故事。不过这些事情,对生活在下水街的鸟儿而言,就像没发生过似的,它们的脑袋像头顶的穹隆一样,空洞迷蒙,什么都包含却又什么都不清不楚。下水街的人也像下水街的鸟儿般长着一颗空洞的脑袋,下水街发生的一切事情全都在他们的记忆中搅成一团浆糊。当他们在闲聊当中说起往事,竟然全都被头脑里奇妙的空白惊呆了。他们一个个地突然愣住,像遇见短路而正在等着电流重新畅通的灯泡一般。他们拿着烟袋、烧火棍或正下着的棋子,抬起头半张开嘴巴且睁大眼睛,支支吾吾,不明所以,像头一次发现自己身上一颗颜色深黑的大痣,却完全不明白是从哪个时间夹缝里冒出来的。
虎妹的故事,也是他们身上不曾注意到的一颗黑痣。
下水街是个安静的世界,也是一潭死水。生活在这里的人,享受着安逸,也忍受着无聊。
我们这些孩子,时常在大街上自顾自地疯闹,四处逗留,没有人管束,也没有人在乎。虎妹无事了,会去菜市场走一遭买菜,碰到在大街上逗留的我们,就拿出一大包的糖分发。这样一来,嘴馋的我们总是故意在虎妹所经的路口滯留。
于是就有人说,虎妹狐媚(狐媚和虎妹谐音,兴许这是她名字的由来,又或许只是因为胖)的骚劲头真是无孔不入,连孩子都不放过。女人们对自己的孩子又打又骂,孩子还是喜欢在路上等发糖。孩子说,糖很甜,大姨人很好。女人气得又在孩子屁股上加一巴掌:人好人好,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打疼了孩子就哭,哭累了就抽抽噎噎地问:做什么的?女人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日子散散淡淡地流走,我们携带着嘴馋的毛病,像麻雀般四处飞闹,偶尔在这里或那里停一下,抛洒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笑声。我跟着大伙疯耍,捅破这家的菜棚,踢翻那家的猫盆,百无聊赖而又无所不为。
一个冗长而沉闷的下午,我们在下水街河边闲坐,无聊得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有人说去钓鱼,有人说去捉鸟,但都未被采纳。终于有人提议,到虎妹的店铺耍一耍。提议一出,大伙欢呼附和,兴奋不已。
我们风风火火地向虎妹的店铺进发,看到店门前的“性”字时,却忽然放慢脚步,最后竟停了下来。小一点的孩子问:“这是什么?”孩子头立马敲他的脑袋:“这都不懂,没看见这是个‘性字吗?”另一个又问:“是什么意思?”孩子头抓着脑袋想了一下说:“我也不懂,问虎妹去!”
我们悄悄溜到窗边,屏住呼吸朝屋里张望。我的脸几乎贴到了窗棂上的铁锈,眼睛一时间还未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虎妹在帘子后面干什么呢?等眼睛调试过来后,我看见虎妹就站在昏暗的屋子里,脸上化着妖艳的浓妆,即使光线不足也能看见她红红的嘴唇,绯红的双颊。她站在我们面前,隔着窗玻璃,一点也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她开始换衣服了,偷看的人中发出压抑而小声的吸气声。虎妹肥硕而发白的身躯,使她看起来既沉静又充满无可名状的悲伤。
这悲伤,从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从空气中的各种气息,聚拢到我的脚下,然后沿着经络向上蔓延,最后几乎从我的喉咙中冲出来。她近乎赤裸的身躯被光线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暗,似乎是一种病态的诱惑。
我听到帘子后面有一个男人在说话,他似乎刚刚醒来,声音有点慵懒和疲倦。这个声音让我为虎妹难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呢?那个帘子后面的人又是誰呢?昏暗中的虎妹还是笑吟吟的,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怨愤和疲惫。
我们捂着嘴巴惊诧地离开了虎妹的店铺。此后的许多个无聊的日子,我们总是聚在一起,用一种近乎扭曲的兴奋小声谈论虎妹的白胖。同伴们时而吸气,时而嬉笑,时而佯装癫狂哈哈大笑……我腼腆地附和他们,心底却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过。
我无法忘记昏暗光线下的灰白。睡梦中,一阵例行的意识混乱之后,我梦见了灰白的身躯。和那个店铺里的情景一样,隔着玻璃,不分明却醒目。我把脸凑到玻璃上,凝视着她,她却只是笑吟吟的,对世间不知名的一切笑着,似乎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然后窗外的风渐渐变大,变得猛烈起来,呼啸着刮过小巷,刮过窗玻璃,她的笑慢慢被吹落,变形,垮塌,最终汇入记忆不可分辨的洪流,并将我卷走。
我又在买菜的路上遇见她,却远远站着不敢向她走去。她笑吟吟地摇着手招呼我过去,见我不动,她就慢慢地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说:“好孩子,这糖是给你的。”糖从我的手中滑跌,散落在地面,溅起一些尘土,她弯下腰帮我捡起它们,这时由于衣服的下垂她胸口的上部暴露在我的视线之下,我的脸一下子火辣辣的。目光顺着她的躯体上升,又看见她笑吟吟的脸庞,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而她浑然不知。我低下头默默地剥开糖纸,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当我把一颗糖含在嘴里时,她站了起来,眼睛看着远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衣着干净的男人,我没见过这个人。他看她时眼中流露出温柔。走在路上我不断扭过头去看他们,而他们却对我的目光全然不顾,恍若无人地站在立着“性”字招牌的店铺门口,微笑着说话。
在我为来历不明的男人心神不宁的时日里,虎妹的店铺遭遇了一次偷盗。有人砸碎商店的玻璃潜入店铺偷走了钱,并且在店铺里留下了一泡尿。这像是恶性骚扰,又像是蓄意报复。不管怎样,下水街上的女人为之窃喜万分。
整个街道沉浸在窃窃私语之中,人们议论纷纷,语气里夹杂着嫌恶和幸灾乐祸,空气中隐隐有一种蜜蜂飞动的嗡嗡声,挠得我耳朵发痒。
终于虎妹出事了。人们都很意外,尤其是男人。在人们看来,一个整日笑吟吟的人,总不至于寻死觅活的。而且,在这个小镇又有什么事是值得她寻死觅活的呢?她独自过活,卖点货做点生意,日子平平淡淡,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什么牵扯不清的人,哪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
流传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寒冷的冬夜,虎妹独自走在小巷中。暗处突然跳出一个人,把她扑倒在地揍了一顿。她大晚上的在外面干吗,不是找打吗?被结结实实打一顿也是活该,嚼舌的人说道。
打她的是谁?据说也是个女人。女人打女人,无非撕扯纠缠,总不至于有一方会太吃亏,虎妹被打得那么惨,是她不还手。听说她被打的时候只是一个劲地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打滚。痛得不行了才问人家干吗打她。那被问的人听了问话,却突然停下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虎妹问,你哭什么呀?女人掀了虎妹一个巴掌,也不说话,站起身哭着走开了。走到巷子尽头却回头大骂:“我的家啊,毁在鸡身上啊!”
虎妹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小巷尽头呆愣愣地站了许久,说不定眼泪已默默地流了下来。
有人听见,那天晚上虎妹在黑夜中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凭什么我只是一只鸡!笑声持续了好一阵,唬得附近的人都打开窗户张望。
有人看见,虎妹沿着河街,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前头是过河桥,方向和她的店铺相反。被月光润湿的风,掠过树枝,掠过河面,呜呜咽咽的,把下水街吹得凄凉。开窗张望的人打了个喷嚏,揩了一下鼻子,夜风是更冷了,街巷里的那个人大冷天还往河边走去是要干吗呢?
事后有人这样猜测,虎妹定然是想起了和她幽会的没心肝的男人们。想起那些男人在每一次付钱拍屁股走人后,留下她一个人在狭窄的店铺忍受漫长的孤寂。女人委屈寂寞起来,做的事都很离谱,这可笑吧。街巷里的脚步声惊醒一些人家的狗,它们冲着虎妹狂吠。这狗也是势利眼,欺负虎妹这样没亲没故的人,那些没心肝的男人急匆匆或醉醺醺地走在通往“性”字招牌店铺的路上时,有没有一条狗蹿出来朝他们狂吠呢?狗啊狗,也是这般的欺人太甚啊。
贱……货……专勾引男人的贱货,虎妹冷笑地重复着,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小巷的某个窗户里,一个男人推了推熟睡的女人说:“你看一下,那是谁?”女人迷迷糊糊地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困死了。再说了,那女人又不是第一次。”
窗户里的人声遁去了,虎妹还在继续往前走,仿佛小巷的黑夜只属于她一个人,刺骨的寒冷和低处的卑微只属于她一个人。高空中的那一轮明月,照着清冷的街道,月亮多亮啊,照得人的影子长长的,走在深夜的人都得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行。
那个被吵醒的孩子趴在窗前,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女人在月下落寞的身影,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每一步都是那么缓慢和沉重,孩子的眼中充满了惊愕与迷茫,几天后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人影。
现在他回想,虎妹也真是够可怜的,像她这样的人,谁又有权利指责什么呢?可怜的女人。
虎妹站在河桥上,桥下响着潺潺的水声,桥边摇曳着几枝新绽的桃花。几瓣桃花落入水中,附着在浮萍上,随着这些浮萍无根无着地浮浮沉沉。
有人说那天晚上路过桃江的人听到了噗通的落水声。
此后桃江又多了一段花边新闻,加上之前的种种传说,以及桃江得名的故事,这桃江的水越发的旖旎潋滟。
传说有一对恋人,两厢情好,一方父母嫌贫爱富棒打鸳鸯,双双投河,化作江边的两株桃花,枝叶相拥,花朵相簇,每逢春天就在江边红艳艳地绽放,好事的人便给这水赐名曰桃江。昔人已逝,然千百年来,桃花依旧,江水不断。
虎妹这噗咚的一跳,为桃江增添了另一段谈资。最刺激人心的地方,在于虎妹投江没死。
她被救了。
这事像爆炸新闻似的传开。是谁救了她?对此人們议论纷纷,兴味不减。
有人说救人的是老王,老王说那夜他在打麻将。有人说是那个打她的女人的男人,打她的女人说她男人那天在家里。有人说不是镇上的人,镇上的人才不会救她,是过路的船夫救了她,听了的人哈哈大笑,说这江水淹死个人还可以,哪能载得起什么船啊。说来说去总归一句话,她那样的人,居然有人救,真是奇了。
虎妹又坐在她的店铺门边卖香烟、性用品了。她还是那么肥硕,还是那样慵懒地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只是她不再笑了。
流年逝水,桃花江水汩汩地流淌,桃花一年年地在江边红艳,树上的鸟儿一日日地看着街上的人事,下水街的日子一天天地继续,人们还在做生意、下棋、洗衣、做饭,我在长大,虎妹在老去……
虎妹在快要老掉的时候,突然间死掉了。而她死后,整个下水街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她的来历,仿佛她是下水街边不知何时长出的霉斑。
“喂!喂!你听不见吗?我问你她什么时候干这行的?”穿着笔挺制服的人问。
“她呀,打我住这儿起,她就在这儿。”徐老头边说边摇头,脸上的皱纹蚯蚓般游动。。
民警转过身去问别的人,围观的人没能答得出来。对街的一个老妈子颤巍巍地走过来,摇着蒲扇说:“她呀,来这十几年了,就这么一个人过,我们谁也不知道她的事。”
我挤在人群中看,虎妹被担架抬出来了,盖着一张草席,肉墩墩的胖手从一侧耷拉下来,我心里一紧,这手曾经给我分过糖果啊。
这时一只瘸腿猫没精打采地从我身边走过。这是虎妹的猫,它脚步软绵绵的,估计许久没人喂了,竟瘦成了皮包骨。这世道,人落魄了,畜生也跟着落魄啊!
其实那天我只是跟女人说要出去走走,谁知竟遇见了虎妹的这一幕。我是沿着桃江路过桃花桥来到虎妹的店铺门前的。那天江边异常地寂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这几年,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后,河边就没了洗衣的妇人,河流却成了天然的垃圾场。镇医院的污水,玻璃厂的污水,肉铺的污水,果皮、蔬菜烂叶、瓶瓶罐罐,飘满了江面,散发刺鼻的气味。江面的死角漂浮着避孕套,每日每夜也不知要见证多少风流韵事,可怜这桃江有着女儿般美丽的名儿。
过了桥转进街巷,我注意到虎妹的店铺门前围了许多人,就凑过去看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看到的是虎妹被蒙着白布放置在担架上抬出来。见到这幕情景,我惊愕不已,我的第一个反应不是留下继续看热闹,而是快速走回家。我怕啊,怕我以前吃过的糖会在桃江边全部吐出来化为污水。
推开家门,我对正在做家务的妻子说:“虎妹死了。”
妻子一惊,刚洗的衣服没来得及拧干,手就那么拿着定在半空,任由水滴滴答答往下落。“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听说她们那种人常得那种怪病……”半晌妻子语气含糊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瞧你怎么说话呢?人家才刚死。若说怪病,谁没个怪病?人的怪病都长在脑子里。”我忍不住揶揄妻子一番。
妻子满脸狐疑,瞅了我半晌,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看着她那含义丰富的神情,我气得就要转身躲进书房,她忽而阴阳怪气地蹦出一句话:“你胡子长了,赶紧剃了,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你不拿自己当个人,我还要脸呢。”
我刚想反唇相讥,一阵风带起院子里的鸡毛,看得我心里不是滋味,也就作罢。也许妻子本无恶意,也许这就是他妈的日常生活,我又何必计较。说不准这娘们真是关心我呢。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果然胡子长了,走进浴室照一照镜子,不仅胡子长了,头发也长了,这么一来脸被衬托成马脸,说好听是艺术范,说难听了是邋遢。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不再和妻子斗嘴。
我拿起浴室里放的洗发水,一看正是在虎妹的店铺拿的。
那天我路过虎妹的店铺,本想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却被虎妹叫住,说是要我帮她写信。我想推辞,她扬着纸笔不停地请我帮忙,我只好答应。
我问给谁写,她说是个故交,早年认识的。
我问写什么。她说在这边很好,来信看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恐怕是不能答应的。
我照着她的意思写完,反复看也不知到底在说什么。她拿着信连声道谢,对我说看店里有什么中意的让我拿,算是谢礼。我说不用,她却硬塞给我一盒肥皂、一瓶洗发水。我忸怩着不好意思拿。她突然凑过来摸摸我的头发说,看你这头发油油亮亮的,恐怕连蚊子都站不住脚呢,这款洗发水正适合你这发质。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想起那个遥远的趴在窗户窥伺她的下午,如坠梦中。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她的小店,走过“性”字招牌时被绊了一脚,险些跌倒在地,而招牌发出一个巨大的“哐当”的声响,余音不绝,传播甚远。隔壁的女人冲我鄙夷了一眼,路上的人看我的目光也变得诡异。
如今洗发水还没用完,这人却没了!我把洗发水瓶掂在手中,觉得还用这洗发水也怪没意思的,干脆出门去理发店算了。
我跟妻子说出门理发,午饭不用等我。妻子不依,说吃了饭下午再去。我说不是你要我剃胡子的吗。妻子说,下午去不也是剃吗。一来二去说得我心烦,我索性把饭端进书房关起门来吃。端着饭碗坐在书桌前,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实在搞不明白女人们到底是怎么了。
我把碗搁在一边,抓起桌子上的一颗糖剥开塞到嘴里,这些年我养成了边吃糖边写东西的习惯。
是糖让我相信,我的命运与虎妹的命运紧密相连。
随着甜味顺着舌尖融化在嘴里,我心底升起一种宗教般的情怀。人生天地间,渺小卑微,我对自己以及人类的悲悯,正是我抵抗尘俗的力量。因为糖的芬芳,我可怜的人生在独处的时刻就有了不同的走向,拐到了不同的地方。因为糖的甘美,我一个人面对世间的孤独,就不再害怕,一地鸡毛的生活也开始变得遥远。煌煌岁月,爱这个字在逐渐变暗,变得沉重和摇摆不定,而糖,却能让写作和阅读的时光变得氤氲朦胧。
人世间最大的苦难,是贫穷,还是彼此不容? 我和妻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隔膜,偶尔会刺伤她,也会触痛我。疼痛,折磨着她,也折磨着我。
现在她经常一个人做饭,饭毕后便出门和其他大妈一起跳广场舞。算起来,这种日子已有几年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谈话,只涉及日常事务,她说你该干吗了,我就说“好的”。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有更多的话。
我经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从日出一直待到日落。书架上放着许多书,阳光从窗户透进来,那些书就散发出迷蒙的色彩,好像就要化作一缕青烟飞向远方。那些青烟就像悲伤之后突然释然的痕迹。在青烟拂过的地方,闪现出父母一起生活的图景,父亲整天沉迷于烟酒,他醉眼迷蒙的世界里,有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唠唠叨叨(她一直这样,多年未改),而我坐在地上大哭,尿了一地,可是没人有空管我。他们吵了起来,声音盖过我的哭声,我越发哭得响亮。最后父亲把烟吐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脚,骂了一句“狗日的日常生活”,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母的婚姻生活并不完美,我的童年也不令人怀念,可是关于糖的记忆,却让贫乏的少小时光有了一丝甜美。
这些年已不像儿时那般物质匮乏,想吃什么到超市走上一圈总能买到。小孩们不再跟在虎妹身后讨要糖果了。新的一代人的童年注定与我们不同。而虎妹的糖果,永远地停留在多年前那些瘦骨嶙峋的少年的记忆里。多年前她投江没死成,这次却真的死了。想来真是荒唐。活到五十岁的年纪了,为什么要寻死呢?
吃了糖,我想,该为虎妹写点什么了,该为一代人的记忆留下点什么了。
可是写什么呢?虽然我和大家一样称呼她为虎妹,实际上虎妹要比我大十几岁。我只是吃过她一些糖,听说过她一些事,我又了解她什么呢?
以我平庸的生活,我能了解虎妹这类人的人生吗?她的生活贫贱如蝼蚁,飘荡如浮萍,而我的生活像一个方格子,只等着一个个日期往里边填。你看,我住的是砖砌的黑椽口房子,厅里摆的是掉了漆的圆木桌,平时我和妻子坐在桌边吃饭,总有油漆碎屑不时地掉落。客厅中堂是一幅已经发黄的画,着笔尽显出小市镇的幼稚,像是一截截拙劣的拼图。画里,远处的山和红太阳大而具体,褶皱的岩石上斜着一棵黑色的树木,摆着夸张的姿势,就像这些年虚张声势的“幸福生活”。我早就想换掉这幅画,妻子说老一辈传下来的,扔了也可惜,就挂到了现在。厅的左侧是厨房,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黑,右侧是厕所和洗衣房,空气始终浮动着潮湿的肥皂水气味。而我的生活,就是这潮湿的肥皂水气味的质地。
镇上把理发店叫发廊。通常挂着巨大的几近裸体的海报。洗头、剃胡、剪发,一套程序下来差不多五十块。我走进右街的一家发廊,坐在椅子上,任凭发廊女给我洗头、剃胡、剪发。发廊女的动作温柔极了,我的心情放松下来,延展成一块不断吸收空气水分的海绵。
我左边还有另外一个发廊女给一个男人刮胡子。我从镜子瞥见他下巴涂满了肥皂,刀片像推土机一样,在他那片领土渐渐刮出肌肤黄。
胡子刮好了他也不走,就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点起一根烟,饶有兴致地问:“那女的真的死了?”
“死了。这不,还有人祭拜她去了。”发廊女说。
“有人去祭拜她?”男人有点吃惊。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虎妹。
发廊女对男人说:“你关心这事,你睡过她?”
男人嘿嘿地讪笑,说:“没有女人的男人才上她那儿去,我怎么会去呢?”
“的确,这些年她接的客大多是娶不到老婆的光棍。誰看得上她那样的。可也是奇怪了,她门前的河边丢了那么多避孕套,谁用得着那些呢?”发廊女笑嘻嘻地说。
“女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出了那么几个好吃嘴贱的,怪得了谁?” 男人笑语。
“没有鸡别人还能杀得了鸡吗?”发廊女不依不饶。
听发廊女的意思,到底还是虎妹的不是了。也不知女人们怎么想的,从来不帮女人说话。
男人又问:“怎么死的?”
“喝药死的呗。这年头自杀的还少吗?喝药死的老妈子哪年没有?”发廊女说。
“你知道的不少嘛?”男人挑逗着说。
“可不,听说啊,她喝药前还吃了大量的安眠药,那药是她治失眠吃的。”发廊女语气中有得意。
“啊,她那样的人也会失眠?”男人惊呼。
“想男人想的呗!”发廊女呸道。
“你可知她为什么自杀?”男人笑嘻嘻地问。
“谁知道,派出所不是在破案吗?用得着你管!”发廊女嗔怒了。
我付完钱就离开了发廊。街上冷冷清清的,刚下了场雨。我的皮鞋踩在湿漉漉的水泥路面,啵啵的响。
路过虎妹的店,里面的灯亮着,我好奇地走过去,只见有个老头在打扫屋子。
我问:“人都不在了,打扫屋子做什么?”
老头抬起头来,看了我几秒钟,见我无恶意,缓缓答道:“人是不在了,念想还在。”说完继续在屋里缓慢地挪动身子,缓慢地挥动手臂收拾东西,我看见他衰老的躯壳里延伸出腐朽和悲哀。街上女人们的谩骂和不齿,在此刻似乎都成了伤害,不只伤害虎妹一个,还有与虎妹有关的人。因为那些谩骂,虎妹只能蜷缩在这样一个陋巷的陋室里,抬不起头,见不得人。面对这些,她又能如何呢?我们一个个都比她们强,比她们都更像个样子,有家,有尊严,有身份,有地位,其实却又什么都不是。
我帮老人清理一些大件的杂物,发现了掉在床底的一封信,想起替她回信的事,忍不住捡起来看。从信中知道,她从小没了爹娘,只跟着爷爷过日子,爷爷死后,她就跟着乡亲去城里打工,大字不识几个,被人骗过,拐卖过,辗转几次来到了我们的小镇。
我问老人:“你是她什么人?”
“我就是写那封信的人,我想跟她搭伴过日子。”老人说。
“啊,您是?那封信是叫我帮写的呢,她不会写字。”我惊讶地说。
“咦,她怎么不愿意呢?”老人看着远处长叹一口气,眼神有些迷茫。
“她有什么苦衷吧?”我安慰道。
“不,她看不起我。我老了,又没钱。”老人说着流下了泪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我儿时趴在窗前,迷迷糊糊地听见她在夜色中喊:“凭什么我只是一只鸡?!”
我心里想,虎妹是看不起自己才不愿意吧,毕竟这老头看上去挺体面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儿们才知道了。
对于这桩事,派出所是这么定案的:情死。
案子定后,下水街又恢复了平静,孩子们还是那样放肆地飞奔,女人们还是在抱怨中度日,男人们还是那么不检点。桃江依旧污浊,空气仍然浮荡。
许多天过去了,当女人们再次谈论起虎妹,说的竟然全是虎妹的好。以前女人还可以从街上找回自己的男人,如今男人都到城里野去了。
我的女人说,她挺不容易的,是个好人。
女人的话像是给我摆出了个哲学问题。当我拿起笔的时候,虎妹肥胖的身躯蹿入了我的脑子。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