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尝不是生而处于囚笼之中,现实的囚笼或精神的囚笼。意识到自由的价值的同时往往将意识到被囚禁,这是一个矛盾,更是一种痛苦。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种种事件,无论明喻或隐喻,都构建起一个黑暗而压抑的叙事空间和情感空间。“铁屋子”里醒着的人比昏睡的人更加饱受身体和心灵的折磨。
但人终究是需要抱着希望活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寻求出路和自救。人在精神的世界中自我捆绑,同时也依靠精神的力量实现自我解放。文学与思想的意义正在于此。故事中和现实中的作家们,都在用自己的笔和心,去追寻那一道微茫却温暖的精神之光。迷宮再曲折,往前走才会有出口,而我们通过阅读、思考和写作去拼接这座迷宫的地图碎片。最终“大海一再后退,总有道路出现……生命到达无边的寂静,我们将拥有永久的空旷”。这是一篇在黑暗的基调中凸显着光亮的作品。
一
我就是那个叫鬼金的吊车司机,我写小说。小说意味着虚构,那么下面这一切,来自虚构。
……俞一白被开除了。
图林来监狱探监的时候,告诉他的。图林是俞一白的工友,也是他轧钢厂里的两个朋友之一。另一个他认为是朋友的人叫鬼金。图林有些沉重地说,厂里已经贴出公告,你已被除名。俞一白的双手放在台子上,盯着图林。图林低着头。俞一白哦了声,目光从图林脸上落到自己手上,手指哆嗦着,他把两手收回来,握在一起,右手握着左手指关节,关节处都白了,发出嘎嘎折断木棍的声响。俞一白说,我终于从轧钢厂逃出来了,却陷入另一种囚禁之中。他冷笑一声,表情近乎阴森、冷峻,敷上一层霜气似的。俞一白看到图林被他的冷笑吓一跳,向前一躬,柔弱的身子像被弯折了似的。俞一白下意识抬起双手想抚摸一下青刷刷的光头,但是手又放下来,他说,从那个自嘲的“囚徒”到一个真实的囚犯……同样经历了二十三年……图林安慰着俞一白说,你不要难过,好好改造,出来后,总会有办法的。轧钢厂不留你,自有留你的地方,再说,世界这么大……俞一白说,我不难过,一点儿都不难过,只是有些小失落而已。我终于脱掉工厂那身“皮”啦,现在换上另一身“皮”……俞一白说话的声音很大(在工厂里他就是大嗓门,好像异化似的,在那个环境里,你不大嗓门,就没人听到你说话),尤其是说到“皮”字的时候,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好像要扒了谁的皮似的。周围探监的人都侧目,表情厌恶,目光狠狠地射向他。站在后面的狱警警告俞一白,小点儿声,再大声喧哗,就取消这次探监。图林旁边来探监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这时候,从椅子上站起来,往下拽了拽短裙,转身往外走,俞一白没看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短裙包裹的屁股,还有黑色丝袜包裹的小腿都很美。尤其是小腿肚上面的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俞一白很喜欢看女人的那个部位。一种莫名的美,给他莫名的冲动。俞一白旁边的狱友一脸沮丧,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婊子,他妈的婊子。狱友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光头,右脸颊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像刻上去的。他被狱警带走了,他挣扎了几下,嘴里一直叫嚣,婊子,婊子,当初要不是我……他妈的你会有今天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屄罢了。这个女性器官的字让来探监的女人愤怒地投去碎石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男人被带走后,探监大厅内再次安静下来,那些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有说笑的,有沮丧的,有哭天抹泪的,有满脸严肃的,有谩骂指责的……俞一白身子向前靠近,压低了声音对图林说,我更衣箱里的东西你帮我收拾一下,等我出去后,把它们给我。图林笑了笑说,没什么隐私和贵重物品吧?俞一白说,几件破劳动服,还有工具什么的,你如果能用的话,你留着。我记得有几本书和一封信,还有什么,不记得了。跟文字有关的,都给我留着吧。图林说,好。图林叹息了一声又说,其实,都是文字害了你。俞一白说,也许吧。图林问,魏如海没来看你吗?俞一白说,没。图林说,哦。探监的时间到了。图林说,下次再来看你。俞一白说,谢谢你来看我。俞一白站起来跟着狱警走了,他回头看了眼图林。图林怔在那里也看着他。俞一白笑了笑。图林也笑了笑,眉眼里闪着妩媚,女性化了。俞一白心里竟然泛起一丝暖意,像玻璃杯子被倒进热水后,杯沿蒙上的水汽。
俞一白和图林可以说是师兄弟,他们是一个吊车师傅带出来的。图林比俞一白早一年上班,比他大两岁。图林瘦削,皮肤细嫩,腼腆,看上去有些“娘”,在轧钢厂里外号“大姑娘”。图林很反感人们叫他“大姑娘”,每次有人这么嘲笑他,他都面红耳赤地口吃起来说,不……要……这……么……说……还有人把他当“女人”,进行性骚扰,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摸他屁股。他委屈地躲在角落里哭泣。俞一白看不下去了,一次对侮辱图林的工人发出警告,那人不服气,俞一白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根半米长的废钢管(生锈的,上面的铁锈像渗出来的血,在晃动中,滴落)追赶着那人,满车间里跑,直到那人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厚厚积尘的地上,脸色煞白,两腿在地上近乎抽搐,才开始求饶,说,我再也不骚扰图林啦,求你饶了我吧。俞一白扔掉手里的废钢管放过他。从那之后,再没人骚扰图林了。图林在心里面感谢俞一白,给他织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在那个时候是时髦的,再说,黑色永远不过时。后来,这件毛衣找不到了,俞一白问过妻子李凤英几次,都说,没看见。俞一白怀疑是被妻子扔掉了。因为李凤英对于这件毛衣是嫉妒的。即使俞一白告诉李凤英说是图林送给他的,她也不相信,还说,要是图林送的,就更恶心了。俞一白突然对李凤英的嘴脸感到厌恶。再说图林,一个会织毛衣的男人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图林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犹如亲兄弟,这种关系同样给人们种种谣言,两个男人……俞一白不在乎。其实,这个年代,在工厂里很难有真正的朋友。人们日益变得自私、势利起来,甚至是冷漠的。图林有一个幸福家庭,他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他妻子也是中学语文老师,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图林的妻子文昭,俞一白见过两次,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圆脸,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手指什么的都圆鼓鼓的。看上去是一个贤惠女人。
俞一白坐在监舍床上,回想着图林离开时脸上的妩媚,他眼里泪盈盈的。这是怎么了?俞一白问着自己。是对丢失了轧钢厂工作的感伤吗?还是别的什么?俞一白说不清楚。
老楚坐在对面的床上,从鞋窠里抠出半截烟,点燃,抽起来。监舍里有些昏暗,火光照亮了老楚那张阴郁的脸。两只眼里透着寒光,汪着井水似的。从俞一白回来,老楚就闷闷不乐。俞一白知道,从进来那一天起,就没看到有人来看老楚。俞一白想安慰几句老楚,想想,还是算了。他躺下来,脑海中的轧钢厂在今天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成了过去。他在克制,甚至在脑海里掐灭关于轧钢厂的一切回忆,是的,没必要了。现在,自己是一个囚犯,已经脱离那个轧钢厂。身份和环境都变了。可是,有图林这个兄弟在轧钢厂,他想彻底消灭掉对轧钢厂的回忆,也费劲儿,毕竟那是他工作二十三年的地方,连血液里都有了钢铁的腥味、尘屑味。包括性格,也冷硬、倔强起来。俞一白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但对于俞一白这个内心敏感的人来说是这样的。二十三年消耗掉俞一白太多东西,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段时间交给了轧钢厂……是刻意屏蔽就能屏蔽掉的吗?
这么想,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缓慢地渗入到头发里。俞一白也跟着沉到了黑暗的河流之中,河底摸黑,什么都看不清……一群湿漉漉的东西从河底钻出来,围绕在俞一白身边……他没有恐惧,也没有问他们是谁,被他们裹挟着离开……去什么地方,他也没问,一路上都是泥泞……
……直到老楚阵阵咬牙的声音,把俞一白惊醒。老楚的咬牙声在这间监舍里是出了名的,只要他睡着了就咬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嘴里需要被咬碎似的。很像俞一白之前在农村里听到的老鼠饥饿地啃木头的声音。至于那被老楚咬碎的是什么,没人知道。
二
俞一白靠着墙坐起来,要不是进到监狱里,这个时候,他也许在家里起来上夜班了。几个月啦,俞一白并没有从工厂的倒班生活中抽离出来。那亮如白昼的厂房内,在夜班,少了很多人,变得空旷起来(俞一白曾经幻觉这个深夜的厂房,就像是一个陵寝内部,他是奴隶和地面上的几个奴隶,在建造陵寝内部,只等陵寝建好,他们就会成为进驻陵寝的主人的陪葬。幻觉。是的,俞一白是一个幻觉家。哈哈。陵寝里的泥土气息在召唤着什么啦)……接班之后,通常是即刻投入工作之中,不干活的时候,很少。通常,俞一白和其他夜班的人都是被黑夜消耗的人。人们说,夜班消耗人的心血,是的,下班后,一个个脸色苍白、发青,像从地狱里归来,又还阳似的。俞一白曾经感叹说,又活过来啦。就这样,时间飞逝,一晃二十三年过去。在工作间歇的时候,俞一白喜欢待在车上,这个悬于半空的铁皮屋子里,把双脚搭在前面的栏杆上,这样可以让双腿舒服很多。他会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书。可能是一本诗歌,也可能是一本小说。反正,这是俞一白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带一本书在身边,就觉得空落落的。即使不看,放在背包里,心里面也感到踏实,好像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他还记得出事前他常常带在背包里的一本小说叫《午夜之子》,是刚出版的。之前,他在网上搜到过电子版,花了一百多块钱打印出来。又等了几年,终于出实体书了。他还是喜欢纸质的书,拿在手里翻看,闻着墨香,舒服。之前作者的名字,俞一白看到都是拉什迪,现在翻译成鲁西迪,让他看上去像一个陌生的作者。俞一白还高价在网上买了这个作者的另一本小说《撒旦诗篇》。他还记得《午夜之子》已经看到第三部中的“佛陀”那一小节。其中一句话说:“……眼泪是绝无化成钻石的可能……”
……那本《午夜之子》,在厮打过程中,丢失了。当俞一白和魏如海在奔跑中停下来,两人蹲在一个幽暗的胡同里抽烟的时候,俞一白才发现背包丢了,还有那本《午夜之子》,他要回去找,被魏如海拦住了说,不就一本书吗?改天,你去如海书店里拿一本。俞一白蹲在那里还是闷闷不乐,像缺失了什么。毕竟那书渗透了他的气息在里面。魏如海说,你下手挺狠啊,我看那人够呛……俞一白说,我要下手不狠,你此刻会蹲在这里抽烟吗?魏如海笑了笑,说,谢谢。俞一白说,靠。魏如海说,一会儿,再去喝点儿。俞一白说,算啦,刚才那一顿厮打,累了,我要回去睡觉,明天还上白班。你也回家吧。魏如海说,好的。俞一白问,你认识那几个人吗?魏如海说,不认识。俞一白说,那怎么他们会突然就奔我们来了呢?魏如海说,不知道,也许是张冬梅找的人吧?俞一白问,你们两口子到底什么情况?现在。魏如海叹了口气说,没戏啦。俞一白说,那她还纠缠你……魏如海说,可能是心里不平衡吧,从她托她表哥从公安局的记录里查到我和闵慧的开房记录,她就决定把我踢出门了,我答应净身出户,她还不依不饶的……妈的,人还能不能有隐私啦?俞一白说,那就赶快办理离婚手续吧。魏如海说,好。这样拖着也不是回事。这些事,你别告诉闵慧。俞一白说,我才懒得管你们的破事呢。不过,你认为闵慧可能跟你吗?魏如海说,不确定。魏如海闷头抽烟,郁郁不欢。
两人站起来,分头走了。魏如海的身子是起伏的,他的左脚是跛的。现实生活中,朋友们有时候也喊他魏跛子,魏瘸子,喊魏瘸子的人多。
一个秃头男人仰脖冲着路灯说话,像雄辩的演说家,滔滔不绝,说的什么,俞一白一句也没听懂。他很想停下来,做那人的听众,但他累了,他必须回家睡觉,是,必须,还要应付明天繁重的白班。
空气浓重的潮湿气息,让脸上的汗毛都软了。要下雨啦。俞一白刚到楼下的时候,一道闪电划过,撕开黑暗天幕,他躲在楼洞里,看了看,闪电是犀利的,切割着黑暗,令他为之一颤。被割开的黑暗,又很快愈合,再次被切割开。切割开,又愈合,这样往复着。他在黑暗的楼门洞里点了支烟,雷声响过之后,雨就铺天盖地了。闪电和雷声,像雨到来前的一个仪式,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他把半截烟扔到雨中,往楼上走。这是一栋老楼,是他离婚后,从家里搬出来租的,原来的房子李凤英给了他三万块钱。在他上楼的时候,雷声让他感觉到整栋老楼都为之颤抖了一下 ,地震似的。他租住在三楼,对门是一个寡居的老头,个人不高,佝偻着身子,脸上和两只手上都是白癜风。有一次,下夜班,老头蹲在楼道里,把俞一白吓个半死,说,你吓死人啦,像个鬼似的。老头说,鬼有什么不好,潜伏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俞一白第一次跟老头说话,没想到老头说的话让俞一白刮目相看。俞一白问,你怎么蹲在楼道里呢?老头说,哮喘又犯了,我这肺也坏了,不适应这个世界的空气啦。俞一白想安慰老人几句,想想,算啦。后来,才知道老人当年在望城大学做过哲学教师,经历过那场喧喧嚷嚷的运动后,就疯疯癫癫了。俞一白打开门,他看到窗户是开着,他连忙跑过去,把窗户关上,窗台上的书都被雨淋湿了。他按下墙壁开关,灯亮,他心疼地找了条毛巾,擦着书封面上的雨滴。被雨滴浸过的纸页上,鼓起一个个气泡样的东西,令敏感的俞一白想到疱疹。雨水打在玻璃上,漫漶成水流,仿若窗外有一張因悲恸而哭泣的脸。楼下那棵柳树在风雨中披头散发的……是欢愉还是痛苦?像高潮中的女人……用头发在书写着狂草……他盯着那棵树,心里面突然泛起一股子悲壮,是的,悲壮……甚至是绝望……来自黑夜的宫殿。黑暗在繁殖着。从住户窗户渗出来的微光,散落在那癫狂摇摆的柳树上……枝条鞭子般抽打着黑夜,又像是无目的地摇摆……地面上堆积着黑暗,耸然不动。
俞一白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在身体里翻涌着。
离婚后,从原来的家中搬出来,俞一白的几千本藏书也跟着他流离失所。是的,流离失所。盯着靠墙堆砌起来的一米多高的书墙,有的还几本捆绑在一起,摞在那里。俞一白的眼泪还是涌出了眼眶,胸腔里回荡着一股悲鸣。那书墙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斑驳。
一个身影面对着书墙跪下,仿若忏悔,仿若祈祷……过了一会儿,那个身影站起来对着书墙打起“手枪”……无数个人物的面孔从书墙里面伸出来发出呐喊和怒吼……它们张大着嘴,企图咬去持“枪”者的“枪”……他开始变得怯弱,战栗着,身影慢慢矮下去,直到瘫软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四周安静下来,可以看到书墙上的灰尘,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化成一汪液体……落满灰尘,干涸……那液体已蒸发殆尽……那些从书墙里面凸显出来的脸孔,纷纷回去了,像一群胜利的灵魂,归于书籍之中。安静。那些汉字犹如沙砾让那些不安的灵魂,安然下来。每一本书,都像是一座方形的墓碑,而书墙更像是一块块墓碑砌起来的。每一个拥有它们的人都应该跪在地上,膜拜,忏悔……
如果不是幻觉,俞一白也不知道这突然出现的一幕是否会在现实中发生。更多的时候,不会。
超现实更能抵达未来,有时候灵魂不是活在明亮的地方,而是躲藏在某一片阴影之中。俞一白在心里面喃喃着。
窗外的雨,仍旧肆意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斜射下来的雨丝连接着天地……混沌了。
手机响了,惊扰到俞一白,他吓了一跳,是魏如海的号码。
“干什么?如海。”
“你到家了吗?”
“到了。”
“警察没找你吧?”
“没有。”
“那就好。”
“怎么?”
“我还是有些担心……”
“什么?”
“那个人被你打得可能……”
“哦,没事,如海,你放心……假如警察找到我,我会承认的……不会把你装进去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
“我们从初中就是同学,一起玩……那时候,我们打架、泡妞什么的……我……我哥哥来信说,可能让我过去……我想带闵慧一起……”
“放心吧,如海,为了你和闵慧,事儿我顶着……我要睡觉了,他妈的,厂里最近人少,死的死,病的病,一个萝卜一个坑,活累……”
“谢谢。”
“靠。”
俞一白站在窗前,抽支烟,洗洗睡了。
睡得很不踏实,不时有梦侵扰着。梦境像一个盒子,里头上演着日常没有出现的那一部分。
先是,他和魏如海在幽暗的胡同里被人追逐,脚步声,角落里的交媾呻吟,偶尔有犬吠……之后,他把书堆成金字塔的形状,钻进去,在里面点燃了那些覆蓋在身上的书……让他惊醒的是,他和魏如海继续被追逐,但不清楚那追逐他们的人是谁,一个个都戴着面具。神秘的追逐者。
幽暗的胡同没有尽头,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树枝上悬挂着一个个死婴……魏如海问,那些婴儿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吗?俞一白说,你听说过树上能长出婴儿的吗?是有人挂上去的……魏如海有些好奇……那些死婴的面孔让他颤惧,他说,一白,我们跑吧……俞一白说,我们已经在跑啦……他们站了一会儿,死婴发出风铃般的声音,远处有车流的声音……一个死婴像熟透的果实从树上掉落在地上吓坏了俞一白这时候一道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光把魏如海的脸劈成两半红色的苍蝇从里面嗡嗡飞出……俞一白从梦中醒了……那梦境中的恐惧气息绳子般紧紧地缠绕着他,令他喘不过气来……他爬起来,倒了杯水,抽支烟,看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钟……从夜班到白班的过渡,他总是睡不好……像倒时差似的……
俞一白看到书桌上那本《午夜之子》的套封还摆在那儿,他不喜欢书的套封,总是在看书的时候,把它拿下来,像脱衣服似的。套封上那个鲁西迪戴着眼镜,黑白相间的胡子,在注视着他,好像在怜悯他。书丢了,它的存在更像是一件尸衣。俞一白心怀愧疚。他伸手想去抚摸一下鲁西迪的脸,又缩回来,好像那胡子很扎手似的,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那张脸像一个供奉的神灵,令他凛然,他又躺下。被梦折腾得疲惫,他睡得很沉,直到被手机闹钟惊醒,他爬起来,随手拿了书桌上的一本小说集《北美殉道者花园》,放进背包,去上班。坐公共汽车到铁路转盘,要走十分钟,穿过一个近五十米的隧道(像经过炼狱的历程),到达厂门口。他随便买了一个鸡蛋卷饼,算是早餐了,在门口的机器上打卡,随着人流进入到厂区内。去澡堂子换上蓝色工装,拿着安全帽和水杯,来到班组休息室,已经来了几个同事,在那里天南海北地胡扯着什么,俞一白很少插话,更多时候是沉默,沉默,他喜欢这样的沉默。一边吃着鸡蛋卷饼,一边看手机微信。
一天的生活即将开始……
每次走进这机器轰鸣的巨大厂房内,俞一白都会想到柏拉图的那个洞穴之喻的内容:
设想在一个地穴中有一批囚徒;他们自小待在那里,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只能看面前洞壁上的影子。在他们后上方有一堆火,有一条横贯洞穴的小道;沿小道筑有一堵矮墙,如同木偶戏的屏风。人们扛着各种器具走过墙后的小道,而火光则把透出墙的器具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囚徒自然地认为影子是唯一真实的事物。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碰巧获释,转过头来看到了火光与物体,他最初会感到困惑;他的眼睛会感到痛苦;他甚至会认为影子比它们的原物更真实。如果有人进一步拉他走出洞穴,到阳光下的世界,他会更加炫目,甚至会发火;起初他只能看事物在水中的倒影,然后才能看阳光中的事物,最后甚至能看太阳自身。到那时他才处于真正的解放状态,会开始怜悯他的囚徒同伴、他的原来的信仰和生活。如果他返回去拯救他的囚徒同伴,他得有一段时间去适应洞中的黑暗,并且会发现很难说服他们跟他走出洞穴。
三
除了中午吃饭的四十分钟,俞一白都在吊车上操作着,他是机器的一部分。在机器中间,人不需要思想、精神,只需要肉身配合着机器的频率去工作。期间,下面还有车间几个戴着红袖标的检查人员(管安全的,管劳动纪律的,多是闲人,通过关系进入到机关内部,成为所谓的管理者,很多人就是工人上去的,用钱,或者其他方式。本来都是工人,现在他们的身份变了,戴上那个红袖标了,人也变得飞扬跋扈狐假虎威的,连走路的时候,肚子都腆着,两腿微微呈现外八字),他们在厂房内走来走去,巡视着。这让俞一白这个机器操作者,又有几分忌惮,甚至是恐惧,如果操作有违规的地方被红袖标们发现了,是要扣奖金的。(一定有人说,你不违反操作规程不就完了,其实,这样的活,如果你真的按操作规程干的话,那是没法干的……你干慢了,还要受下面工人的白眼,各种小报告会到调度耳中,会被责问,你为什么干这么慢,磨洋工吗……)俞一白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在吊车驾驶室内,他甚至幻想吊起一车重物落在那几个红袖标们的头上,让他们变成肉饼。之前,有一个工友李光世,大家都叫他“吊车狂人”,被戴红袖标的人扣了一百块钱,他没吭声,过了几天,他看到那人在下面晃荡,他吊着二十多吨的重物冲过去,要不是那人躲得及时,那二十多吨的重物落在那人身上,会把他变成肉泥的,包饺子都不用剁肉馅了,把碎骨头捡出来,放些调料、葱姜蒜什么的,就可以包人肉馅饺子了。那人吓得脸色煞白,惊魂未定,抬头看着吊车上的“吊车狂人”,想发作,想借着红袖标发威,但看是“吊车狂人”,他什么话也没说。从那以后,红袖标们只要看到是“吊车狂人”在上面开车,都绕道走。这也仅仅是俞一白的情绪,想到自己在轧钢厂只是为了那份生存的工资,也就释然了。是啊,生存。有一次,魏如海问俞一白,说,你就没想过改变吗?一辈子在钢厂里开吊车吗?你已经是中国作协会员,还是省里的签约作家,这些难道帮不到你吗?俞一白说,没帮到,当初加入也是企图改变,但现在,没有改变,我个人也时常在作家和吊车司机两个身份中摇摆,这也是让我痛苦的,如果仅仅是开吊车,而不想其他事情,我想我不会痛苦。我也在尽力去平衡自己……精神和肉身的……否则,我会崩溃的……魏如海又扯了一些别的,说什么俞一白做人有问题,不懂人情世故,但那只是他说,而不是俞一白,俞一白有他的命。俞一白想象的逃离和改变生存状态,是他痛苦根源。魏如海说,你就是书看多了,是书害了你,还有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注定是悲剧的。尽管魏如海说得极端,但俞一白在心里面是认同的。魏如海的理想主义让他开了一家如海书屋。也就是如海书屋让魏如海认识了闵慧。闵慧是来应聘如海书屋的营业员。魏如海至今还和俞一白在一起玩,也许就是为了保存那份可悲的理想主义吧。上初中的时候,两人都写诗。魏如海那时候喜欢席慕蓉、汪国真,而俞一白已经开始接触朦胧诗了。魏如海可以说很顺,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直到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望城电业局,一次触电让他从高空坠落,险些丧命,落下的后果是,跛了一只脚。他辞掉工作,在解放路找家店面,开了“如海书屋”。因为文学梦想,他企图把如海书屋打造成望城的一块精神名片,一个望城的地标,但慢慢地,他感觉到那是不现实的,这是一个人类精神开始坍塌的年代,人们不需要精神的存在,他们需要肉身的丰盈和享乐,肉身的丰盈和享乐更多来自物质。物质让人们的肉身大于精神。物质让人物化。就是他魏如海企图捍卫最后一块精神净土,他也要生存。后来,就开始卖教铺类书籍,学生的钱是最好挣的,靠这一块,他可以维持书店生存。但他那颗文学之心不死啊,常常拉着俞一白搞搞小说、诗歌朗诵什么的,有时候,还请几个外地的作家过来讲座和望城的文学青年进行交流。这些作家多是俞一白的朋友,这几年,俞一白因为在全国的期刊杂志上发了很多小说,也算小有名气,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他不擅经营,更不会弯腰去求人,算是一个硬骨头,自然没人待见你,重用你,才华是狗屁,一文不值。在轧钢厂。在望城。
俞一白是初中毕业考上技校,毕业分配到轧钢厂开吊车,一晃二十三年过去啦。
魏如海的书店资金更多还是来自他在美国的哥哥支持。要不是他哥哥支持,早关门啦。如海书屋带给魏如海的最大收获就是闵慧。闵慧是一个安静的女孩,一个单眼皮女孩。她一米五八左右,短发,微胖,两只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魏如海背后跟俞一白说,闵慧很像他大学时代的女友,至于那个女友叫什么名字,魏如海没说。魏如海暴露出来的信息是,他跟那个女孩分手是发现了女孩在校外援交……俞一白还记得那年魏如海寒假回来,找他喝酒,提起那个女友,魏如海哭得一塌糊涂……哭过之后,魏如海继续喝酒,醉醺醺地嚷着要去洗浴中心里找小姐。可是,出了饭馆,就瘫软在地上,还是俞一白把他扶起来,搀着他,叫了辆出租车,把他送回家的。至于援交,俞一白当然知道是什么。俞一白记得金基德有一部电影《撒玛利亚女孩》就是讲述一个援交的故事,后来,一个女孩死了,另一个女孩又把她们用身体挣的钱还回去……俞一白大概就记得这些。他本想推荐魏如海看看,怕他再受伤害,就算了。后来,魏如海遇到了张冬梅,毕业分配回来,就结婚了。遇到闵慧之后,他才知道根本就没爱过张冬梅,他们在一起更多是当初肉身的冲动……是肉欲……绝望的肉欲……张冬梅之前也经历过好几个男朋友,还做过人流……肉欲让他们变得平等,在骨子里,张冬梅是瞧不上魏如海的。俞一白在小说里时常探讨肉身和灵魂,他期待那轻盈的灵魂。有一次,魏如海和他争论起来,魏如海说,穷人没有灵魂,只有肉身,除了肉身他们一穷二白,你小说里的穷人只剩下肉身的交媾来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魏如海说得让俞一白服气,但俞一白还是相信穷人也是有灵魂和尊严的,比如他自己就是一个穷人。魏如海后来辩不过俞一白,就说,你看到过灵魂吗?俞一白反问道,你看到过天堂吗?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沉默。但俞一白相信“灵魂”不仅仅是两个汉字。“灵魂”不会让人大失所望,而这个世界会,会让人大失所望。
那天下班,俞一白从澡堂子洗澡出来,就被等在门口的两个警察带走了。他什么也没问,就跟着走了。
在钢铁路派出所,俞一白承认了自己的所为——
我和魏如海在吃烧烤,环境我就不说了,烧烤街你们也知道,烟雾升腾的,昏黄的灯光,夜幕下的人们犹如鬼魂的聚餐。(警察说,说当时的事儿,别扯这些。跟鬼魂有什么关系)我们要了两手羊肉串,一手盐焗鸡胗,盐焗鸡胗烤得比较慢,我们吃光了羊肉串,喝光了三瓶啤酒,魏如海又要了三串羊腰子,你懂的。(警察说,懂个屁)魏如海那阵和一个女人相好,可能有些肾虚。吃啥补啥。(警察说,怎么又扯这些没用的)什么有用?要不我不说了。随你们怎么办吧?(继续说吧,警察说。俞一白看到两个审问的警察有一个是辅警)羊腰子烤得也慢,魏如海是真饿了,他又要了五块钱的豆腐皮。等我们把豆腐皮吃完,又喝了两瓶啤酒。那家串串的钎子格外大,还是白钢的,头儿格外尖,我差点儿扎漏腮帮子。盐焗鸡胗上来的时候,很香,很耐咀嚼,嚼得我腮帮子都有些疼了。我不吃了,只喝啤酒,手里拿着一根钎子,看着桌子上的一把钎子闪闪发亮。羊腰子上来的时候,魏如海递给我一串说,你也来一串,我说,我不需要,你才需要好好补补。我补了也没地方“诵经”。魏如海就笑,咧着大嘴开始从钎子上撕咬着羊腰子,那吃相就像是一只动物。我之前说过鬼魂,其实,人是有本相的,其实我们都是动物。(你怎么骂人?)我说的是我们,没说你们。(继续说)魏如海刚吃了一个腰子,就过来两个人,对他拳打脚踢的,我愣住了,以为他们打错人了,之前,在这个烧烤街上,有两个城管的人被扎死,还上了电视新闻,你们都知道吧?(别扯,继续)。我问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他们说,他叫魏如海吧?我说,对。他们说,我们打的就是魏如海。我说,哦。魏如海被打得从椅子上仰倒在地上。我说,好。那么来吧。你们打他吧。对方愣住了,问我,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你们打他吧。这时候,我一只手把桌子上的白钢钎子划拉一下,一把抓在手里,在他们对魏如海拳打脚踢的时候,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一把白钢钎子扎进一个人的肚子……我仿佛看到钎子的尖儿从他的后面冒出来了……(你怎么这么狠?想置人于死地吗?)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制止他们伤害魏如海。就这么回事。当我把钎子扎进去的时候,被扎的人向后退着,碰倒了几张桌子,我从地上拉起魏如海,我们跑了……(为什么逃跑?而不是自首?)逃跑是人的本能,在那个时刻。(侥幸心理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以为你们逃得了吗?)没想那么多,只是遵从身體的本能。(后来呢?)后来,我们就回家了。(魏如海没动手吗?)他啊,怎么可能,在我刺出去那一把钎子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都是我一人所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了,对了,那个被我扎伤的人的同伙看到他肚子上扎着一把钎子,脸都吓白了,撒腿跑了。在跑的时候,碰翻了烧烤摊的一个鸽子笼子,十几只鸽子从笼子里飞出来,在昏暗的烧烤街上四处乱飞……我看到很多人站起来,伸手在半空中抓着那些鸽子……我还看到一个男人躲在一个角落里喝着啤酒,他放下酒杯,双手做端枪的形状,闭上右眼,对着半空中的鸽子瞄准……嘴里发出砰地一声枪响,射出虚无的子弹……(你们为什么不送伤者去医院?)哦,这个问题,当时,没想过。那个人怎么样了?死了吗?(庆幸吧,你没扎死他,他只是脾脏被扎坏了,现在,医院里躺着呢)他没说他是谁派来的吗?(好像是一个叫张冬梅的女人)哦,那就对了,张冬梅是魏如海老婆,他们正在闹离婚……我说完了,我有罪,可以带我走了吗?去那个地方……(哪个地方?)监狱呀!(还有一些法律程序……)哦……我以为我招供了,就可以……(那个辅警看了看我,他一直低头在记录,问,你是作家吧?)怎么说呢?我写东西,但我的身份是吊车司机。(我好像看见过你)在哪儿?(好像是在如海书店,一个叫鬼金的人签名售书,你当时在场……)哦,鬼金啊,我哥们,如果说这座城市有两个作家的话,那就是鬼金和我,而且我们都是吊车司机。哈哈哈。好像以前给我们培训的老师说过,吊车不是什么人都能开的,需要灵气。哈哈。当时,我想反驳那个老师,后来,想想也是,如果没有灵气的话,那么真不知道要有多少人遭殃,出多少工伤和工亡。(辅警撇过蔑视的目光)你买了鬼金的小说集《用眼泪,做成狮子的纵发》吗?(辅警说,买了。有点儿重口味。你写什么?)小说,同样重口味。(辅警笑了笑)说到重口味,我可以放一个屁吗?憋了很长时间了,中午在食堂吃的鸡蛋炒韭菜……我不能悄悄地把这个屁解决掉,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可以出屋外去放……(别耍花招,警察说)没,真没,既然,你们不允许我去屋外,那么我放啦……(那个辅警下意识捂住了鼻子)被消化过的鸡蛋韭菜真他妈的臭……我刻意使劲儿,可没出个声响,就被放出来了,但气味可谓毒素,在屋子里……(两人都捂住了鼻子,其中一个骂了句,你他妈的属黄鼠狼的啊……要把这屋子变成毒气室啦,赶快开窗户,开窗户……)不能怪我啊,我说要去屋外的……
屋外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世界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神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坏了行为……
我望向窗外,除了轧钢厂那些钢铁建筑耸立,几个烟囱挺进天空,喷云吐雾的,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那一刻,我突然脊背一阵发凉,心跳加速,浑身的毛发竖立起来……
那个陌生的声音给审问画上了句号。
审讯结束。
四
俞一白还记得第一天进来的夜晚,他睡不着,失眠啦。几个狱友的呼噜声,咬牙的声音,让他变得烦躁起来。没离婚之前,俞一白也睡过厂里的休息室,夜班的时候,早早从家里出来,去休息室睡,到上班时间,有人叫。在监狱里,他恍惚在厂里的休息室。那时候,也有一个工人,不知道是哪个车间的,呼噜声和咬牙声惊扰得大家都睡不好觉,有人使坏,把被子蒙在他脸上,但透过被子仍能听到他的呼噜声……后来,那个工人在睡觉的时候,永垂不朽了,俞一白再没去过厂里的休息室,他宁愿打出租车去上夜班。监舍跟厂里的休息室很像,很像。不同的是监舍的小窗外面有灯光,很强的灯光,就是地上有只蚂蚁都能看清。门口,有看守站岗,就在俞一白进来的前一天,有人逃跑了,是从厕所的粪坑里爬走的。后来,在附近民宅的牲口棚子里找到了。所以警戒很严。俞一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那个老楚的呼噜声让他烦躁,真想冲上去用枕头蒙住他的脸,让他窒息而死。冲动是魔鬼,俞一白告诫自己。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冲动,也不会……现在,魏如海在外面逍遥自在的,还捧得美人归。是后悔了吗?也不是。蚊子在耳边嗡嗡的,他伸手拍打着,把自己的脸都拍疼了,还是被它逃脱了。其实,他并不害怕蚊子咬,被吸过血的地方起一个包,第二天就会消失,留下一个小红点儿,痒,但不那么严重,他最害怕蚊子在耳边轰炸,嗡嗡的。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就睡着了,没想到半夜的时候,起来,穿衣服,推着门,值班的看守问,干什么?不睡觉。他处于恍惚之中说,我要去上夜班。看守说,上什么夜班?他说,今天是夜班啊?看守说,你睡迷糊了吧?这是监狱。回去睡觉。俞一白说,好的。回到床上后,他又辗转了一个多小时,他在想那个之前从粪坑逃出去的囚犯,在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粪坑,要多大勇气,浑身沾满粪便爬出去……想着想着,俞一白睡着了。睡眠里荡着粪便的臭味。再一次醒来,他透过小窗看着外面,那灯光已经混淆了日光,他分辨不出是否天亮了。倒是老楚醒过一次,看他坐在床上,说了句,睡吧,过几天就适应了,日子还长着呢。是啊,三年呢。俞一白叹了口气,又躺下。在厂里上夜班的时候,他也会在干活的时候,盯着厂房窗户看,盼着天亮。什么原因让他感到心脏疼痛,他蜷缩在床上,缩成一团。那一刻窗户的光线正好落在他身上,他就像被光囚禁着,烧灼着,整个肉身随时都可能蒸发掉似的。而墙把他、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外面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东西,一直在哭泣。俞一白知道,那哭泣不会是因为他,李凤英不会为他哭泣……还有谁?他的女儿吗?那个跟她母亲一样恶毒的人会哭泣吗?外面的世界,俞一白是没有什么留恋的,要说有的话,那就是他的那些藏书,那里面有他全部的世界。精神的。那会是谁在哭泣?在黑夜里。肉身之外……也许是灵魂……这么想,俞一白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心跟着痉挛抽搐……那个灵魂看到受难的肉身而哭泣吗?也许。俞一白不能确定。灵魂对于他同样是模糊的。他躺在床上,多么想抽一支烟啊……哪怕一口,也好。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内心的眼睛洞悉着身体内部的黑暗,也洞悉着外部的黑暗,那外延到监狱之外的……
俞一白闭上眼睛,嘴里念叨着:墙。光。黑暗。床。被子。囚徒。门。窗。天花板。天空。星星。月亮。宇宙。树。风。雨。海。雷。电。蝴蝶。诗。
俞一白这样念叨着,名词主宰世界,直到他再次沉入睡眠之中。名词像一个子宫包裹着他,给他温暖。某一次,他陪朋友去孤儿院,朋友想领养一个孩子,他在那里看到有几个孩子被关在笼子里,他问,为什么?工作人员说,放出来,他们就咬人,小兽般。这件事时常出现他的脑海里。
俞一白坐起来,对着黑暗的墙再一次喃喃着:
因为。
经常。
我。
看到。
光。
从。
窗户。
照射。
进来。
我。
被。
光。
裹挟。
而。
去。
我。
的。
居所。
空荡荡。
肉身。
消失。
五
图林第二次来探监的时候,明显瘦了,眼窝深陷,下巴也尖了,脸色苍白。俞一白说,你瘦了。图林说,你也瘦了。图林盯着俞一白,眼睛里泪盈盈的。图林怔在那里,突然想起来,给俞一白收拾工具箱的事,说,有几本书,有一本很厚的《2666》,其他书名不记得了。还有一封牛皮纸信封,里面有封信,我没看,我怕这里不让你看,收缴了,就没带来,我让文昭帮你保存起来了。俞一白说,谢谢。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图林从背包里拿出一件黑色的毛衣,说,我又给你织了一件,进秋了,天气马上就要凉了,我夜班穿棉袄都不热……俞一白盯着图林,眼泪汪汪的。图林说,你穿上试试,也不知道大小。我是按上次来的时候,目测给你织的。俞一白说,不知道让不让试?图林说,我来的时候,都检查过了,可以的。俞一白还是征求狱警的意见。狱警同意了。他把黑色的毛衣套在橘黃色的囚衣外面,黑色掩盖了橘黄色,看上去,有些大,但不那么松松垮垮的,他脱下来,细致地叠好,放到面前。他问,厂里还好吗?图林说,不好,集团的董事长因为贿选进去啦,竟然不是腐败,又从外地调回一个董事长临时主事,这个人没两年就要退了,好像之前也是集团公司出去的,到省里,又去外市什么地方任职,现在回来,看上去好像要干点儿事的样子,要清理之前那个董事长遗留的很多问题,比如站队问题。之前的那个董事长把很多没跟她站在一起的人都“流放”到下面厂矿了,只重用跟她站在一起的……这个人事关系,回来的董事长很挠头……还说什么要重用人才,这只是口头喊喊而已,以前的董事长也喊过,还说什么要发展企业文化……关键是,之前我们每个人减资的那七八百块钱到现在也没有扭转,钢铁行情极不稳定……而且,之前那个董事长的人还在暗箱操作……俞一白说,哦,这些已经与我没关系啦。图林说,熬吧,也不知道哪一天能退休,现在退休年龄又在延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退休那一天,你还记得老孙吗?就是以前我们班组的那个老孙。俞一白问,怎么啦?图林说,死啦,你在的时候,他就天天喝酒,还被老婆从家里撵出来了,酒越喝越甚,人也越来越瘦,突然就不行了,死在出租屋里,尸体都快烂没了,都骴了,(什么骴了?俞一白问。图林说,就是肉未烂尽的骸骨。骨字旁和一个此地的此字组合,我也是偶然翻《现代汉语词典》,才认识这个字。念ci。一声。我也不知道用在这里准不准确。哦。俞一白说。)才被发现……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还是班组出了人去帮忙,骨灰后来撒到河里了,轧钢厂当年福利分的公墓,被他老婆给卖了。这个老孙,俞一白当然记得,他因为和老婆吵架放了把火把家里给点着了,被拘留过,要不是他哥哥当年跟厂长关系不错,他就被开除了。这个老婆是她第三个女人,两人育有一女。老孙平时在厂里活蹦乱卷的,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但就是怕这个老婆,被从家里撵出来,工资卡还在女人手里握着……眼看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嘎了——俞一白心里沉重了一下。世事无常。图林说,还有老李,前几天,在车上干活,突然脑溢血,要不是送医院及时,差点儿也嘎了。现在半身不遂,走起路来,半拉身子倾斜,就好像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倾斜的。我现在活得也很悲观了,有时候喝点儿小酒,以前我不理解中年酗酒,现在我多少理解了,中年是人生的一个坡度。俞一白盯着图林,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伸出一只手,放到隔离的玻璃上,图林也伸出手,两只手隔着玻璃重叠在一起……好好的,俞一白说,图林眼圈红了,说,嗯。俞一白问,现在,没人再欺负你了吧?图林沉默。俞一白又问了句,到底有没有?图林说,没有啦。探监的时间到了,图林问,还有什么事吗?俞一白想了想,突然想起来,说,我租的房子里的那些书,你帮忙找个地方存放,把房子退了,如果你找不到地方,你去找鬼金,让他想想办法。图林说,好的。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等你出来,原物奉还。俞一白紧紧抱着那件黑色毛衣,回监舍了。
图林从那次之后,再没来过,俞一白也无从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书,怎么样了。
六
我叫鬼金,就是前面文字里俞一白提到的那个人,也是这篇小说的作者。我说过这是小说,是虚构。俞一白曾经是我的同事,但这是一个假名啦,真名我不便透露,他现在还生活在望城,我偶尔会去看看他,有时候,也在一起喝点儿酒,谈谈文学,谈谈人生,也谈谈世道。
那段时间,我花钱在医院找医生开了半年病假在家里写东西,等我回厂里上班的时候,看到图林,问,最近咋没看到俞一白呢?我才知道俞一白进监狱了,而且被轧钢厂除名。我深感惋惜。我在轧钢厂少了一个精神兄弟。图林状态看上去很不好,有些萎靡不振似的,我问,病了吗?图林说,没。最近,就是觉得浑身没劲儿。我安慰说,注意身体啊!图林嗯了一声。
我知道后,去监狱看过他一次,也是魏如海和闵慧出国前托付我的,但有件事,魏如海让我等俞一白出狱后,再告诉他。我们两人闲扯了一气,俞一白问,出书了,还开吊车吗?我说,开呀。谁会在乎你出不出书呢?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写作也是自救,不是吗?还有,我想攒几年钱,够交保险,就不干了,做个自由人。对了,我现在迷恋街拍,街头很有意思,裸露出这个世界的真实。俞一白沉默。是啊,当年,就有人给俞一白出主意,让他去找市里的宣传部长,说说自己的情况,可俞一白放不下那个面子,弯不下那个腰。那人就说俞一白清高,装。一个吊车司机,臭工人一个,有什么面子啊,该弯腰的时候,就得弯腰。俞一白还是没去……现在自己是一个罪犯,更不可能啦。之前,文学给他的那些微弱光环,因为犯罪,在人们心里都消失殆尽,而变得污秽……
后来,我告诉他图林死了。当俞一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身子缩了一下,手捂着心脏的位置,问,怎么回事?我说,我病假回来,调到你们班组了,一天夜班,在厕所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整个人都硬了,倒在便坑里。法医鉴定说是心肌梗死,但有被人性侵的痕迹。俞一白眼前一黑,差点儿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我临走的时候,告诉他说,你的那些书,在我那儿,你就放心吧,我会像对待我的那些书一样,等你回来……
七
俞一白回到监舍,捂着被子,哭了。他想象不出图林遭遇了什么事情,会心梗,会离开这个世界……他哭得心裂,多半年时间,才多少缓过劲儿来。
两年后的某一天,他们坐着汽车出工,去太子河清理河泥,汽车刚出监狱大门不远,在大马路上翻了,有几个狱友被压在车下面,还有一个被甩出去,头钻进路边的栅栏里……有人逃跑了。俞一白也受了轻伤,但他没逃跑,他加入了救援队伍之中,因而得到减刑,可以提前出狱了。当监狱里通知俞一白可以提前出狱了,他竟然毫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回一句,谢谢。
俞一白整理衣物的时候,只拿了那件图林给他织的黑色毛衣,其他行李什么的都不要了,还取了进来前被保管的手机和手表,还有一些零钱。狱友告诉他,出去后,一直走,不要回头,但俞一白站在墙外面,还是回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那高高的大墙和墙上的铁丝网……白色石灰水涂抹的墙上已经斑痕累累,雨水的污渍形成的图案像古代图腾……是抽象的,复杂的,辨不出个形体来……仿若这个世界复杂、深邃、又伤痕累累……
沥青马路坑坑洼洼的,俞一白一脚踩到坑里差点儿崴了脚脖子。他停下来,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儿,活动了一下脚脖子,还好,骨头没事。从监狱大门出来到主马路还有一段距离,俞一白又将投入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世界之中……現在的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新生了吗?他并不止这么认为。两年来,适应了被囚禁,被封闭的生活,即将投入到喧哗与骚动中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还是被吞噬……野兽的丛林之中,他是否会被蚕食得连骨头都不会剩下呢?他还会适应这个世界吗?看着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就到达主马路了,他打怵起来。在树下坐下,进入冥想。一种轻,一种自由,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沐浴,自我清洗,看不到众生,看不到万物,那一刻,只见自己,见肉身的,臃肿,丑陋,破败,随时,可能腐败的骨,出离。回到骨,回到本相,一切皆不重要。肉身只是一个器具。器具。有汽车从面前的沥青路上开过,尘土飞扬,尘土浓重的味道冲击着他的鼻腔,他没有睁开眼睛。闭目若盲,外在的世界归于无。世界是一口煮人的大锅,咕嘟咕嘟的……更高的天空中,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俞一白。一个经历了两年多时间囚禁又要投入到世界中的人……从闭目的清澈中,惊醒。惊醒他的是一只小狗,在他脚边嘤嘤着,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坏了,在他脚边瑟瑟发抖,寻求庇护。那狗不大,像个婴儿,什么品种俞一白不认识,更别说什么血统了。戗毛戗刺的,看上去,肮脏的。它的嘤嘤声让闭目的俞一白看到了生,是的,生命的生,生死的生……他伸出手抚摸着小狗,是柔软的,他摸到了肉,摸到了骨头。小狗乖巧地舔着他的手指,他任它舔着,过了一会儿,他把小狗抱在怀里……小狗看着他,他怜悯地抱着它,命名他:嘟嘟。莫名出现的两个重叠的字。嘟嘟。一种声音。嘟嘟,他呼喊着,小狗欢欣地摇动着尾巴。是那种被命名的喜悦出现在小狗的脸上。(后来,他知道这个名字不是偶然,而是他曾经在微博上看到过一个作家的狗死了,作家埋葬了那条小狗,还做了一个墓碑,上面写着:嘟嘟之墓。俞一白对这条小狗的命名,更多是来自对那个作家逝去的小狗的印象,再次命名,也许意味着再生或轮回吧。有必要说一下,俞一白很喜欢那个作家的书,出版过的都买来阅读。在这个现实的国度里,作家的文字透着一股子精神的高贵,同时,这种精神又是冷峻、凛冽的,让污秽的世界和人性变得澄澈起来……)
路边人家的平房院子里开放着几朵葵花,举着黄金的头颅。
俞一白这两年在监狱里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他没有笔记录下来,但一个与葵花有关的梦,他刻意在记忆着,一次次。
那是海边的一大片葵林,一对男女赤身裸体从海水中出来,钻进葵林之中……那些黄金的头颅纷纷晃动起来,风声让葵叶也呼啸起来……风声中荡漾着强烈的情欲气息,荡漾着男女肉身镶嵌时散发出来的气息……他们在葵花丛林的下面野草地上,压弯了野草,葵林也漾动着情欲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男人咆哮着跳将起来,像一个猴子,在葵林里奔跑起来,跳跃着,摘着一颗颗葵花的头颅……地面上的野草哀鸣着,伴着女人的哭泣……世界因为那些葵花被拧掉的头颅而黯淡而呜咽起来……黯淡的天空开始堆积起乌云,紧跟着雷电轰鸣……一场暴雨侵袭着大地……那些无头的葵花秸秆在雨中号啕……地面上的野草附和它们的号啕……呜咽……呜咽……暴雨顷刻又停止了,地面上的金黄被水裹挟着流向大海……葵林消失了,消失了,一个男人赤裸的身体出现在空荡荡的海滩上,他嘶吼着,跪在海滩上,双手插进沙土深处,握一把沙土,再扬到半空之中,这样反复着,直到一部分沙子,还有贝壳的碎屑覆盖了他半个身子,犹如一座雕塑……远处海水涌动,水撞碎水,海浪咆哮……一艘巨轮在海面上耸然不动,突然,开始下沉,是的,下沉,下沉,下沉……落入海水之中……落入海水之中……从巨轮沉没的地方升起落日……是的,落日……海水后退……一再后退……退到天的尽头……落日像一个悬空的红色盘子悬挂在那里……陆地延伸着……成为男人跪在那里的绵延背景……
俞一白抱着嘟嘟,闻到了葵花的气息,那风来摇晃的葵花,昂起头颅,一棵,在那个小院中,是孤立的,看上去桀骜不驯。俞一白再次复习了一次那个梦。(他脑子里就像在敲打键盘似的,用文字复原那个梦。是啊,好久没摸键盘啦,好久。他手指在空气中,下意识动了动,进监狱之前,电脑里还有几个未完成的小说,没想到它们被搁置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那台电脑现在何处)……
俞一白抱着嘟嘟到了十字路口,那里距离之前出车祸的现场十几米。俞一白停下脚步,路边的被切割过的栏杆还没有修复。踏上这条路,就像回到了人间似的。俞一白两年后再次融入到这个城市的生活之中……喜忧参半……囚禁的生活已经成了一种惯性,现在,又要投入到水深火热的生活之中……俞一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可以继续下去……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嘟嘟在他怀里吭叽着,好像是饿了……马上就要中午啦……他也觉得饿了……之前在监狱里马上到开饭时间……
俞一白站在那里,脑子里的键盘声响起来,是关于那场车祸的:
汽车上坐着十几个囚犯,随着汽车颠簸,倾倒,有人被压在车下面,有人被甩出很远,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生爆炸,几个囚犯火中号叫着。俞一白被甩到一片干枯的草坪上,脸部被扎破了,他趴在地上,仿佛倾听到那些野草在歌唱。被刺伤的脸部阵阵疼痛,头脑昏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过来,从野草的歌唱中醒来,看到了火,呼啸的火,看到在火中挣扎的同伴,还有那脑袋挤进路边黑色栏杆之中的同伴(脑皮都被揭去了,血葫芦似的,惨不忍睹,但他听见同伴还在呼救,救救我,救救我……)俞一白向那个同伴爬过去……距离俞一白几米远的一个囚犯苏醒过来,怔了怔,从地上爬起来,喊着,逃啦,弟兄们。俞一白爬到栏杆旁边对还在呼救的同伴说,冷静,冷静,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现在,我们没有工具,也无法把你弄出来……那同伴骂着,妈的,妈的,我就要死啦,我就要死啦……俞一白说,妈的,死不了,要死,你早死了。如果你现在不要你的脑袋的话,我可以把你拽出来……那人哭了。俞一白开始去火中……帮助那几个人……
……半个小时之后,救护车、消防车赶来……
俞一白已经累得瘫软在地上……
(俞一白脑中的键盘停止敲打,想想还触目惊心的,都过去啦,他将再次投入到生活之中……一种生与死的秩序之中……生是一个问题,死也是一个问题……我是谁?更是一个不解之谜……)
俞一白想起进监狱之前被审问那天听到的那个声音(世界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神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坏了行为……),是谁?是谁?谁在那里说话?谁?他用手指点着嘟嘟的鼻尖,说,难道是你吗?俞一白笑了笑。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
操蛋的世界,我又回来了,俞一白喃喃着。
八
马路上车来车往熙熙攘攘的,俞一白变得局促,脚步缓慢,一辆出租车因他的局促,挡道了,从车窗伸出头骂了句,你妈的,找死吗?这句话是那么熟悉,要是以前,俞一白一定会反口对骂的,甚至可能动手。但俞一白快走几步,让出租车过去。嘟嘟在他怀里惊惶地哆嗦着。为什么说俞一白熟悉那句话呢?他之前在轧钢厂开吊车的时候,下面工人干活不长眼睛,吊物险些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也会从半空中的驾驶室伸出头,骂,你妈的,找死吗?(吊车的工作就是这样,你是掌握着下面工人的生命的,轻则骨折什么的,重则死亡)俞一白在工厂里这么多年,被異化成了大嗓门。不大嗓门的话,你在半空中说话,再加上机器的噪音,没人听得见,所以必须大声喊,时间长了,变成了大嗓门。他还记得那年厂里效益不好,放假,他被人介绍去报社打工,在那些格子间里,他说起话来,很多人都抬起头看着他,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他受不了那些目光,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肚子里男盗女娼的被驯化得不敢对世界发声的嘴脸,他受不了。厂里效益好一些,他就回去上班了。怀抱着嘟嘟,俞一白想,人家写《神曲》的但丁在十字路口遇到了狮子、母狼、还有豹,我却遇到了你,一条狗。这是不是一种嘲讽呢?嘟嘟好像敏感到了俞一白的想法,委屈地嘤嘤着。俞一白说,走,吃饭去。他四周望了望,都是居民楼,沿着道路向前走着,看到路边有几家饭馆。他带着嘟嘟走进去,坐下来。小饭馆里面看上去还干净,透着清爽。他一进来,一个女人就迎上来问,吃点儿什么?女人看到他怀里的狗,退却了。俞一白看出来女人的恐惧,安慰着说,不咬人的。女人四十多岁,有些胖,一说话,胸前的两个奶子颤颤的。(在监狱里狱友们就常常拿馒头和女人的奶子说事)她把菜谱递给俞一白。俞一白把嘟嘟放到旁边椅子上,说,乖乖待着。俞一白看着那些菜的图片,嘴里已经湿润,开始吞咽唾沫了。是啊,在监狱里白水煮白菜,能看到几个油花儿,就不错了,要是在白菜叶子里吃到一个青虫子,就算是荤腥啦。女人坐在旁边刷着手机,好像在聊天,不时脸上会挂上一朵笑容。(俞一白的监狱里就有狱友花钱买通看守,用手机跟外面的女人聊天,谈情说爱的,后来聊好了,把女人叫到监狱里来解决性问题。他们叫打炮。很人都羡慕得不行不行的。但他们没那个本事)俞一白用目光把菜谱上面的菜都吃了一遍,最后点了一个酱骨头,一盘鸡蛋炒木耳,一份素荟汤,一碗米饭。女人把俞一白点的菜写到小本子上,去了后厨。俞一白听到后厨传来男女嬉笑的声音,带着肉欲了。俞一白听得心里面痒痒。他出去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了盒上班的时候抽的十块钱价位的“云烟”,涨了五毛钱,他点了一支,有些冲,又吸了一口,才多少适应,恢复了以前的口感。久违的味道。他叹息着,长长出口气。女人先把酱骨头端上来,俞一白瞄了她胸前一眼,荡漾了。他先给嘟嘟夹一块放到地上,嘟嘟从椅子上跳到地上吃起来。他连手都没洗就抓起一块骨头啃起来,肉香,久违的肉啊,他差点儿流出眼泪。一盘子酱骨头很快啃完,鸡蛋炒木耳也上来了,还有米饭和素荟汤,他放慢了速度,嘟嘟在那里费力啃着骨头上的肉,他弯腰捡起来,把肉撕下来,那么大的骨头,嘟嘟啃不动,只能吃肉。后厨里女人和厨师打情骂俏的声音,然后,听到锅什么的掉在地上。喘息声。先是女人的,然后是男人的。俞一白想,靠,这是干柴烈火啊。是啊,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啦。之前,在出租屋里,楼上住着几个歌厅的小姐,常常会有这样的免费的声音享用。有一天,俞一白下夜班冲动了,想邀请她们,最后还是放弃了。俞一白边吃边坏笑着,在听到女人压抑着她的尖叫的时候,喊着,买单啦,再不出来,我就走啦。女人的声音带着娇喘说,来啦,是一个滑音似的。女人出来,边整理着衣服和头发,说,四十二块钱。俞一白给了钱说,挺渴的啊?女人愣了一下,笑了笑,盯着俞一白的光头说,刚出来的吧?俞一白嗯了一声。女人说,我家男人也在里面呢,我老远跑来在这里开了这家小饭馆……每个月我去一次……还有五年才能出来……俞一白哦了一声,说,不易啊。女人叹息着,眼睛里闪着泪光,没说什么,点了支烟,问俞一白,抽吗?俞一白说,不了。嘟嘟吃得很满意,蹲在地上瞅着俞一白。俞一白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又扯一张纸巾给嘟嘟也擦了擦嘴,站起来说,走了,珍重吧。女人点了点头,面带羞涩地说,谢谢。
在吃饭的时候,俞一白就盘算着自己去哪儿落脚,他要去学校里找文昭,问问图林埋在轧钢厂公墓的什么地方,顺便把图林帮他保存的东西拿走,看完图林之后,去什么地方,他还不知道……先找一个住处,以后再打算吧。
九
司机说那边的教堂拆迁,很多人在马路上静坐,必须绕行。俞一白说,就是解放路旁边的那个小教堂吗?司机说,是的,那教堂也有年头了,听说拆掉要在那地方盖一个商业中心的大楼。俞一白说,哦。司机问,你不是本地人吗?俞一白说,出门两年,才回来。司机说,你要去的十四中也要搬走啦,是为了卖房子搬到郊区新开发的一个小区去。俞一白说,是啊,两年,恍如隔世。司机说,这么个小城市,人口就那么多,房子都饱和了,谁还买啊?再说了,现在轧钢厂不景气,房子更卖不出去,只有逼着学校迁址,才可能盘活学校附近的房子。对于俞一白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房子对于他只是一个住所而已,再说了,他现在还不知道住哪儿呢。倒是司机说的那个小教堂让俞一白想起闵慧。闵慧是一个基督徒,多次劝魏如海和俞一白皈依,还带他们去小教堂做礼拜,但俞一白去一次就不再去了。那天,俞一白看到一个病重的男人被人用轮椅推着坐在教堂中间,很多人为他祷告。那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躺在那里,并没有什么迹象,除了疼痛带来的呻吟,还是呻吟。俞一白觉得那病人随时都可能咽气,他闻到了脏器腐烂的死亡气味,他借故出去抽烟,溜了,倒是魏如海不敢得罪闵慧,陪在闵慧身边装模做样地祷告。(后来,看到俞一白,还跟他抱怨说,跪得膝盖都肿了)俞一白翻看过《圣经》,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但俞一白还是不希望那个小教堂拆掉,虽然,之前还出过一件事,说是牧师贪污,收了教众送的一套房子,后来,又换了一个牧师。俞一白是八五年才随母亲进城的,那时候,就知道那个小教堂。他虽然不信,但那也是一个信仰的符号,一个城市需要信仰,人们需要信仰。因为写作,俞一白更多洞悉着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残酷,人们需要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作为作家可以把灵魂安放在文字之中,或者说他虚构的小说之中,那么别人呢?上帝是一个不错的归处。在文学上,在这个时代,他更是一个忤逆之子,他不妥协,写他自己的文字。两年,一个隔断,但他的文学之心还没有死。没有。两年的囚禁改造的是他外在行为造成的罪,而不是内在的罪,是通过刑罚抵消那部分他的罪,那人生下来的罪,还潜藏肉身之中,现在,他又带着这个肉身回到这个世界中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可以继续他的文学之路。罪的理论,他是来自《圣经》。生而为人,我本有罪。
本来二十几分钟的路,出租车绕了半个小时才到十四中学门口。司机也感到歉意说,要不是那边的路堵了,也不会……
期间,出租车走的这条路,路过如海书店,他对司机说,我下去看一眼,就回来,你等我一会儿。司机说,好的。那个白铁皮的卷帘门是卷起的,说明书店还在营业,可是上次鬼金来说,魏如海和闵慧已经出国啦,那么这个书店现在的老板是谁?(某一次傍晚,他下班路过这里,看到垂下的卷帘门下面露了个缝隙,他走进,听到里面魏如海和闵慧做爱的声音。除了啪啪肉体撞击的声音,他还听到每一次啪声过后,魏如海就念出一个书名来,随着书名的叠加和速度加快,啪啪声也变得连续起来,伴着闵慧的焦急催促。魏如海念叨的书名中断,仿佛在冲刺。俞一白在卷帘门外笑了笑,他心想,这游戏好,好像把每一本书都通过身体储藏到闵慧的身体里似的)俞一白走进去,那股子书籍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下鼻子,真他妈的舒服,他想,忍不住又吸了一口。他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坐在收银台后面翻看着一本书,他瞄了一眼,记住了书名《别名格蕾丝》。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女孩涂了黑色指甲油的白皙颀长手指。他怔了一下,然后,目光转移到书架上,是啊,他曾经是那么熟悉这里。以前,连哪本书在什么地方,只要说出书名,他就可以找到。他在书店里转了一圈,看到鬼金的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摆在显要的位置,别的书都躺着,只有他这本站着,作为推荐书。俞一白笑了笑。回到收银台的时候,女孩从书页上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眉毛浓黑,睫毛很长。女孩问,先生要找什么书吗?俞一白说,旧地重游。女孩说,以前先生常来这里吗?俞一白说,嗯。俞一白问,现在效益怎么样?女孩说,不好,也没人买书啊,除了那些学生的教辅还好,再就是网络小说、动漫、官场小说还可以。俞一白问,现在这里还有活动吗?女孩问,什么活动?俞一白说,就是朗读、讲座之类的。女孩说,我来这里后,没有过。俞一白问,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女孩说,半年多吧?要不是我也喜欢看书,我才不来这里工作呢?俞一白看女孩一眼,只为女孩说,喜欢看书。司机在外面按喇叭了,俞一白想,这是司机等急了。俞一白临出门前,问了句,现在谁是这里的老板?女孩说,具体谁是老板我也不清楚,招聘的时候,是一个叫鬼金的人接待的我。俞一白吃了一惊,啊,鬼金。我透过窗玻璃看到嘟嘟趴在车窗上看着我。女孩说,听说以前老板出国了,就托付给了鬼金,你看那本书,就是他写的。俞一白想,是啊,出版快两年啦,还摆在这里,有点儿显摆啦。他在心里小瞧了一下鬼金这个人,嘴角下意识露出一丝不屑。他说,你看到鬼金的时候,告诉他,俞一白来过了。女孩说,好的,先生,哪几个字,你写一下好吗?女孩拿出一个记事本,递过来一支笔。握着笔的那一瞬间,俞一白有些感伤,多久没有和笔打交道了,两年啊。他笨拙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女孩看了看,合上本子说,他来了,我会告诉他的。俞一白说,谢谢。他从如海书店走出来,上了出租车。
俞一白给了钱,从出租车上下来。日光耀眼,他眯着眼睛看向高大的教学楼,点了支烟,抽了一半,扔到地上碾灭,向门卫走去。门卫戒备森严的,一个保安挺拔着身子在站岗。有一年,也是这所学校,有人闯进校园,捅死一名教师,捅伤两名学生,好像是那个教师性侵了捅人者的女儿……这件事儿在网上纷纷扬扬的,让学校的声誉蒙羞,学校出面在网上花钱找人删帖。
俞一白站到门口,他的光头形象让那保安就警惕起来,问,干什么的?俞一白说,找人。保安问,找谁?俞一白说,文昭。是这里的老师。保安说,没有文昭这个名字。俞一白说,不会错的呀。他挠着光头想了想说,肖文昭。保安说,现在,不让陌生人进入校园,我可以打个电话,让你找的人出来接你。俞一白说,好的。他又摸出一支烟,保安说,门口禁止吸烟。俞一白又把烟放回到烟盒里。他看上去有些局促,紧张。是保安那身跟狱警差不多的制服让他紧张。竟然有些口干,他吞咽着唾沫,喉结一动一动的,像里面有只小老鼠。保安电话打通了,探出头问俞一白,你叫什么名字?俞一白回答,俞一白。俞一白,保安对着电话重复了一句。保安看着俞一白说,肖老师说,不认识你。哦,俞一白说,电话可以给我吗?保安说,人家不认识你,你说也没用。保安撂了电话,说,走吧。俞一白问,难道这学校还有另一个肖文昭吗?保安说,就一个。俞一白说,她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呢?保安摇了摇头,说,我咋知道,赶快走吧。俞一白想,难道是自己勾起了她对图林的回忆吗?悲恸。这倒有可能。可是,我只是来取我的东西。而且,我拿了东西就走,也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如果没有图林,我认识你谁啊?但人家不见你,有什么办法?等,我就在门口等着,看你还不下班吗?俞一白过了马路,找个阴凉的路边坐下,眼睛盯着校门。保安也看到他坐在马路对面。俞一白坐在那里,想,魏如海怎么把书店托付给了鬼金呢?这让俞一白有些想不明白。平时,鬼金很瞧不起魏如海的,认为他就是一个混子,以文学之名。但书店能落在鬼金手里,也是庆幸,毕竟鬼金是一个懂书的人。想到自己的那些书被鬼金收留着,他心酸楚。俞一白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落魄的流浪汉,不时点一支烟。嘟嘟在他身边趴着睡了。他也有些困,张嘴打了一个哈欠。本来他处在阴影之中,现在那个阴影移走了,他暴晒在日光下。他想移动一下,想想还是算了,毕竟,很久没有接受这样的日照了。日光赤裸裸照在他的光头上,头皮有些疼。他待着无聊,后悔应该从如海书店买本書来打发无聊就好了。他万万没想到文昭不见他,这是一个意外。可是,为什么呢?日光肆虐,俞一白仿佛在较劲似的,坐在那里。马路上车辆飞奔,裹挟着地上的垃圾,吹到他身上,差点儿迷了眼睛。他转过头去。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俞一白,俞一白。他抬起头,看到对面的保安在向他招手,让他过去。他站起来,抱起嘟嘟,跑过马路。被搅醒的嘟嘟吭叽着。他跑过去,保安说,肖老师打电话问你走没有,她一会儿出来。俞一白说,谢谢。他掏出烟递给保安,保安说,不是说这校门口禁止吸烟吗?俞一白说,哦,我忘了。他把烟夹在耳朵上。他盯着空旷的操场,人造草坪被践踏得不堪,那些人造的草已经没有了草的风骨,除了颜色,已经不能称之为草了。他心想,文昭不会反悔不出来吧?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文昭拎着一个纸袋走出来。看上去文昭更胖,头发也灰白,她把纸袋透过门栏杆从里面递出来,什么也没说。她没看俞一白一眼。俞一白问,图林在哪儿?文昭瞟了他一眼,目光带着锋芒似的切削在俞一白身上,说,五区十三号。说完,文昭急速转身,走了,就好像俞一白是一个瘟神似的,她只有快速离开,才不会被传染他带来的晦气。那个背影仍旧充满悲伤的重量,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上似的。地面上,影子仿佛在拽着她,向前走着。俞一白能听到她的鞋底和那些人造草坪的摩擦声。俞一白盯着她(移动的悲恸雕像)消失在教学楼内,像被吞进去似的,他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出租车上,俞一白想起文昭那个冷漠背影,心里一阵难过(冬天寒风中裹挟着雪粒,吹进胸膛里似的)。嘟嘟不知道怎么了,吭叽着,他训斥几句,嘟嘟不吭声,委屈地趴在座位上。俞一白打开那个纸袋,里面除了一本《2666》;几张皱皱巴巴的诗歌草稿;一本《存在者》诗歌民刊。一封牛皮纸信封,上面的地址还勉强能看清,他掏出里面的一页信纸,上面圆珠笔写的字已经受潮,汉字笔画毛茸茸的,给人一种魂飞魄散的梦幻感。他辨认,猜测着上面的字句。其中,有一句话,他想起来了,但他不相信那是来自写信人的原创,而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别忘了我,你忘了我,就是全世界忘了我。”根据这句话判断,这应该不是第一封信,那么之前的信哪去了呢?为什么只保存了这一封?尽管只保存了一封,那个写信的年代是一个美好时代,这封信就像是保存那个美好时代的遗址。
……那个海边客栈的独眼女孩……一缕长发遮挡住那只盲的右眼,当你看到那缕头发后面是一只盲眼的时候,会心生惊悚,但再看,就没那么恐怖,那是一个安静的女孩……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海边了……
粗糙的《存在者》封面是一幅黑白画,可以看出是模仿《神曲》那本书里的插画。或者干脆是从网上找来的图片印刷上去的。那是二〇〇〇年的一本诗歌民刊,一个台湾人出钱印刷的,里面收录他一首诗歌《凸面镜中的自画像》,很长,大概有三百多行。
……
成为镜子,成为凸面镜
人物变形,世界变形,灰尘变形
隐遁的灵魂无处可逃
十字路口的凸面镜
有鬼魂经过
那些在夜晚烧纸祭奠亡灵的人们
凸面镜里,你们的亲人在凸面镜里
看你们,看火光中你们熟悉的脸孔
它们跟随着泪水成为液体
凸面镜的哭泣……
是的,哭泣,泪流满面
世界为之颤抖
湿漉漉的。那个愤怒的孩子投掷一块石头
镜子的碎片,扎进脚心
他走过的路面上……
鲜 血 淋 漓
……
俞一白回忆不起来那是一个什么心境下写的作品,现在读起来,仍旧让他心情激荡。那个愤怒的孩子也许就是他的自画像,不仅仅是呈现在凸面镜中……
俞一白摇开车窗,抽烟。疾驰的出租车,让风变得有力,吹在脸上,生疼。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衣服鼓胀着,就像是一个充气的人偶趴在摩托车上(俞一白在大脑里恶搞了一下,他看到那骑摩托车的人衣服被风吹走,赤身裸体,被摩托车带着向前)。他坏笑了一下,被烟头从车窗扔出去,瞬间不见了。眼睛和脸上的皮肤被风吹着,砂纸搓过似的,让眼睛流泪,让脸上渗出血珠似的。他鼻子已经闻到海水的咸腥味,卡尔里海近了……他摇上车窗。嘟嘟还在那里沉睡,好像这个世界与它无关,令俞一白心生羡慕,做一条狗也很好,而人类存在就注定是苦楚的,要面对这个世界的辗转反侧……
十
那天俞一白怀里抱着嘟嘟坐车赶到卡尔里海码头的时候,最后一班去般若岛的船刚刚开走,就开始涨潮了,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有船。他领着嘟嘟在码头上游荡,坐在堤岸上抽烟,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海潮涌动,在他眼中那大海看到他之后,在后退,一再后退,直到成了宇宙中一滴眼泪般的晶体……他从宇宙中伸出一只手,捡拾起那滴浓缩成眼泪大小的晶体吞进口中……夹在手指间的烟烧到他的手指,他才从恍惚中回来……海潮的声音哗然,撞击的声音,让整片陆地跟着颤动起来,好像随着海水飘移起来,是的,陆地在恍惚中飘移起来。
俞一白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飘移似的……
码头上小贩叫卖的喊声从耳边掠过。
俞一白走过去问,这里的海边客栈还在吗?那小贩打量着他说,在呀,在呀,你说的是独眼李芫那个客栈吗?俞一白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心想,那个李芫还在,从少年到中年,从女孩到女人……小贩看俞一白没回话,说,多少年啦,那是她父母给她留下的产业,前些年找了个男人,是个短命鬼,车祸,嘎(死)了。俞一白说,哦。他离开小贩的摊床,在堤坝上又坐了一会儿,海水随时都可能扑到岸上淹没他,他站起来,凭着记忆,向海边客栈走去。
李芫仍旧一缕头发遮挡着右半边脸,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双脚翘在茶几上,手里翻看着一本书。看上去没什么生意,女人看上去很悠闲。俞一白走进去的时候,女人转头问,住店还是吃饭?俞一白看到那张脸,好像没老似的。俞一白说,不住店也不吃饭,来看一位故人。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趿拉着地上的拖鞋,她的褐色长裙几乎拖曳到地上,她伸手拽了一下。女人问,这里能有你什么故人?俞一白说,有。女人说,请坐吧。女人的独眼X光似的在俞一白身上打量着,但她想不起来了,从俞一白的光头上,她隐隐判断出他的过往。她警惕地盯着俞一白的光头,给俞一白倒了杯茶,说,喝茶。俞一白说,谢谢。女人再次坐下来,把长裙夹在两腿之间,她赤脚的脚趾甲上涂了红色的指甲油。艳。她问,不知道你的故人是哪位?俞一白喝着茶水,又点了支烟,递给女人一支,两人坐在那里抽烟。俞一白心情复杂。
那是,俞一白还在技校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来海边郊游,和几个同学想在海边烧烤,他们看到海边的堤坝上有出租烧烤工具和各种肉串的小广告。俞一白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一个女孩,它问俞一白在什么地方,都需要什么,她会送过来。打过电话后,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骑着辆小三轮车,停在他们身边。女孩的一缕长发遮挡着右半边脸,给人一种神秘感,阴森感。在卸车上的烧烤工具的时候,一个同学悄声对俞一白说,这个女孩可能是一个独眼。俞一白说,别瞎说,怎么会?那同学说,你不信吗?俞一白说,不信。那同学说,等一会儿我让你知道知道。俞一白撇了撇嘴。女孩手脚麻利,很快就把烧烤炉子生上火,把各种肉串放到不锈钢托盘里,把烧烤帘子放到火上。同学们说,没有酒怎么行?问俞一白,你刚才没要酒吗?俞一白说,你们也没说啊。要什么酒?我现在说。女孩蹲在那里整理着烧烤炉子,让炭火变得旺起来。俞一白说,你回去拿酒吧,我来。女孩说,谢谢。她骑着车回客栈取酒了。之前的那个同学开始嚷嚷起来,说他发现的女孩的秘密。其他同学都不相信。这么美的女孩怎么会……女孩运来两箱啤酒,俞一白帮着从车上卸下来。炉子上的肉串已经发出被炙烤后的香味,同学们拿起啤酒喝起来。女孩站在一边,同学们邀请女孩也喝一瓶。女孩说,谢谢。你们喝。我在这儿待一会,看看你们还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女孩还问了他们是哪里的学生,对他们的学生身份充满向往。她弯腰把同学们用撸下来的肉串釬子,一个个捡起来。白钢做的钎子,闪闪发亮。同学们喝过酒后,变得兴奋起来,那个发现秘密的同学对女孩说,你可以撩起你的头发让我们看看你吗?女孩低着头,没吭声。那同学又问了一句,可以吗?我跟他们打赌说你是独眼,你让他们看看嘛。同学说着,站起来,来到女孩身边,轻薄地伸出手,就要撩起女孩脸上的长发,女孩在同学那只手没伸到脸上的时候,手里的一把白钢钎子抵在了同学的咽喉下面。同学脸色煞白,连忙说,我开玩笑的,你赶快放下你手里的钎子。俞一白觉得同学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了,连忙上来解围,把同学拉回到座位。女孩转身跑开,俞一白追上去,连忙道歉。女孩竟然哭了,她撩起头发说,你看,你看。那个同学猜对了。俞一白也吓了一跳,但他的恐惧很快消失了,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缺的,没有完美。即使看上去是完美的,但必然隐藏着残缺。两人在沙滩上坐下,聊着天,女孩说,她叫李芫。那次郊游结束后,结账的时候,是俞一白把钱送到客栈去的。对于李芫的独眼,他心疼了,他年轻的心萌生了爱意。回城后,他们就开始通信。俞一白甚至在信里面写到李芫那只独眼是一个晦暗的星球,会在某一天成为发光体,成为宇宙的一部分。
现在看来李芫已经忘记这些了。那么自己还有必要提起吗?还有他纸袋里的那封信,那句让俞一白不能忘记的话:别忘了我,你忘了我,就是全世界忘了我。他又喝了口茶水,站起来,要走。女人问,你的故人是谁呀?不会是我家那个死鬼吧,他已经走了几年啦。俞一白沉默。死鬼。哦,叫得亲切着呢。他看着女人细嫩白皙的双脚,下面紧张膨胀了一下,他连忙转过身去,往外走。女人说,你这个怪人,说什么故人?又不说了。俞一白说,故人已记不得我啦,也许就不是故人啦。女人问,你说的是我吗?你是谁?俞一白说,我是谁?是啊,我是谁?他这样回答着女人的话,也是在追问自己。我是谁?那一刻,俞一白是自卑的,自己是一个刚刚减刑提前释放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他走出院门,向码头而去,他要等海潮退去的那班船,他要去看看图林,和图林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就在他坟前坐一会儿……
在俞一白坐在海边等去般若岛的船的时候,那个女人找过来。女人说,跟我回客栈。俞一白问,为什么?女人说,你说为什么?我想起来你是谁啦。俞一白说,哦。女人说,那封信之后,你一直没回信,我听说,你毕业分配到轧钢厂上班了,后来,你结婚了。我就没再打擾你,就像大海一退再退,总有道路出现的……你说呢?所以我就一直在这海边客栈,直到父母老去,我找了一个大我五岁的男人,没想到……女人强硬地说,跟我回客栈吧?俞一白说,我在等潮水退去,下一班去般若岛上轧钢厂公墓的船。女人问,看谁?俞一白说,一个朋友,也算是故人,是真正故去的人。女人说,先回客栈,明天再去吧,等潮水退了,你到岛上天也黑了。女人上来拽俞一白。嘟嘟几次想咬女人,被俞一白呵斥着。
……女人炒了几个菜,两人喝了酒。说起这么多年,都感慨良多,两人眼泪汪汪的。但都过去啦,不是吗?吃过饭,女人在院子中央的一个大木桶里倒上水,给俞一白洗澡,是的,洗澡,刚开始俞一白还害羞,护着他下面的耻,女人就笑。后来,俞一白任女人给他擦洗,身上的污垢把整桶水都弄脏了。那种感觉让俞一白想起来,多年前看到工友的妻子给工亡的丈夫净身……天井里的光线笼罩着他们……
李芫说,命,你信吗?老天爷最后还是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了……
给俞一白洗过澡之后,两人回到房间。海水在屋顶喧嚣,天井里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像一个光的伊甸园。筋疲力尽之后,李芫说,你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俞一白没吭声。李芫又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也嫌弃我这只假眼睛,如果你嫌弃的话,你就走吧。俞一白说,不是的。是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李芫说,留下来吧。俞一白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把李芫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重新拥有了这个世界似的,而且是一个新世界。
……鬼金的出现是半年后的一天,他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但他不兴奋,休班的时候,坐车到海边拍照,中午在客栈吃饭的时候看到俞一白,他伸出拳头,在俞一白肩膀上重重捣了一拳,骂道,你他妈的,太不讲究了,我去书店知道你提前释放出来,我就开始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你,没想到你躲在这里,你他妈的,你说你是不是太不讲究了。这下好了,你逃不掉了,我告诉你,魏如海和闵慧离开的时候,把书店给你了,我手上有他的字条,我现在上班,写作,还街拍,我管不了那么多,书店还给你了……
又下雨了。从监狱出来半年多,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场雨了。俞一白看着李芫踮着脚尖,一只手挡在头上,近乎蹦跳,来到车旁,拉开车门,回头看了眼书店的橱窗,冲着俞一白摆了摆手,钻进车内,发动车辆,开走了。早上从客栈出来的时候,天空上就已经堆积着万吨黑云,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让这个世界喘不过气来。海水中的黑云与天上的黑云对称着。李芫说,要不今天就别去书店了。俞一白说,要去的。李芫再没说什么,开车送他到书店。李芫去厕所,回来撒娇说,疼。俞一白坏笑,搂过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李芫说,你要提前回来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俞一白说,好。李芫说,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不会有人买书的。俞一白说,没人,我就看看书,中断两年的阅读,我要找回来,你知道我这些年凭什么在写小说吗?什么?李芫问。俞一白说,才华,还有聪明。李芫撇了撇嘴,发出“切”地一声。俞一白说,真的,我的阅读并没有深入进去,或者说语言还没有扎下去,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李芫说,走了,今天客栈可能要来检查消防的。俞一白说,慢点儿开。李芫用她的左眼挤了一个媚眼,说,累了,就到后面躺一会儿,半年来,你多贪,你知道吗?再喂不饱你,我都担心你要去找别人了。俞一白傻笑,说,不会的。他再次叫起来,饿,饿。吃不够啊,吃上就不要命啦。李芫说,傻样吧。俞一白说,晚上把嘟嘟带回来,我想嘟嘟了。李芫说,就怕嘟嘟不愿回来了,前几天,我在海边遛嘟嘟的时候,遇到一个流浪狗,把流浪狗带回客栈,它们现在黏糊着呢!
李芫走后,俞一白坐在橱窗前,看着窗外雨中人物的惊慌、躁动、愤怒、冷漠。他身后书架上的那些书整齐地码在那里,仿佛有一双双眼睛越过俞一白的背影,透过橱窗,也在观看着雨中的人们,那些需要怜悯的人们……
俞一白坐在书店橱窗前,玻璃上已经落满水珠。哭泣的玻璃。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李芫的时候,被同学们羞辱后的李芫跟他说起,那只眼睛是小时候被小伙伴用弹弓的弹珠打的,一颗弹珠把她的眼球打爆了。那一刻,她感到世界失去了平衡,右半边脸都是血,让她的身体也失去平衡……一片血光中,她说,我感觉,天黑了……
俞一白又想起李芫和他去图林墓前,说过的那些话,大海一再后退,总有道路出现……人至中年,生命到达无边的寂静……我们将拥有永久的空旷……
俞一白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雨雾,外面变得明亮起来。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