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朝发
很多人都认识老梁头。老梁头在商场屋檐下摆摊修鞋。
老梁头的鞋摊在商场角落的屋檐下,太阳晒不着,雨打不着。老梁头小日子过得顺当,加上心宽,身体发了点福,正所谓心宽体胖。
白白胖胖的老梁头乐呵呵的,来个人拉两句话,小眼睛收在褶子里,嘴角吊在鼻梁下面,呵呵声就冒出来。
修鞋的把鞋一推,问,梁师傅,您看我这鞋能修不?老梁头把鞋拿在手上,也不细看,呵呵,啥鞋都能修,就看修得值不值当。修鞋的又问,您看值当吗?老梁头呵呵,说,修吧。修鞋的再问,得修多久?呵呵,坐坐就成。修鞋的就坐在那,看着老梁头一针子一锤子地摆弄鞋,等修好了,顺手带走。若是还有其他事要忙活,说句回头啥时来拿,就可以忙活去了,保准再来的时候,鞋已经妥妥地修好了。
老梁头一边修鞋,一边还跟修鞋的侃侃。不熟悉的,就聊鞋。
这鞋穿了怕有两年了吧?看皮质,是好鞋呀。把这开胶修好了,还能穿个三年。
你呢?还想多穿个几年不?那要修牢固,边上走一圈线,跟要加两根钉,走线怕藏不住,美观上有影响了,不过我会配上线色,走整齐。
点个胶水粘哪?那修好了,蹚在水里,还是要开胶,要防着雨水才能多穿一年哦。
……
熟悉的,就聊新近电视上看的,旁人嘴里听的,自己心里冒出来的,都聊。聊话头句先呵呵,再冒出来的都是清清淡淡的语调,叫人听着,除了过过嘴瘾,没啥好惦记的。很多时候,一些老熟人逛街,逛着逛着就来老梁头跟前,胡乱侃上几句,走了,仿佛就为听老梁头呵呵两声,图个乐儿。
摊前没人,老梁头也爱呵呵。老梁头带了个收音机,没客来就扭开,声音开得刚好够自己听个饱又不会影响环境。收音机里一会评书一会笑话,一段一段的,老梁头听得入神,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路过的看见也呵呵,这老梁头,这日子过得,怎么这般乐呵?!
老梁头的老伴,文化大院的租客都喊陈姨。陈姨跟老梁头一样,也是这小镇居民的熟人。
陈姨在医院门口摆水果摊。早上,老梁头帮着她把三轮车踩过去,陈姨就开始铺摊。三只箩筐放下面,三只笸篮架在箩筐上,笸篮里码上挑好的香蕉、苹果、雪梨。陈姨开始守摊。跟老梁头不同,陈姨是个勤快寡言的人。来客,做生意,没客,做小手艺。串珠子,打结子,折纸折子,都是陈姨从小工厂里接的加工活。陈姨做做歇歇,也不赶紧。用陈姨的话说,为了打发呗,瞅空当里串上一天珠子,还不够一顿肉的钱。只不过不做闲着发呆,溜走了光阴,白费了精神。
日头升上了正中,肚子也开始咕噜噜闹腾起来。老梁头收摊回家。除了早上出摊的那一套物件,老梁头还准备了一只大口袋,把一上午接的鞋子也一并挑回去。老两口早就商量好了,中午时分陈姨不回,中午时分也是水果摊生意红火的时段,许多厌食的病人或者探望病人的人,会来买水果。午饭老梁头做,他自个儿吃完了,再给陈姨送去。陈姨的摊,一直守到下午五六点钟,再收摊回去做晚饭。
老梁头做饭的工夫嘴也不得闲,唱京剧,尽管业余,但也很有些水平。他唱着切菜,唱着翻炒,把只有他一个人待的屋子搞得热热闹闹的,像是搭了一台戏。老梁头好像很享受这安静的热闹,一段接一段,唱完这般唱那般,惬意得很。
老梁头嗓子很不错,适合唱京剧,浑厚柔软,好像上等的尼龙,气运节奏也掌握得不错。老梁头说,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他和陈姨经常上文艺大会。他扯开嗓子唱《沙家浜》,陳姨唱《南泥湾》,声音像抹了蜜糖,甜死个人。老梁头摆鞋摊时只小声哼哼,那是怕惊着路人,在家里,随时随地都能扯开嗓子吼一段。吼过头了,陈姨会啐一句,老东西,还这么卖力,别吊不上气。老梁头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这在左邻右舍都已是见怪不怪了。
我与老梁头熟络,是因为老梁头租住在我们文化大院东边那排低矮的小平房里。
文化站的院子大,东边是一片平房区,文化站办公室在改制后全搬走了,东边的平房就拿来出租。西边是一栋二层排楼,排楼后面原来有块空地,已经被高楼占据。我在那里也分得一块地皮,盖了小洋楼。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我又喜欢健身,所以一直步行上下班。
早晨我从巷子里出来,踅入大院,多半会看到老梁头和陈姨正忙着摆弄装水果的三轮车。晚餐过后,我有散步的习惯,又会碰上哼着调子收摊回家的老梁头。刚开始大半年,打了无数次照面却未招呼过。有一次散步,我低头点烟,碰上挑摊进院边走边跟着收音机唱大戏的老梁头,俩人撞上这才有了接触。
老梁头老家河南,二十出头就与陈姨来深圳打工,在大鹏三十几年,经历了两个工厂的兴衰。第一个厂子做鞋,老梁头和陈姨一干十几年。那时讲《劳动法》都是虚的,不会讲粤语的外地人,无论处境还是心理上都低人一等,被北佬北佬的吆唤。厂子倒闭时,老梁头与陈姨跟着倒霉,两个月的工资打了水漂。进的第二个厂子是个玩具厂,老梁头在工模部做模具师,陈姨在生产线上做,一干又是十几年。大鹏搞旅游产业发展,出台一系列整治措施,迫使一些规模不大的污染型工厂从大鹏外迁。老梁头和陈姨,年纪大了,不讨老板喜欢,再者在这片山陬海澨生活久了不想随迁,跟老板买断工龄,失业了。这回挺好,《劳动法》卡得严,工人也有了维权意识,老板实打实地支付了不少工龄赔偿。
失业的老梁头和陈姨都已年近花甲,不想再去触碰试工无果的尴尬,也不想归隐田园守着破败的老屋,何况儿子媳妇都在深圳宝安,孙子也在这边上学,一家人时常团聚其乐融融,回去干啥。还要留在深圳,还要待在大鹏。老梁头就想到修鞋。
小镇原本就没个修鞋摊,鞋子坏了不想扔掉就得拿到鞋店央人修理。现在这年头,工厂出来的鞋子花样繁多且不贵,人人都喜欢穿穿就换个跟得上潮流的新鞋子,早年那些专业做皮鞋的鞋店生意难做,一个个关门大吉。恋旧的人,有一双讨喜又合脚的鞋子却有了毛病,就挺惋惜的,既舍不得扔掉,又懒得费劲地找修理店。
还亏得几十年打工的经历:做鞋,让老梁头懂得了修鞋的门门道道;做模具,让老梁头练就一双修补的巧手。主意立定,工具配齐,老梁头在商场门口把鞋摊一开,马上就有主妇们拿来家里搁置的鞋子,往老梁头脚下一摆,这只开了胶,那只豁了口。老梁头手艺好,加上人实诚,开怀,不久就聚集了一批回头客。勤俭持家的主妇原来对一双有了毛病的鞋子,总是狠不下心来扔掉,直到撂旧了,才壮士断腕一般丢弃。现在好了,有各种毛病的鞋子拿给老梁头修一修,只需三两块钱,就能让鞋子起死回生,划算。捡着便宜的心哪,就像两三块钱买了一对鞋子似的高兴。
老梁头早八点出摊,主妇们逛商场的时候把鞋子带过来,往老梁头面前一搁,任他处置,傍晚日头阴了来拿,鞋子就被老梁头修整妥当了。
老梁头修鞋有自己的一套。一看鞋子值不值得修。修了也穿不了几回的鞋子,老梁头会呵呵着告诉主顾,您哪,甭费钱了,还是再买一双划算。二问鞋子怎么修。您是要美观,只拿胶水粘一粘凑合,还是周边多走一圈线,穿久点?你是喜欢换个硬跟,走路跫跫橐橐地响,还是喜欢贴块软皮,脚下无声?鞋子哪里坏了补哪里,这个好办,但是补得将就,还是补得点睛,先要跟顾客问清楚。然后动手修鞋。修完了还要叮嘱一下,开始走路会有点不顺,走走就稳当了。那些有毛病的鞋,经过老梁头的手,细致,周到,最后出品了,大家都满意。
老梁头不仅修鞋,还擦鞋。灰头土脸的皮鞋被老梁头抹点这样油,一块布擦擦,又抹点那样油,再换块布蹭蹭,完了摆出来,鲜亮得很。甚至于有些人把新买的鞋子也拿给老梁头摆弄,撑撑脚、修修跟,更服帖、舒服。老梁头修鞋有了名气,小镇居民鞋子不好了也乐得拿给老梁师傅修一修。
我爱抽烟,下班后到商场买条烟。等我出来转到老梁头鞋摊的时候,老梁头已经收拾停当了,只守着摊前一堆已经修好的鞋,等鞋的主人来拿,跟着来人拉拉话,乐呵。
我喊一句,老梁,还不收摊哪?收钱还没够哇?
老梁头呵呵,快了,快了。还有几双,再有个把钟就该都拿回去了。
那天我下了班,吃完饭,散步时转去商场买水果,看见老梁头还守着摊。奇了怪了,老梁头往日这时该在家了。我说,老梁赶紧收摊回去吧,肚子打白旗了。都是熟人,今天不拿明早拿,何必饿着肚子守。
老梁头呵呵,这双鞋不是熟人拿来的,是一个陌生姑娘从脚上脱下来的,当场换了一双布鞋,还是新买的,你看连鞋盒子都搁这里了。说过一会儿来拿,还催促我快点修,我插了队,赶了工。老梁头望望街头,念了一句,现在这光景,还不来?
老梁头的生活向来都有规律,这会儿不吃饭,肚子就会向他提出“抗议”。老梁头怕陈姨久等,于是收摊,跟我一起打道回府。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在晚饭散步时遇见收摊回家的老梁头。直到十来天后,往常的规律才又恢复正常。
我笑着调侃老梁头,上个星期是不是加班摆摊赚私房钱去了?
老梁头呵呵,甭提了,还不是上次修鞋的那个陌生姑娘,搁下一双鞋在我这儿,这些天,我天天多等一会儿,还是等不着。
姑娘那鞋子估计是不想要了,送你了。可是送你,你也穿不上。我继续调侃他。
老梁头还是呵呵两声,我可不敢收,这鞋子不来拿,我心里总觉得占她的便宜。这些天我天天带着这双鞋开摊,等她来拿,只是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你知道吗?这是一双多好的皮鞋呀,羊皮的,上等的头层小羊皮,柔软,光是鞋头方扣上的几颗水钻都值些钱。老梁头说话的当儿,从背后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双精巧的米色鱼嘴女鞋,在我面前一亮。又说,我可是在皮革厂做过鞋的人,一眼就看得出这双鞋子的优劣,这是大商场专柜的牌子货,没有五六百可拿不下。而且还不旧,当时脱下来修,只是因为一只鞋子的小方跟碰歪了,估摸是崴了腳造成的。老梁头又把鞋子小心地收回到袋子里。
估计这双鱼嘴女鞋一直困扰着老梁头,后来几次看见我,他都主动找我拉话,还是离不了陌生姑娘的那双鞋,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没拿走呢……多好的一双鞋呀。
那双鞋终于被拿走大约是在两个月后。那天老梁头遇见我特别兴奋,没到跟前就喊,大作家,那双羊皮鞋拿走了,拿走了。
原来,姑娘住在罗湖,跟朋友来度假。下车一不小心崴了脚扭坏了鞋跟,只得临时去商场买布鞋换脚,恰好看见老梁头的鞋摊。姑娘嫌到市里找鞋店修理费事,图方便,就请老梁头先修,返程坐车时再取。谁知道她只顾玩得开心,回程时一脚踏上车,竟然忘了拿鞋这码事。
姑娘的再一次大鹏之旅,自然附带着要拿回自己的鞋。老梁头只差没有当面谢她,毕竟自己的一块心病也跟着去了。
种爱心的人
老陈是区劳动局的副局长,但是他从来不让我喊他陈局。他说那是在单位,是同事之间。我们不是一个单位的,我们是文友,是朋友。老陈坚持要我喊他老陈,他就直接喊我名字。
认识老陈十来年了,我们的关系也变得适意。平时各忙各的时大半年不联系一次,聚在一起聊起来又像自家人一样无拘无束,扯起大嗓门。
前几年,老陈退休。后来老伴过世。老陈跟儿子媳妇过,各自生活习惯和观点都不同,一起过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老陈不想晚年的时光束手束脚,他的心里还时不时泛起涟漪,说明心还是鲜活的。虽然已经从机关单位退下来,可是每一天都是崭新的,除了迎着它,又能退到哪里去。老陈不想失去自己存在的依托,于是他在苦苦思索。他开着车,沿着大小梅沙的海边路,一直往我这里开。我陪着老陈去南澳湾,去杨梅坑,去西冲……
原来老陈一直喜欢大鹏的海阔天空,清新空气,更喜欢这儿的青山叠翠,野果花香,原野平畴。于是,散尽积蓄,找人在南澳买了一处半旧的农民房,自己搬过来住,准备颐养天年。
老陈的独居生活,除了看书写字,没个活动筋骨的事儿做,时日一久,就说身子骨酸痛。我建议老陈踩单车锻炼身体。南澳地广人稀,山野风光很不错。老陈住了半年,踩着单车走遍南澳的大道小路,又觉得有些乏味了。
一日,老陈独自喝茶,望着房后一块荒地发呆,倏尔,心里萌生一个念头。他打听好了,托人讲讲,又找做生意的儿子凑钱,将荒地租下来。
老陈租下来的地不大,百多平方的地基大小,其实这地边还可以延伸到很远,只是那些不属于老陈。老陈为官正派,积蓄不多,此前买下这栋二层农民房已经囊中羞涩,没有钱租更大的地。
老陈租下地,先割草,晒干,拢在一起烧掉。再翻土,清石块,归垄,成墒。老陈想整出一片菜园子,为自己的老有所乐谱写新的篇章。
老陈这块地不远处有条小河沟,从山上流下来的水虽是涓涓细流,却常年不断。老陈安个水泵,买来水管接到菜园。接下来,他开始侍弄自己的菜园了。
老陈先撒下白菜籽,密密麻麻地撒了一地。早晚浇水,白菜苗就像听了他的呼唤一般长得很快,刷刷刷,密密麻麻地铺满地。老陈择其肥嫩以供日常所需,其他也不多摘,任其自由生长,也不急老,等着它们枯,它们烂。老陈把菜叶菜梗就地沤成肥料。又翻地,重归垄,再置墒。
只要有付出,种菜的成果似乎立竿见影。这下,老陈劲头十足。这一墒点豆子,那一墒撒青菜籽,角落里栽几株苦瓜秧,正中种一排西红柿。老陈气定神闲,统领菜地的全局,哪样种不好就沤肥料,权当调理土质,换种另一样。那样大半年轮下来,老陈的菜园各式各样,生长得都有模有样。
老陈又想起我这个老朋友,于是搭公交车给我送菜,还盛情邀我去参观他的菜园。
菜种得真好!这菜园子,土调得好,沙也筛得匀,种啥啥好。黄瓜脆生生的,白菜饱盈盈的,秋葵直腾腾的,都长得水灵灵,青汪汪,香喷喷。我估摸老陈是下足了功夫,种菜应该跟他写文差不多,细腻,周到。
老陈向我炫耀,这一园子菜呀,不光是吃在嘴里的营养啊。看着这园摇摆摆、嫩滋滋的菜,就像看着亲孙子,喜欢,心里舒坦。只要眼见有一垄菜地空下来,老陈心里就会直痒痒,立马寻思着栽上另一种菜苗。
这么好的菜,可不能糟蹋了,老陈吃不完,也不卖。老陈对自己一锹一锄种出来的菜,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舍不得卖,卖多少都不值当,也不缺那份钱。老陈说,蹲点卖菜的时间还不如多去种几棵菜。
老陈的菜不卖,拿来送,在他看来,送菜,收获的是一种快乐的心情。老陈骑着车往周边的村民家送,搭公交车往亲戚朋友家送。七十多岁的人了,亲人朋友于心不忍,都叫老陈不要种多了,种一小块地,当作一种乐趣,磨磨时光就算了。老陈笑着说,你们不懂,你们不懂。
老陈给他的地,给他的菜,耗了不少笔墨写了不少好话,变成一篇篇情真意切的诗文。他的心被菜园子所萦系。年轻的时候,他走过不少地方,待过一些单位,有过沉浮俯仰,现在,他的心沉静下来,觉得哪儿都没有南澳好,山好,水好,人好。他在其间走走,看看,坐坐,歇歇,浇水,刨地,点种,搭架,摘茄子,割韭菜,收冬瓜,掐芹菜,洗萝卜,拔地瓜……老陈说,亲近,亲切,舒坦。
老陈种菜种出了经验,也种出了野心。他干下一档子不实诚的事,把自己菜园子给扩张了。老陈请我去他新搭建的丝瓜架下喝茶。老陈说,隔壁的荒地空着也是空着,我把瓜架搭过去,把瓜棚立在别人地面上,根子留在我院子里;我把冬瓜南瓜根留住,把藤牵过去,让它们尽往别人的地里跑,别占着我的菜园子。想不到老陈也有他狡黠的地方。
我又跑过去一看,老陈在小菜园的围坝上栽满了瓜果,一边是冬瓜,瓜藤从栅栏里伸出来,在菜园外的草地上四处蔓长。一边是豆角,也是挨着菜园围坝外围排着竹竿。还有一面被房子挡住了些日光,老陈就在这面搭了一个瓜棚子,几根粗壮的木桩顶住一些韧性的枝条,就是漫天漫地丝瓜的藤的天地了。老陈在棚子下面摆了一张小圆桌,两张小藤椅,做起了凉棚休闲翁。
这地方好哇。绿叶清新,菜花芳香,虫鸟鸣叫,清风徐来。坐在藤椅上,我跟老陈喝了一下午的铁观音,说了林林总总的所闻,也把远处高高低低的山丘绿林看了个饱。
我问老陈,这瓜都跑到外面来了,占了别人的地盘,别人要来摘,你让不让?
老陈一笑,谁爱谁来摘,我就负责种。我笑老陈,学雷锋啊!老陈一笑,我种的是乐趣,你不懂。看着瓜瓜果果的一天一个水灵,那心情美呀,就像看着自己孙子一日一日地茁壮起来。
老陈种菜多,朋友得益。老陈免费送菜,还服务周到。近的,骑单车送,三两日跑一趟。老陈知道大家都忙,没必要送点菜打扰人家老半日,于是,菜送到了,水不喝门不进,转身就走;远的,隔周傍晚开车送。送的青菜往往不多,一两日的分量,多了不鲜,瓜瓜果果能存放久点儿的就装满一提篮,去了喝杯茶,也走。
有一日老陈送菜从朋友处回家,转过岔路口,远远就瞧见一个人在他园子里摘辣椒。那人显得很匆忙,边摘边往背包里塞,还四处张望,怕被看见。老陈赶紧蹲在草地里,他怕这当儿冲过去,会吓坏摘菜的人。他耐心地等那人摘好菜,匆匆溜出园子,走了好远,他才慢腾腾地直起身,进园子察看“灾情”。
这一看,老陈心疼死了,心疼的不是那些红的惹人怜的朝天椒少了不少,变得稀稀落落的,心疼的是那人摘得太急,一些辣椒的枝干被碰斷,还带着花,拽着半大的青椒吊在枝干上。老陈把断枝一根一根扶起来,找来细小的棍子,绑好,希望还能救活。老陈又跑回屋里,锯了一块木牌,写上“摘菜免费,小心爱护”。
后来我问老陈,那人又偷又搞破坏,为什么不喊人抓住他?老陈说,才几块钱的事儿啊,要不是我的菜种得好,招惹人,别人才不稀罕呢,是吧?老陈又说,他那么大个人,喜欢我的菜,耍耍小孩子的心劲儿,说穿了不好,你看是不是?
好了,那人一偷,倒让这个老陈种菜的信心爆棚,也让老陈的菜园子从私家菜地,变成全民免费可摘。
不过,老陈菜园子里的菜也并没有被摘多少。不明就里的不敢摘,只怕木牌上的话是诳语,其实是请君入瓮。了解园主人的,知道老陈的诚心诚意,往往也不忍心轻易出手,只有不时之需,才摘一把回去吃上一餐。老陈种出来的菜照样吃不完,我们这些朋友近水楼台先得月,照样时不时就能吃到老陈种的地地道道的农家菜。
近两年,大鹏南澳的农家乐兴起一片,老陈住地的周边风光无限,是游人看海的必经之路。这样一来,村民们因时制宜,纷纷把牌子一挂,×××农家乐,××农家小饭馆,×××农家餐厅,全都亮出来。
老陈没去赶这个潮流,还是守着自个儿的菜地,种他的菜,只不过有餐厅老板顾着经营饮食顾不上种菜,便打起老陈菜园子的主意,看能不能作为后备补给。老陈一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让我把种出来的蔬菜全部供应到你的饭店,我那些朋友吃啥?他们此前吃惯了我种的菜,还叨念着呢。不过老陈也不忍全拂他的好意,折衷一下,全供不可能,真有临时缺料,可以应急,随时摘,免费摘。
老陈由此调整了菜园的布局,像辣椒、香葱,这些用来调味的,扩大了种植面积,防着哪家饭店一时短缺,尽可以随时来摘。像小白菜、油麦菜,这些周期短用量大的新鲜青菜,也扩大种植面积。为了弥补种植面积的不足,老陈这回不再“暗度陈仓”,而是“明目张胆”地扩张了菜园。他把豆角、毛豆、红薯点到周边的地坝上去,把冬瓜、南瓜这些蔓長的瓜果瞅着荒地就栽几株。老陈觉着,种这些菜不劳力、不费心,也就是幼苗时多浇几瓢水,活结实了,它们就能挺争气地开花结果。老陈这些野地放养的菜,本来就是义务为别人种的,谁想摘就去摘,被人摘去老陈心里反倒特别快活。
老陈的勤劳大方为村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也赢得周边村民的尊敬,别人都喊他老陈生。地里的瓜果飘香,老陈扛着一个南瓜或者一捆红薯叶或者其他什么,到哪家饭店去送菜,赶上饭点,就钻进那家厨房,就着厨房正准备给客人炒的菜,说句加多一点分量。一会儿,加多一点分量的菜就被小碟盛到老陈面前,老陈将就着填饱肚子。老板笑呵呵地问,老陈生,咋样啊?不够味下锅客人点了鸡蛋炒苦瓜,再给您来一小碟?老陈笑笑,由衷地说,够了,够了,一个人吃那么多干啥?又不用拉牛车去。
老陈刚把一小篮苦瓜送到一家农家乐的厨房,就听得院子里吵吵嚷嚷。老陈走进去。客人正指着盘中一个小圆黑点,说是“小飞机”,要求送菜,减钱。老板赔着笑脸说了不少好话,客人坚持不退让,老板的火气也蹿上来,跟对方吵起来。老陈走过去,探下身去细看,手一拈,张大嘴巴就丢进去,我当啥哩,花椒籽炸酥了,香,喷喷香呢。老陈对老板说,和气生财,不就是一盘菜嘛,到我园子里摘去。老陈又转过身来安抚客人,出来玩,就是图个开心,来农家乐吃饭,也是为了吃个特色,为这争吵划不来。您也是大度人。这样吧,吃完饭,上我那菜地摘菜去,免费。摘回家自己做,地道的农家菜,保管健康。客人见是年高德劭、和颜悦色的老陈,话又说得珠圆玉润,自觉顺坡下驴正在此时。
夏季炎热,老陈试种西瓜。不知是水土不适还是啥原因,老陈种的西瓜结瓜不多不大不甜。老陈种菜的求索之路,又转入另一个主题:种西红柿。老陈的一垄西红柿,在一片翠绿中时隐时现,十分惹眼。老陈竖起一块大木牌,上面用颜楷写着“摘菜免费”。众游人只觉新奇,其中一个踅入园中,摘下一个,用衣角轻拭,咬了一口,吮吸一下,酸甜酸甜的,嗯,还是自然熟的好吃。不像商场里的西红柿,模样固然好看,味道却不尽如人意。又一个游客进去,再一个游客进去……时日一久,老陈这免费的菜园就小有名气。客人常来摘瓜摘果有些过意不去,留下一袋话梅一包肉脯,就成了老陈与朋友喝茶闲聊的点心。
还有个情况有必要说明一下,现在到老陈菜园摘菜要收费了。为啥?老陈说,为了保护菜园子。老陈菜园免费摘菜,被游客一传十,十传百,名气就像水波一样漾开了。老陈菜园就像乡郊路边随处可见的现摘现卖的草莓园一样,一下子涌来很多游客。有些游客并不是为了一把几块钱的蔬菜,摘了随身带着游玩还嫌碍事,他们只是为了体验农家菜园摘菜的乐子。老陈眼见着自己像侍弄亲孙一样侍弄的好瓜好菜被人糟蹋,心里针扎一般难受。他寻思着改变主意,不再免费任摘,要收费,而且要比市场贵。然而,就算收费,老陈菜园还是有人络绎光顾,他们就冲着摘菜的体验,就图个农家蔬菜的新鲜健康。老陈倒是希望少些游人,毕竟就那么大一个园子,只凭自己一双手勉力去种,产出还是有限。村民也不眼馋老陈有了菜园的进项,反而更尊重老陈,老陈把种菜攒的钱,都交给当地村委会去修村路。这些年,他瞧见车来车往,人进人出,原本就不规整的村路已经坑坑洼洼。修路是一宗善事。老陈说,修好了村路,会迎来更多的游客,村里创收就会更多。
老陈大方不计较,好施菜与众人,又是多年的领导干部,有文化有方法,社区群众闹意见、有矛盾,只要老陈一吭声,都会先听一听他的说法。社区要聘请老陈做社区专职调解员,老陈摆摆手说,我可不要这个岗,套牢了可不好,我那一园子菜就没人管咯。即便不在其位,老陈遇到事照样管上一管,爱不爱听是别人的事,自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自在了。老陈人缘好在村里有口皆碑,虽然他的户口还跟儿子挂在市里,但是他被社区以流动党员的身份评为了优秀党员。
现在,老陈时不时会自夸,退休后来大鹏,真是眼光独到哇,择一块地,种一园菜,种得好身体,种得好邻里,种得好和气,种得延年益寿满心欢喜。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