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东霞
麦粒的目光是通过我的肩膀望向窗外的。
窗外有一棵开得很艳的梨花,掩蔽了整个落地玻璃,再往后就更是一片灿烂。她的目光如一汪水那样,从我粗糙的肩上流淌过去,迂回到我的心里,然后重又淌到那只粗糙的肩上。让我心有不安,于是那只肩就又沉重起来,重得以至于有了痉挛的感觉。
这种感觉来自于那个叫心脏的物体,它们像一丛影子那样摇曳,在我的身体里,使我的心情忽明忽暗。
麦粒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的女人。我确信爱情就是为这样的女人设置的。
那是春天。
我惴惴不安地在风景秀丽的一个山庄参加省作协举办的创作会。我是第一次从边远的县城转了几次火车来到省城,开这样对我来说无异于光宗耀祖的会。我的祖上哪里有福气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作家这样的称谓。
会议厅里高朋满座。我说高朋满座并不是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只是想套用这个词,套用了这个词我似乎就融进了会场的人群。这种类似于攀附的心理在寫小说前我就一直有,那时这样的攀附简直就等同于奢望。这种奢望来源于文学的神秘性和那种高不可攀的神圣感,我常常在睡梦里被这种感觉惊醒。那时候只有旷野的风,摇着近旁的树枝为我作伴,让我明白我身在野地,四周除了植物就是我。当然还有我看不见的那些,飘浮不定的幽灵。
我是个地道的中国老少边穷地区的农民,就这样命运还嫌我赚了,硬要我在少年时期就做了孤儿。如此我在生活中自然就比别人多了许多不是奢望的奢望。比如我在田埂上歇息的时候,看着天空我会想,幸福生活就是有爹有娘有衣穿有饭吃,不说一日三餐起码有个固定吃饭的地方,哪怕不是家也行。有爹有娘有饭吃便成了我一生中生命不息渴求不止的奢望。
我在这样的奢望中长大到了部队开始学政治学文化。人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就像我得不到读书一样。我就想读书,在部队拼了命地读报纸也算是一种读书吧。只要是文字我都会认真地读,有时候我看得痴迷竟然不知看了半天的报纸拿反了,就算拿反了别人指正后我依然要反着看。在别人面前我倔强地认为(甚至于是在别人嘲笑我根本认不得字时我依然不屑一顾地反着看)不过是认字,不过是找到一种交流的方式,正反都一样。有时候反着看是另外一种思维。并且我有个坏毛病,一读就不会放手,再烂的文章我都会一边痛骂自己一边坚定地读完。在部队的时光因为读书而飞一般地过去了,退伍回家劳动之余,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读书。读得更多的是《故事会》和被人当废品卖掉的旧书杂志。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家,原先用以栖身的破茅屋早在我退伍回乡之前就在风雨中垮掉了。我时常仰躺在那堵断墙根上望着天空。我随遇而安,我不想去将屋顶修整好。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田埂上读书,除了《故事会》,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缺胳膊少腿的有一页没一页的有前无后有后无前的我都读,只要是一本有字的书。不必在乎书里面的故事,没事的时候我都会在脑子里把那些故事补上,那些字里行间隐藏着的玄机一一朝着我展开,像是大地对着我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我坚信我与那些密密麻麻或稀稀落落的文字一定有着某种联结,密不透风让我深陷其间难以自拔。
我每天只在不同的村子里寻一点活干。只要吃饱一顿,我就什么也不再干,只坐在田埂上读书。那时的月亮格外明朗,我坐在那样明亮的月光下一边替村民守田水,一边手捧《红岩》借着明亮如洗的月光读着。这是我读过的最完整的一本书,还是我从收破烂的人那里借来的。我第一次看到了书页上的插图,画面上的江姐头发被风吹起,所以比演员演的江姐要更坚定更坚毅。她围了一条围巾,也跟电影上看到的不太一样。不过那些插图远没有文字让我着迷。
书上说江姐是被一个姓冉的叛徒出卖的,我的脸上就一阵发热,因为我姓冉,我为这个姓感到深深的羞愧。我感到羞愧的时候,心脏便扑通通地跳着。我埋头看见月光下自己那双肮脏的脚,又一次觉得叛徒就是自己。我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叛徒的软弱和懒惰。凡是叛徒都好吃懒做贪生怕死,都懂得享受眼下的日子而不相信更远的理想。不过我发现我跟叛徒还是有一点区别,我喜欢文字而叛徒们没有一本书上说他们贪恋文字的。这样我就释然了很多。
这个时候我看见移动在地上的阴影朝着我覆盖过来,接着我便听见了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顺着地上的阴影往上看,我看见了月光下一个男人的脸,那脸阴沉着,我能清晰地看见那些肌肉愤怒时七歪八扭的形状。他是稻田的主人,雇我在夜里把守稻田的水,因为总是有人在晚上把别人家稻田里的水放进自家田里。他的嘴在月光下明亮地咧着,黯黄的门牙缝里夹着一块红亮亮的辣椒皮。他咿里哇啦一阵狂暴地叫了一通,那情形像是肺都要喷出来一般。我担心他的肺会突然暴出来,喷洒在我的脸上。于是我躲避地歪了歪头,将脸藏进我的一只胳膊下。这样我便有了一点安全的感觉,然后我仰面望着他。我的脑子在月光下裂开了一道口子,田主的声音灌进去时里面就形成了无数潮湿发绿发青的斑点。斑点散布开来使我依然感到自己是个地道的叛徒。
田主的嘴巴张开了,我的脑子先是被一股浊气熏晕了,然后他的声音才冲出来:“老子管你个狗日的吃饭,是让你闲在这里看书的?”
他的锄头从我的脚边绕到了水里,田里没有了水,我闻到了淤泥的味道,跟他嘴巴里的味道一样,熏得我头晕眼花。他用带泥的锄头杵在我的脚上说:“田里的水被人偷放光了,你狗日的也不知道,你是个骗吃骗喝的杂种。”
骂人不过风吹过,随你骂。风一吹就吹散了,我倒是觉得头有点晕,一只脚站不稳踩进田里,倒了下去。他把锄头扛到肩上,我爬起来跟在他后面,确切地说我是跟在他肩上的那个弯锄下面,因为个子小我总想从锄头下穿过去抢先看看前面的动静。田主的身体摆动在月光下,他那么坚固地占着整个道路,使得我几次都差点被他挤到田里。
很快我就听见了哗啦啦流水的声音,知道他没有说假话,的确有人在放水。我跟着田主往前走,我清楚地看见了月光下面那条大口子,正哗哗地往下面的稻田里淌水。
他放下锄头时,我已经钻到了他前面那个张着的缺口边上。我连忙蹲下去,伸出双手去堵那道口子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泥土温湿柔软圆润地滑进了我的心里。那一刻我的心脏就突突地跳动起来。
而现在我坐在这样的会场里,我的肩承担了那样温润的抚摸,与当年在月亮地里我的双手伸进泥土的感觉一模一样。当然那样的晚上,我跟着田主四处挖别人的水田放水,我们整整忙了一个晚上,造成家家水田的水都被盗的局面我们才作罢。之后我就再没有能够坐在月亮下面看书。我成了一个出了名的骗吃骗喝的懒汉。
那个时候作家离我太遥远,只是一个词,甚至连概念都不是。而现在我就坐在他们中间,被人鱼目混珠地称为作家。这样的称谓可以说是我祖上的荣耀。我忐忑地坐在会场里,麦粒的目光已经在那些激昂的发言里沉陷下去,落在自己的手指上。后来的时间里她都在反复地看自己的手指。而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就像陷进了泥沼一般。在会议的最后时间里我的目光始终陷在她的手指上。那是一双纤细美好的手,我心里充滿了丝织样的感觉。
吃饭的大厅在会议室的左面,穿过假山和一座花池,我走过大厅,在靠门的一张饭桌旁坐下来,坐下来后我才发现麦粒就坐在我的身边,对面坐着作协的秘书长。菜上完之后秘书长在举起酒杯的同时将我介绍给桌上的人,他说这是我们才发现的一个作家,从边黑地区来,之前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过小说。他们站起来,目光一齐落在我的脸上,让我感觉到众志成城的燃烧感,眼冒金星地看着他们一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纷纷落座如同一群野鸭子飞过。一个晚上我的脑子里净是那种扑踏扑踏的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依然在月光下的稻田里,浑浊的水声充斥在我的耳朵里,说话的声音飞迸着,如同一只又一只的鸭子飞来飞去的叫着,让我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距离无法拉近。我永远只能是一个躺在残垣断壁上的一条虫子,阴湿地蠕动,不见阳光只见风。那才是我真正的生活。
秘书长站了起来,另外几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慢慢挪动身体,弯曲着腿站起来,他朝着我又把脸转向麦粒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省著名女诗人麦粒。”
于是大家都只对麦粒笑了笑又接着喝起酒来。我知道这次秘书长是专门把麦粒介绍给我的,别的人也都认识麦粒。麦粒把脸转向我,她没有笑,只是做了个表示笑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涌现的冷漠使我无所适从地哆嗦起来。
我竟然没有敢再抬起头来,一个人闷闷地喝着酒。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样无知无耻的反应。麦粒的目光和目光中的冷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那样流淌在我的心里,使我感到一些郁闷,一些有别于童年记忆中的忧伤。
老毛站起来,高举杯子。它的高度超过了我的视线,我只好抬着头把目光落在老毛的杯子上,我看谁心里都是胆怯的,所以我几乎不敢与人四目相对。
老毛说:“兄弟,欢迎你加盟我们的队伍,我敬你一杯。”
老毛是近年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多少有点来路不明的作家,在开会报到时就有人给我作了介绍。说他突然冒出来是他从来都不被认可,却连连在各大刊物上得手。他站在战略的高度对中国文学刊物发起总攻,在噼里啪啦地轰炸下,竟然在两年的时间里一举攻下数家大型刊物,成为我们这个边远省会文坛的一个奇迹,同时也是众矢之的。据说他毫不客气地走进这个城市的中心自然地做起了领袖。那么老毛狂不是他才气逼人而是他占领的刊物逼人。我想多半是这样。所以我忙不迭地站起来说:“我敬你我敬你。”
两个人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翻过来以示滴酒不漏之真诚。老毛喝完酒还没坐下,旁边就有人站起来给他敬酒。老毛说我喝多了。敬酒的人便笑了起来说,你能不能喝都要喝,这是我代表我们省的全体作家敬你的,我们省的文坛能不能振兴全仰仗你了。
敬酒的人竟有些悲壮地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下若无其事地吃菜。我心里也被那人说得热热的,觉得老毛确实可敬。老毛也的确有领导风度,他笑笑就将酒一口喝尽了,于是又赢得了无数的赞扬。大家又开始说话喝酒。
麦粒转过头来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我没能听清楚。我又开始紧张起来,只好根据她的口形猜测她问了我什么。她也许在问我从哪里来的。于是我说出了那个不仅偏远而且听上去略显黑暗的地名——威宁。威——宁——,在版图上,如同它的发音一样带着边远的颜色,晦暗无际地遥远让人窒息。
我的声音格外得小,那个地名只在我的唇齿间含糊地滚了一圈,并没有通过嘴唇冲出去,而成为一个黑漆漆的词语进入麦粒的耳朵。我的心又跳起来就像石头落在水里那样。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反应,因为我看见我的内心深处正张开一个黑洞,快要把眼前这个我认为漂亮无比的女人吸进去了。
麦粒的眼睛只是闪动了一下,她似乎听明白了那个可怕的地名,她把目光移向饭桌,老毛便站起来说:“麦粒我敬你,不管你喝不喝我都敬你。”
麦粒抬起杯子轻轻碰了下。
老毛坐下时狠毒地朝我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后面像藏了一把刀,刮了我的脸皮,我的脸皮就生楚楚地一阵发热。老毛在一片奉承声中连连举杯。我没有再说话。
麦粒放下碗走了出去,她走过假山时我看见她朝那片竹林吐了口痰。我晃了一下头她就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她没有吐。她吐了。我看花眼了。没看花眼她就是吐了。我恨我自己这样纠缠不休的反复申辩,头都被这些声音搅晕了。我把目光收回来,我感到我的脸上又有了刀子样锋利的东西经过,这回不是刮了一下而是直接杵在上面。我没有迎着那刀子样的眼光,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跟那个月明的夜晚我在田地里看着自己的感觉一样,我又感到了自己是个叛徒,也许不仅仅只是个叛徒。
我不用看老毛,就知道那眼光里除了刀子样雪光放亮的东西,还多了层轻蔑和讥诮。一只癞蛤蟆的自卑感笼罩了我和整个饭桌的气氛。
老毛似乎也不计前嫌,吃完饭大家又相邀一同去散步。老毛让我去叫已经回房间的麦粒。老毛走在人群中间,双手背在腰上说:“冉娃你去叫一声麦粒。”
我似乎得到了一个立功赎罪的指令和机会,屁滚尿流地跑到麦粒的房间门口。房门半关着,麦粒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我一头撞进去。我吞吞吐吐杂乱无章地说了一大堆话,麦粒看着我好不容易从那一堆杂乱无章的废话里找到了重点,她关掉电视前叫我到门口去等她,我走到门口以为她要换衣服,就顺手关上她的门。我在门口走来走去地等着她,不知道酒店里有没有监控,会不会看到我心怀鬼胎的样子。麦粒出来的时候我正在东张西望地查看有没有摄像头,她走过来,没有换衣服只是重新化了妆。她的身上香喷喷的让我有一点眩晕,香气散得到处都是。
我们顺着在春天里已经抽出新芽的柳树林往溪水边走。这时天突然就黑了下来,在那片突然的漆黑里我们走过一座小桥时,我的手碰到了麦粒的手。那双手像玉石样冰冷。她在碰着我的时候捏了我一下。她的确轻轻地捏了我下,为此我将手向空中抬了抬,那冰冷的感觉就落在身体上,滑过心脏时那里就裂开了,风就是那个时候长驱直入穿过我和我的肉体,让我瑟瑟发抖。
我的身体就在老毛吵吵嚷嚷的声音和黑暗里不停地哆嗦着。老毛在黑暗的溪水边悠扬地吹着笛子。老毛不仅小说写得好,笛子也吹得好。那一刻笛声悠婉地盘绕在我的心上,使我对老毛充满了敬佩之情。我想我要是老毛就好了,才艺出众,可以有资格经常跟麦粒这样的女人往来。
做老毛真好,不仅可以呼风唤雨,还可以把黑暗搅乱。
老毛似乎看穿了我心里那点鬼。散步回来后他又找了我并且又让我去找麦粒。对于老毛的指派我总是服服帖帖唯命是从。确切地说我并不是一个作家,所以我没有作家与生俱来的那种傲骨和机智。老毛大概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他叫我就跟叫他手下的什么鸟人样毫不犹豫和打顿。
我原来以为老毛跟麦粒早就认识,其实他们也是第一次见面。老毛居高临下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在过道的拐弯处斗胆回过头来看了老毛一眼。我想难道作家都是这样的做派吗?这跟我在田埂上朝思暮想的作家根本就是两样。老毛更像是一个什么官员或者是黑帮里的一个什么人物,反正不是老大就是跟在老大身边发号施令的那号人。老毛也真是的,干啥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屈尊成一个作家呢?
我和麦粒来到老毛的房间,老毛正站在中间手里拿着遥控器翻看电视节目,见我们进来并不说话只是冷淡地看了我们一眼,那情形好像不是他叫我们来的而是我们慕名拜望他一般。他的冷淡里有了些名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傲。
我在麦粒身边惴惴地坐下,我的屁股只轻轻地沾着凳子,两只脚重重地踩进地毯,随时准备迎着突如其来的一击。老毛也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说话时他用眼斜挑我,更让我如坐针毡一般。老毛对着麦粒大谈作为一个男人的宽容和品格。老毛说男人就是要承担女人的全部弱点并骄纵她,让她享受做女人的娇弱浪漫细致。
老毛的话似乎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敲打我而说的。老毛似乎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游手好闲,除了看书之外什么也不想做的陋习,还看穿了我是一个让女人去挣钱,而不懂得骄纵自己女人的人。于是就有毛刺样的东西扎在我的背上。老毛说话时不停地用眼角斜我一下,那目光不仅让我感到多余,更像是一个不懂事的下人站在高贵的主人面前偷听主人的说话一般。而高贵的主人碍于面子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好给予一些下等人才能看得懂的脸色。我站起来看了一眼麦粒,麦粒对老毛的侃侃而谈好像很认真。这使我非常不舒服。
我在黑暗的過道上无望地转了一圈,再次返回老毛的房间时,老毛已经在抒情地朗诵自己的小说了。他全没在意我已经又坐在了他的身边,仿佛我他妈根本不是一个人。老毛为了表达他小说中的意图,用手势把一句话停在某个时间里,使之意味深长。他用了手势我就觉得他跟小丑样可笑,如果在乡下我就可以把口水吐到他的脸上,在这里倘若我对文学还抱有幻想,我就得不动声色地忍着或者假装被他打动。而这时麦粒眼里的冷漠变得柔和起来,脸上那些由于长期不笑而僵持的肌肉也纷纷散开有了些粉色。于是我就对老毛的表演更加蔑视,我再次站起来。我想气极败坏地走出去,可是我不敢。我放轻了身体的动作,像一缕灰尘那样飘了出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我正感觉无所事事的时候,过道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使得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传出声音的屋子闹哄哄的。门是半开着的,所以一些声音传出来,一些声音被压住,有了一种乌烟瘴气的感觉。我慢慢地走过去站在门口,屋子里挤满了人,来开会的作家们都聚在这里看那个八十年代就成名的作家布道。我知道这个靠写武侠小说成名的作家,据说有点道行。不然秘书长怎么可能当众跪在他的面前任由他的手胡乱地在自己的头上翻来整去的。
我很羞耻。这句话冷不丁地就冒出来了,我也正感觉羞耻的时候,看见老毛郁闷地走了过来。我转过去时他的目光正好全部落在了我的脸上,这一次如飞刀飞来插入我的肉体。但是我却有一种胜利的快感,因为我知道麦粒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想幸灾乐祸地迎着老毛的目光,刚一抬眼我就惧怕了。老毛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过,脸上的不屑一顾使我明白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可笑。
我灰溜溜地退到走廊上。在空空的过道里我直觉地感到老毛也跟了出来,我突然就又有了胜利者的亢奋和从容,我缓缓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进门时我回过头去看老毛,老毛无趣地在过道里转了一圈,那模样跟我灰溜溜地出来时一样。
可是就在这个近似于胜利的夜晚我失眠了。我的脑子里通夜是麦粒的影子。麦粒的冷漠和漂亮就像乡村的月亮落在清水里那样令我不安。
整个夜晚纷至沓来的全是那冷漠里的冰凉,渗进我的骨骼里,使我想起那些停放在刨冰上的尸体。尽管这样我还是管不住我的身体,它像一条抽离水面的鱼那样勃然而起。
麦粒在我心里就是一块冰,冰冷刺痛让我跃跃欲试。
有一个时间我睡着了,我梦见自己深陷在冰冷的水里。我奋力地朝前迈动双脚,淤泥扎破了我的皮肤,那种疼痛像是从外入内的。水里的鱼涌到我的伤口上,一次又一次撞上来。它们勇猛地撞击着,像凤凰涅槃冲进火焰,我是鱼的火焰,是洞开的冰冷的黑洞。我听到我的身体和着冰块一起碎裂的声音。吱吱嘎嘎的声音,分解了我的身体使我身首异处,我看到我的手抓住了漂在冰面上的器官,它已经碎了。嚎啕起来的我的哭声变成了梨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盖住了整个水面,盖住了我碎裂了的身体器官。
一个丧失了器官的男人,还有何颜面活下去?于是我将头扎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我的器官变成缤纷的玻璃,反扎在我的身体上,让我通体透明地流着血。我为我以往做过的一切罪恶之事,尤其是男女之事深深地感到忧惧,我知道它们一一地回来了,以不可挡之势回来了,变成了玻璃扎进我的肉体,让我在有生之年承受着这些罪业——丧失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能力。我没能控制住内心的悲哀,哭了起来。小声的啜泣变成嚎啕大哭,从我眼睛里流出来的竟然也都是玻璃。
冰河变成了碎裂的玻璃,我在其中奋力游动,身体在一截一截地缩短碎裂……
醒来,我竟然还在哭,我抬起手首先摸向的是我的器官,唔!它还在。我开始挪动身体,它完好无损,可是我的哭却停不下来。漆黑的夜里我的声音顺着风飘出去。我立即止住了哭,把头埋进被子。我怎么会哭?真是太荒唐了。
天亮时窗外下起了雨,被雨淋湿的那株梨花就飘摇在窗前。我的脑子里就有了片白花花的破碎感,于是我便在那片破碎中又睡着了。因为我睡着了所以开会时就迟到了。一进门我就迎着了老毛刀子样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朝麦粒坐的地方看了一眼,我也朝那地方看了一眼,然后我在会场里搜索空位。会场里除了麦粒那有个像是专门为我留出的空位外已经座无虚席。我只好颤抖着双腿勇敢地走向那个空位坐下了。老毛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并且尖刀样扎在我的身体和脸上,令我手足无措,同时心里刚刚经历失眠而消失的战斗感又重新冒了出来。
老毛为了让我明白他对我的不屑,整个上午他都扭转着身体坐在椅子上,像一只蜷曲的田螺被弃于沙地,孤绝地等待某个时间的到来。这使我非常不愉快,我就递了一篇小说给麦粒。那小说不是我写的,而是老毛的。是老毛新近写好尚未寄出的一篇描写下层女性命运的小说。我认为那是篇趣味低下毫无意义的小说。我想把麦粒昨晚留在脸上对老毛的认可通过这篇污糟的小说从麦粒心里抹去。麦粒接过稿子很认真的看时,我心里就充满了一种恶劣而卑劣的快感。
老毛你也欺人太甚,不要以为你的小说写得好就高于一切人,我手里有证据,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破你写小说跟菜贩子没什么不同,或者跟迎春院的那些“妈妈”同出一辙。一个把小说写得跟烂白菜萝卜或迎春院式的人,在生活中会是什么层次?当然我的层次也不高,但我仰视文学,愤恨那些把文学当工具当手段在文坛上闹哄哄的,却毫无一点文学素养的人。我当然不敢将此想法直指老毛,如果有一天我膽敢说出这句话,我也会在话音落下时补上一句共勉。
我不看老毛,我只看着落地窗外那株梨树。树上的花经历风雨之后凋敝的情形,证实了昨夜我梦里的那种破碎的感觉。此时我依然怀着幸灾乐祸无所事事的农民心情等待着,等待着老天下雨等待大雪封山等待涨水淹没大地等待烈日炎炎等待无事可做。
麦粒终于抬起头来。她将稿子还给我时,又重看了一眼作者的名字,然后在一张纸上写下了“难以置信”几个字。我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却故意不去看老毛。我抬起头只是想用余光证实一下老毛是否也在看我,尽管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看着我。我的脸顿时被老毛烈焰样的目光灼痛了。阴谋得逞,面对老毛时我心虚气短。我从心里无法与老毛这样热闹高亢着的作家对抗,哪怕只是看一眼的对抗。
接下来,也就是老毛看见麦粒给我写了那几个字以后(老毛当然不会知道麦粒写了什么),就不屑于再面对我们。他将身子歪靠在椅背上,不用后背而主要用屁股对准我们的目光和脸。
幸好会议在第二天就散了。那是中午,我跟着大家一同返回城里,我无法在当天就赶回那个县城然后又连夜赶回我住的乡村,没有直接可以通往县城的火车,班车即使赶上了,到达县城也是晚上了。我老婆在县城里做生意而我依旧住在乡村,我跟老婆已经很多年都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才见面。我跟她无话可说,我惹不起她躲得起。我们想要的东西在不同的方向,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结婚只是我太需要结婚。也许我根本就是一个不配结婚毫无责任感的男人。身处泥潭却志存高远,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我还是要我行我素地那样做,我的老婆不同意,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不同意,我在他们眼里是一只枯死在井底的癞蛤蟆。
我在一家旅店住下后,接到了老毛打来的电话。老毛说秘书长叫我下午一同吃饭,老毛在挂电话时说没想到秘书长如此看重我,并嘱咐我一定不要有负厚望。挂了电话我惴惴地坐在旅店的沙发上愣了很长时间,我发愣的时候心里面就粘附着麦粒的影子,不知道是因为受到宠幸还是因为离别或者思念,我是那样的坐立不安。
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老毛他们已经在一家星级饭店等候我了。我进去时老毛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坐在那里正嗑着瓜子,老毛视而不见地说着话直到我走过去坐在他们身边,老毛才说秘书长要晚一些时间来。那几个人都看我时他说这是威宁县的冉娃,写小说的。我记得当时我没有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笑,我感到那几个人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多了些霜打落叶样的冰凉。而他们也并没有想对我笑,就又都边嗑瓜子边说话。
秘书长走来时他们都站了起来,秘书长坐下后把在座的人又都一一作了介绍,听上去跟开会时一样,都是些省里的名流,于是我又局促不安起来。举杯时他们都说着感激秘书长的话。秘书长说咋要感谢我呢?又不是我请你们吃饭。
众人说我们都不沾你的光吗,要不人家名声在外的冉娃怎么会请我们吃呢?
秘书长说你们几个任何时候都有话说。于是众人笑我也笑了。
大家又海阔天空地说话,老毛说叫麦粒出来。众人都说好。于是老毛就拨打了麦粒的电话。我看着一缕阴影慢慢从老毛的额头上滑下来然后覆盖了他的整个面颊。我便知道麦粒不会出来了。老毛挂了电话就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他把电话递给我说:“你请麦粒出来,她不给我面子,也该给你面子吧。”
我迟疑了片刻惴惴地打了电话。麦粒说有事无法出来,我便把手机还给了老毛。老毛似乎便不再生气。老毛不停地要我喝酒,老毛喝得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气恼,借着酒兴对他的一生进行了总结性回顾。老毛写作近二十年却一直只在系统里很有名气,突然冒出来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这让我十分敬佩。于是我决心不再跟老毛作对,其实我也不能够跟老毛作对。春风得意的老毛说了,谁敢不遵循游戏规则就叫谁“哑雀”,意思是让谁永世不得在本土文坛有任何可露面的机会。这叫灭掉。老毛这话是跟那几个我不熟的人说的,但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这使我想起武侠小说里那些武林高手们在决战前后穿心透骨冷静异常的对话,剑未出鞘却已经刀光剑影。
在众人行云流水般的对话里,他们突然说起了生长在我们那里的一种珍稀鸟类,这种鸟尚未被列为国家级保护动物之前,到了春天就四处逃窜,它们的命运还不如一只鸭子珍贵。那时它们四处遭到捕杀,吃它们的肉并不犯法。
老毛说:“那么你也吃过?”
我说:“对我吃过。”
老毛说:“你怎么那么野蛮,竟然吃它的肉?”
众人一起说:“是啊,你怎么那么野蛮?”
我说:“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它是珍稀动物。”
众人说:“不知道也不能吃。”
我说:“怎么不能吃,这跟你们吃鸭子、吃猴脑不都一样吗?有一天国家说鸭子是一级保护动物你们还不是一样吃过吗?”
他们把话题转向了别处,似乎他们的天性里与文明有着本质的联结,他们天生就知道那国家级保护动物的价值,在国家还没有下文以前。他们不屑于再与我这样野蛮,甚至低级趣味的人有共同语言。他们不停地要酒上菜,后来还叫了几个似从脏水坑里刚刚爬出来的女人作陪,唱歌助兴。那几个女人个个海量,不停地要酒,整个饭桌杯盘狼藉。闹得正热时,秘书长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对不起各位。
众人就昏乎乎地打着哈哈。秘书长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说,今天谢谢你的热情款待。
我的脑子就嗡的一声。
老毛抢过话说:“都是自己人就不要那么客气了。下次你请不得了吗?”
秘书长说:“好,下次我请,告辞。”
我望着老毛,老毛的脸由于酒精的原因已经油光发亮。我张着嘴,我想说话就是说不出来。老毛就非常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似的说:“本来是秘书长请客的,我是为你着想,第一次嘛,还是你请他为好。我想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我没有再说话,我躲藏在老毛热烈的话语中闷闷地喝酒。我的血液与酒精交融后不是热烈起来,而是渐渐冷却下来,像冰块结在我的血管里,扎着我的心脏,我有点想哭。乡村的月亮和稻田的那道淌水的口子占满了我的脑子。我的脑子里也哗啦哗啦淌满了水。
梦境,我又被那个奇怪的梦境刺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在梦中粉碎的器官,还是完好无损的。这让我稍稍安了心。
水聲漫溢出来,我好像被什么淹没了。走在黑暗而陌生的大街上,我失去了方向。我知道我已经走到了城的尽头。我拨响了麦粒的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颤巍巍的老男人的声音,我想也许是麦粒的爷爷或者父亲,我迟疑了片刻说,我找麦粒。
电话那边出现了空当,还有电话被搁下的刺耳的声音。接着就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我把电话杵在眼前看了一下,电话没有被挂断,我以为麦粒会来接电话。我就一直拿着手机,电话传来哧哧的电流声,我慢慢地走着,静静地等待着。整个身子借着酒兴在春天的夜晚不停地抖动,我有多么得脆弱春天就有多么得灿烂。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在我内心深处我是多么地向往美好的事物和爱情,原来我也并不像自己的经历那么复杂。曾被坑蒙拐骗,但也许本质上还是想成为天使的,只是土壤和时机让一个人朝着魔鬼的边界滑过去,越滑越远越滑越顺,难辨丑俊善恶。
电话那边传来金属着地的声音,屋子在碎裂声里安静下来。这声音跟昨晚的梦境一样,我挂断了电话心怦怦地跳着,感觉身体又开始经历断裂和粉碎。
夜晚的城市看不见完整的天空,我只感到天空与车水马龙的声音交错。我又拨打了麦粒的电话,电流声通过我的身体时我觉得自己很可耻。
电话通了麦粒喂了一声。
她的声音像一块冰样在夜晚裂开了,划破了我的肌肤,我的血液就汩汩地流淌出来。我想我的感受就是爱情,这爱情就是专门用以形容一种防不胜防的伤痛感的。在这样一个时代或者夜晚说爱情这个词同样也是显得可耻的。
我说:“我是冉娃,我明天要走了,我想见你一面。”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麦粒说:“我知道。”
我身上流淌的血慢慢聚拢,成为一种光,闪耀在我的脑子里。我的脑子就轰的一声,所有的颜色都混杂在一起,成为一种浓重的漆黑。我记得自己几乎是喘息着说出了一家咖啡店的名字,这家咖啡店当然是这座城市的名店,我是在老毛那里听到的。
麦粒说:“好,待会见。”
我打了辆出租车直奔那家咖啡店。
我在柔媚的灯光下胆怯地避开了那些迎着我而来然后弓身向下的服务小姐,找到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我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被来回拉开的木门,门每被拉开一次,我的身体就会随着心脏弹跳到离喉管最近的地方,然后我只有紧闭其嘴才不至于让它突地冲出来,只要它不冲出来我还能保持着身体的样子。我就这样随着我的心脏忽上忽下地等待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我的屁股最后只挂在了凳子的边上,我感觉无法再坚持了就又打了麦粒的电话。
我说:“喂,我是冉娃,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我感觉回荡在耳朵里的声音已经变了调,软软的怯怯的倒像个女人的声音。
麦粒说:“我知道。”
我说:“你不是说好了就出来吗?”
麦粒说:“是吗?”
我说:“我会一直等……”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仿佛麦粒与我之间有过什么承诺。电话断了我反而变得平静起来。也许接下来的时间不需要再等待只有消磨。让这个黑夜快快结束。
咖啡店里的人几乎是有出无进的时候,麦粒走了进来,我站起来。一个老年男人跟在她的身后,我完全没有在意他与麦粒是否有关系虽然他从一进门就跟得很紧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个人是一起的。我怎么可能在乎另外一个人跟她有没有关系。麦粒走到我的对面坐下,那老头也跟着坐下了。他像一张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水的树叶,蔫耷耷地铺拉在凳子上。
我看着麦粒,我用我农民自带的朴实的眼光看着麦粒。麦粒面无表情地坐下了,她的目光仍然如一汪水样通过我的肩膀,她看着不远处的一只灯。
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爷爷没人照顾。”
麦粒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时,像是冷冰冰地落在一个器械上,然后轻轻地移动一下,那冰冷就哗啦一声碰在了我的心脏上。
她说:“我丈夫晚上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
我像是自己撞到了墙上,嘴一张开就被堵住了。我的气管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慌乱中我只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我感到脑子有点乱,同时却有了另外一种把握和自信。我知道我不能够也不该追问什么,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说丈夫的时候说得很平淡自如,看来她与老头之间的生活不是一朝一夕的时间。我再次抬起头来,老头子似乎已经睡着了,酣睡中一丝口水从老头子的嘴角淌了出来。
我没有敢再看麦粒。我们在昏暗的乐曲中喝着啤酒。
我说:“对不起,我不该强迫你出来。”
麦粒说:“不要说对不起,这是句没用的话,是我自己要出来的,是我有事要求你。”
她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我感觉我的手比开始抖得更厉害,心中的欲念由隐秘变得暴露,变成越来越不能阻止的火焰。
我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做的。”
我感觉浑身都是力量,尽管我从来没有如此地胆大妄为过。尽管在我的明存实亡的婚姻生活中钱全是我的老婆开着茶馆挣的,我还是真真正正扬眉吐气地说了一句硬当当的男子汉的话。
麦粒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毫无表情地喝了口啤酒说:“我要把他送回台湾去,他老得走不动了,他在台湾的工资必须他亲自回去才能领。这些年来除了写诗我没有在外工作。总觉得他的钱够我们花了。可是这两年他不停地住院,花掉了所有的积蓄。我现在才真正知道寸步难行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被烟雾遮住了,我感到悲喜交集。我恨自己居然有如此卑鄙的感受,但是我无法控制涌进心里的那股邪恶的感受。她把烟灰抖进缸里时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手,纤细的手指已经被熏黄了。然后她把没有抽完的烟摁进烟灰缸里,喝了一口咖啡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我没有朋友,也不想向张牙舞爪的人开口借钱。
我说:“哦,我知道了。”
麦粒说:“我真的不知人生会如此不堪。我必须把他送回去。”
我说:“然后呢?”
“他不能死在这边,我没钱给他买墓地。这个你不用多问,你不会明白我当初嫁给他时的处境。没有人会明白,他目前的状况已经好几年了,我对得起他了。我不能这样耗下去。”
我不敢看麦粒,只能仰着头一口一口地喝酒。好像有一个时期大陆女人都喜欢嫁到台湾去,嫁给那些退役的台湾老兵,他们有一笔为数不菲的养老金。
麦粒的声音像生锈的物件脱落下来,纷纷地落在我的心上。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我仍然哦哦地应着。
麦粒说:“如果你把钱借给我,我也许根本就不能够还给你。”
我没有加任何思考地说:“你要借多少?”
“就一万吧。”
我说:“没问题,我身上只有五千,我们出门找个银行的机子再取点。”
麦粒仰着头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吧。”
麦粒站起来。她用手拉扯老头,老头猛然睁开眼睛懵懂地站起来,麦粒拉起他就往外走,像扯着一张耷拉的破麻布。我悻悻地跟在后面,我其实明白麦粒说我们找个地方的真正含义,我只是装着不完全明白的样子,跟在她和她丈夫的后面钻进了出租车。
事情是在一家普通的酒店进行的。我们下了出租车,麦粒告诉司机到酒店门口等着,他们讨价还价之后麦粒给了出租车司机一百元钱。我们往酒店走时,我回过头去看车里的老头子歪眉斜眼睡得正好。
老毛说过麦粒轻贱得很。但她再轻贱也不会跟我这个土不拉唧的农民睡觉。我说不出我是怀了怎样的心情走进那个陌生的房间的。关上门之后我就愣愣地靠在门上,我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产生了不可预测的畏惧感,能够跟麦粒睡觉当然是我一生的幸运,然而我真的不想就这么跟她睡觉,因為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纸币的关系,这使我对麦粒产生了一种怜爱之情和憎恨之情。
她完全可以不用这样的方式,我也可以把钱给她,也许正像老毛说的,她轻贱吧。这个罪恶的词在我心里激荡开来,形成一汪污浊的水。我很快被这污浊的水淹没了。我感到心口有些疼痛,男人的一切阴暗的罪恶的念头却从这污浊的水里浮现出来。雄性的占有和快感很快掩盖了夜晚。
麦粒已经脱掉外面的衣服。
我说:“你完全可以不这样,我会尽力帮你。”
说着这样的话我依然觉出了自己的卑鄙。麦粒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无论怎样我会还你的,但我从来不欠别人的情。”
面对麦粒雪样白净的肌肤,我喘息着蹲到了地上,我喊叫着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了五千元钱。
我认为自己哭喊了一夜咒骂了一夜。
麦粒离开时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听见她从地上拾起了钱,然后抽出一张一百的扔到了地上。
我心里明白那是她留给我回家的路费。
半夜里我醒来,我从窗口看出去,陌生的夜空里月亮隐约地挂在天上。
我知道这样的月亮同时也照耀在乡村的田埂上,于是那缕清辉倾泻下来洒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到了那个血球样的心脏裂开了一道口子,有种像脏水样的血随着月光在汩汩流淌。那些水在冰冷的月光下正慢慢变成玻璃一寸一寸地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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