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华
天气晴好的日子,邮局的南墙根总是聚满了闲散老人,有的聊天,有的甩扑克,有的下象棋,随心而为,各得其所。
靠墙根的一头,一个老头双手拢在袖管里,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静静地坐在小马札上,像一尊蜡像。他面前有一张能折叠的四方桌子,桌子对面也放着一个马扎,桌子上画着棋盘,棋盘里填满了棋子。离桌子不远处有一棵香樟树,树干上挂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硬纸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五块钱一局。偶尔有人坐到他对面,说杀一局,他微微睁开眼睛,说五块钱一局,你先请。每每不到十分钟,来人都会摸出五块钱丢在桌子上,悻悻地离去。这些人当然都是从外地或是乡下来的象棋爱好者,城内清楚底细的人都不跟他下,因为全不是对手。
“我跟你杀一局。”老头微微睁开眼睛,说五块钱一局,你先请。老头伸出细长干瘦的手指做一个请的手势,却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小子“啪”的一声架起一门当头炮。老头迟疑着上了一匹马,推上这匹马时,他斜睨了那小子一眼,长长的头发几乎遮住他黝黑脸庞上的黑边近视镜,眼镜片后面两只小眼珠滴溜溜转,闪烁着凶狠的光,薄薄的嘴唇边几根浅黄胡须像极了春天破土而出的草芽。小子飞快地上马、出车,攻势迅疾,来势凶猛,顷刻工夫,车、马杀气腾腾地压到河界上。老头也不慢,每当对方“啪”的一声棋子落桌,他的棋子就轻轻巧巧地跟上,要么巧妙避其锋芒,要么死死封住去路。
春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投在香樟树上,香樟树上刚刚长出的新叶嫩绿中吐出紫红。“你是学生伢?”老头问了一句。小子嗯了一声。“咋不去念书?”老头又问。“杀棋就杀棋。”小子没好气地回一句。老头又迟疑了一下,杀棋就杀棋,这分明是他自己平时跟别人说的话。他走棋时从不说话,碰到别人问长问短时,他就這么说。
小子的鼻子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老头偶尔瞟一眼小子,真的再也没说一句话。老头用连环炮配合一匹马筑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紧紧地护着“大帅”,双车和另一匹马在对方阵营内形成犄角之势,只等家里的士角炮打掉对方一个士,即可致对方于死地。然而,他像一个武林高手任凭对方刀光剑影在面前上下飞舞,却只是左避右让,就是不出手。
小城人都不知这个老头的来路,只知道他偶尔也做些收破烂的营生,那是一连几天无人跟他对弈的时候。他刚刚在这摆棋摊时,生意还不错,跟他对弈的人不少,观战的人也多,后来因为棋艺悬殊,棋摊就逐渐冷落了。他也试图输过棋,因为他演技不高明,让赢棋的人觉得憋屈,倍受侮辱似的,久而久之,还是很少有人上他的棋摊。
小子的额角上已经冒出粗大的汗珠,他把另一门炮调到自家河界中位,打算用双炮连环射击,从对方中位撕开一道口子。这时,老头只要撤回一车保住护驾马,小子硬拼也将无济于事,然而,老头回撤的车偏偏别住了马腿,让小子将了军。老头抓耳挠腮无比遗憾地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小子用衣袖揩一把脸上的汗,说你可以出帅。老头说你赢了,我的帅动不了,如果要动帅,也算我输,我从不动帅。小子这才看见老头的“帅”被一根螺纹钉固定在桌子上。
小子拿着五块钱朝学校方向走,邮局斜对面是一所重点高中。老头一边把桌子折叠起来一边大声反复嘟哝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小子志得意满地把五块钱在空中扬了扬,头也不回,一溜小跑地去了学校。
“我陪您杀一局。”五年后的一个寒假,小伙子从大学回家又来到老头棋摊。老头微微睁开眼睛,他一眼就认出小伙子,尽管他头发理短了,皮肤白净了。老头却什么也没说,只说五块钱一局,你先请。
“那年差点我就逃学了。”小伙子一边说一边又“啪”的一声架起当头炮。
“杀棋就杀棋。”老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