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孤独是一个动词,当它生发于人的命运。孤独难以言说,因命运的难以言说。仲尼门徒曾归纳夫子一生,“罕言利,与命与仁”,而朱子亦有“听我之命者,天也”的感慨。司马迁在《外戚世家序》中说:“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伟大的孔夫子、朱夫子犹难以言说,况我等凡夫呢。而命运难言,却不妨碍我們用自身的体验,去唤醒自己的生命意识——即我们还活着。但很多活着的人,都忘记了这一点。这一刻,唤醒我生命意识的,是一个动词的“孤独”,也是包苞在《这日子啊》中的一行诗,“一定,有人孤独在人群中”。是啊,孤独!孤独!难以言说的孤独!
再有几天,我和包苞相识就整整十年了。2007年10月,我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和包苞被分在同一组,在周所同老师门下。在燕郊斋堂,在所同老师的房间,我们每天晚上都聊到凌晨。包苞不抽烟,却也时时陪着我和所同老师一起点上,陪我们在小房间里烟雾缭绕。回来的前一天,他把行李包里剩余的香烟都给了我。他是个淳朴宽厚的人,他的身材、谈吐和诗作,都有着一致的淳朴宽厚。因而,让我这样一个不愿见世面的人,感到了踏实和舒服,并让我们的友情一直延续着。
我和包苞,都生活在各自的小县城,一个在会稽古越,一个在陇南古秦。生活在小县城的好处,是可以更深入地体会世俗生活,并把感官深入到生命的繁复细节之中。就像包苞说的,“我经历着草木繁茂的时刻/必然也经历枯萎/我把果实捧在胸口/又任其掉落”,或者“身边的草丛中,藏着另一座星空”(《五月》)。如果不是小县城的小,不是小县城的世俗,不是小县城的安静,又怎么能体会得到呢?
但是这一切,在某一个时间段里发生了改变。包苞对于生命体验的更强需求,以及对于生命意识的更多思考和探求,似乎出现在2015年10月。说得更准确一些,这应该是“爆发”而不仅仅是“出现”;这是在敦煌158石窟,而不仅仅是2015年10月。就在这以后,他诗歌的质地更加细致精密,语言更加沉静简练,而其中蕴含的悲喜却更加强烈。
如他的《涅槃——敦煌158窟的梵音》一诗,起句是当头棒喝的“永别之日,便是抵达之时”。永别于此,即永在于彼,个体生命在两者之间轮回着。而凡人常是只知此而不知彼,或只知彼而不知此,诸多执念由此而生。首句明明是觉悟,包苞随之在下一小节中坦陈了一时的迷惘和伤心——“心碎的/还在路上”。
我曾经和他深入讨论过这一首令人困惑又令人清澈的诗歌。2013年,包苞经历了父母一月之内双双离世的人间沉痛,接着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闭门不出。父母不在的孤独,是人世间最大的孤独。这样的孤独,每一个人终要去接受,但对于包苞来说,来得太早、太残酷了一些。年过四十,我们仅仅是不惑。而过了五十,始能知天命。
直至2015年秋天,他计划西游,从他生活的礼县,至同省的敦煌。我在网上查过自驾的路线,尽管同省,里程却长达一千四百公里。当我搜索到这个里程数时,又一次跳出来——“心碎的/还在路上”。我曾试图通过这一组诗歌中的地名、日期和情绪,拼凑他的西行片断,比如在沉痛的落日之下,当“光已醒来”,当“合手肃立”,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感悟到什么?——是“我们终是要分别/把吃下的五谷/还给土地”?是“一扇门已经关上/一扇门/正在打开”?还是“用尘世的水/种天上光”(已上三句皆引自《涅槃》)?
包苞曾说,在敦煌第158窟,四面皆是哭丧之像,而涅槃的佛祖却有着一个婴儿般的嘴唇。《世说新语·言语》载,天才的顾敷在观看佛般泥洹(意圆寂)像时,有“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之语。有情即是有执,觉有情即是菩萨,也即顿悟。我觉得,包苞在这一刻“永别之日,便是抵达之时”的顿悟,几乎可与顾敷媲美。《涅槃》一诗,在收尾之时又敲响了这个句子,似乎使整首诗歌构成一个自足圆满的轮回。读到此处,我在想,什么是抵达之后呢?也许,我们可以用他的“我停下来,希望/被光照见时,干净如初”,作为一个答案。如此,既健康又强大。
我一直相信“顿悟”的存在,就像我相信“顿迷”的不曾缺席。我想起包苞的一首诗,标题是“我有刹那间的悲伤与绝望”。我们活在无数个刹那之中,刹那是悲,刹那又是欢;刹那是悟,刹那又有迷。令人愉悦欢乐的,我们就享受着这一刻。令人悲伤绝望的,“忍过这一刻,也许就好了”(《我有刹那间的悲伤与绝望》)。并且,他用他刹那的顿悟,使作为读者的我也获得了同样体会。
我一直以为,伟大的诗歌总是给人启发和唤醒。我也一直以为,包苞正朝着这样的伟大,一步步地靠近着,用他的思辨,用他的诚恳,用他的小县城的光芒,用他的作为动词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