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写作的文学史意义

2018-07-17 18:50王文霞
文学教育 2018年7期
关键词:文学史诗意人性

内容摘要:张爱玲的作品大多描摹人生的残缺,探讨人性张力,往往弥漫着通透的苍凉。细读其作品,却发现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日常生活的诗意描写。对日常生活的诗意关照下洞见人生的虚伪和悲哀,此种参差对照的写法是张爱玲写作的艺术风格,此种文学史写作对当下文学写作具有伦理意义和价值引导。

关键词:人性 诗意 文学史

张爱玲作品主题多描写小人物日常生活中的悲欢离合,以悲凉为基调,描写时代的悲哀,挖掘人性的繁复,人生的残缺,同时在悲凉的主题下又细致地描摹人生可亲可敬可爱的一面,发现生活中美与诗意,因此并不能使人陷入绝望。她珍重生活中一切微不足道的享受,以儿童好奇的眼光尽情领略世俗生活中的种种乐趣。因此“日常生活”在张爱玲的笔下诗意盎然,繁复多态。其作品一边描摹着平淡凡俗的日常生活的欢悦,另一方面不能忘记“思想背景中惘惘的威胁”,其作品对人生境遇处处充满人性的拷问。这种“参差对照”的写作在亦雅亦俗中洞见世间真谛,在注重“人生飞扬”的写作大潮中寻求“人生安稳”的一面,不仅丰富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文学史,还为当下的文学写作提供了一种生命的伦理价值。

一.诗意情怀——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关注

张爱玲作品中处处描写日常生活的繁华和诗意,散文《道路以目》把日常生活中道路上看到的一切都注入诗意的审视,“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深夜的橱窗“铁栅栏枝枝交影,底下又现出防空的纸条,黄的,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幽深如古代的窗槅与帘拢”;一个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老太太,描写老太太的坐车上的神情“她两脚悬空,兢兢业业坐着,满脸的心虚,像红木高椅坐着的告帮穷亲戚,迎着风,张嘴微笑,笑得舌头也发了凉”,甚至“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作者都发出“流丽之极”的感叹。作者对道路上的日常生活中的所见,用一种细致欣赏的笔触,好奇的眼光,去触摸生活的温度,生活中处处新鲜新奇,道路上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在作者的笔下“和美畅快”“引人入胜”,原来日常不只是像池莉《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的琐碎而单调,也不只是刘震云《一地鸡毛》中小林的无奈、困顿,琐屑平凡的日常其实可以充满诗意、和美的,张爱玲劝路人要“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希罕,就不至于视而不见,”“就跟行万里路差不多”。[1]

作者不仅在散文篇目中去关注日常生活,宣扬对日常的诗意审视,同时作者也是日常诗意生活的践行者,其小说中贯穿大量的日常生活的细致的描写。《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第一次去姑妈家,对姑妈的房子、草坪、玻璃门、走廊、栏杆,以及姑妈家的姨娘大姐等等都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写草坪:“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2]作者把南方花草生长的恣肆之态写的生意盎然,草木的生命力写的有声有色,有情有义。《金锁记》中曹七巧第一次出场:“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一个精明、细致、薄凉的女人若然纸上。对姜家小洋楼的描写:“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陽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3]用对比写出了姜家住处追求雅致中带着生活庸常,这也是一种参差对比的生活。《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第一次到香港印象:“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4]从一个上海老旧家庭出走,进入一个洋化西派风格的香港,对巨型广告牌倒映在海水里的描摹,像现代派的画,形式抽象、变形、夸张、色彩斑斓大胆,内容真实、生动、贴切。

张爱玲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日常细节情景的描写,这些诗意的景象描写不是为了诗意而诗意的描写,这些诗意的景象中隐藏着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对作品主题的表达。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5]景中藏情,张爱玲的诗意情景中同样隐含着作者情感的表达。《沉香屑第一炉香》葛薇龙第一次去姑妈家对园内草坪上的杜鹃花的描写,不仅仅是表达香港春天杜鹃花的生命力旺盛,杜鹃花的诗意美仅仅起到对比作用,之后写到:“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红、白、蓝,色彩斑斓,对比强烈,给人一种犯冲般的对照,“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6]由色彩的强烈对照,写到地方背景、时代氛围,渲染着葛薇龙姑妈造就的奇幻小天地。《倾城之恋》中流苏初到香港码头看到巨大广告牌倒映在海水中,色彩斑斓间厮杀的情景,形象地展现了流苏初入洋派香港时兴奋、新奇、不安、惶恐的矛盾心情,于是流苏想:“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7]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也是张爱玲艺术表现手法。

二.人性拷问——苍凉的悲剧意识

如果张爱玲作品中细节描写彰显出诗意的存在,给人暖老温贫的踏实,或繁花似锦的灿烂,或朝气蓬勃的生机,或低入尘埃般的坚韧。但是作者彰显诗意后,又习惯撕开美丽的面纱漏出粗糙鄙俗的真实,给人一种华丽的苍凉。“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8]这是张爱玲对生命、生活的最好宣言。在外人看来,远远的只看到华美面子,爬满虱子的切肤感受只能自己体会。张爱玲作品道不尽的苍凉,说不完的迷茫。

张爱玲的小说通过自己一言说的独特视角描述新旧更替世代旧上海、香港等地老一辈中国人的生活状态,表现世代变迁与文明衰落中,人对自身命运的无所适从。苍凉世界中的苍凉人生是张爱玲写作鲜明的文化特征。《沉香屑·第一炉香》写一个女大学生清醒地沉入对未来的迷茫,自甘堕落。《倾城之恋》在苍凉的胡琴声中拉开序幕,男女之间感情的算计,只是在浪漫的外衣下的一段华丽幻想,道尽婚姻感情的不可靠。《金锁记》一个被金钱锁住一辈子的女人,把自己卖给金钱,被金钱压制到变态,又举起金钱的枷锁劈向自己的儿女,彻底地颠覆母亲的形象,解构传统的母爱神话。《茉莉香片》主人公聂传庆拥有一位薄情的父亲,刻薄的后母,亲生母亲也是那“秀在屏风上的鸟”,这样的环境造就了一个敏感、自恋、自卑、懦弱的人格不健全的精神病态孩子,可怕的是这样的变态只能选择一代代传下去……《心经》恋父情结的女孩子许小寒,肆意排挤母亲,将父母之间的爱情慢慢凌迟,同时塑造了一位为逃避家庭环境不好而人尽可夫的女孩子绫卿,以及忍气吞声而失去自我的坚韧母亲。《封锁》更多关注特定时间地点人与人之间那微妙情愫,探讨人性情感多样可能性。《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讲到:“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9]这是对男性心理的深层次探讨,对两性问题深层挖掘。《色戒》一位女大学生承担暗杀汉奸的光荣的革命重任,在刹那间,发现自己爱上了易先生,放走了他自己却惨遭杀害,放弃自己承擔的光荣使命,把男女情感放在家国之恨的背景下,探讨男女两性情感问题,角度新颖,反映人性主题深刻。

张爱玲作品主题大多关注女性命运,人生的残缺,探讨人性问题。这些深刻人性的探讨无不是深深隐藏在细节展示之中。有人说:“张爱玲的小说可以说是一场细节的狂欢。衣衫鞋袜、金银珠宝、亭台楼阁,无不描写得细腻而妥帖。”[10]《金锁记》描写七巧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用长安穿着“苹果绿乔其纱旗袍,高领圈,叶边袖子”“戴着“二寸来长的玻璃翠宝塔坠子”,形态,颜色、质地、款式、描摹细致,无一遗漏。人物穿着装饰的再华丽,却也掩盖不住内心的空虚。那深入骨髓的悲凉与时刻怀疑着的不安全感渗入到了作品每一处细节,使作品浸隐着满满的苍凉与虚无。

三.写作的伦理意义——在日常繁华中寄予对人性深沉的思考

张爱玲的小说,细节永远是华美、温润的,像一袭华美的袍,但是主题永远是苍凉的,像爬着虱子的袍。张爱玲在《中国人的宗教》中表达了自己对写作的理解:“就因为对一切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11]这是张爱玲对中国文学精神的认知。即使如此,张爱玲写作依然肯定现世,珍重日常的价值,一切宏大主题,如战争、革命都消融在日常的生活中,“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12]张爱玲肯定日常生活,肯定俗世价值,“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13]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不是“比男人还刚强”,而是像“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14]从日常生活中走出实际的人生,张爱玲将对日常生活的描写与人性的深刻思考结合起来,在日常的叙事上细腻真实,在人性的思考上深刻、凝练。将日常的丰富与人性的探讨结合起来,就像探讨人生的面子和里子一样,“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15]这也是张爱玲写作的丰富性和深刻性的体现。

避开30年代时代的宏大叙事,关注男女性情感的挖掘,彰顯人性的丰富和强悍,是张爱玲自己忠实的选择,也是唯一选择。“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要往别处发展……另生出一棵树,可是到到底是很艰难的事。”“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16]生于斯、长于斯,书于斯。这样的写作才能使书者畅快,闻者欣然。张爱玲1953年在香港写土改的《秧歌》,离开了切身的体验,写作离开真实的日常生活的土壤,细节失实,成为意念的招牌。在离开大陆生活在美国的日子,张爱玲的写作才华近乎枯萎,只能做些文学研究,改编、梳理其旧作。写什么成了无源之水。日常生活还在,诗意眼光还在,但是那片土地永远难以承载她心中老中国的情怀。她在《诗与胡说》中说:“活在中国就有这样的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到姑姑讲述国外的蓝天碧草露出的向往之情,张爱玲说“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有离开家已经想家了”[17]这是张爱玲向那个时代的中国日常诉说最动听的情话。不难发现,张爱玲的出走是她痛苦无奈的选择,在另一块土地长出另一棵树,到底也是艰难的事情,真是一语成谶。

通过分析张爱玲的作品,研究张爱玲创作风格中的“人性的拷问”与“诗意情怀”两种表现,考察两对看似矛盾的命题,如何在张爱玲的创作及人生中张弛呼应:一方面对人性近乎残酷的解剖,另一方面不忘对日常生活怀有诗意的欣赏;同时张爱玲的“写所能够写”的态度,都成为当下的文学写作可借鉴的伦理意义和价值。

参考文献

[1]张爱玲.道路以目[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30

[2][6]张爱玲.第一炉香[A].倾城之恋[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2

[3]张爱玲.金锁记[A].倾城之恋[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220-221

[4][7]张爱玲.倾城之恋[A].倾城之恋[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74

[5]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45

[8]张爱玲.天才梦[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3

[9]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A].红玫瑰与白玫瑰[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51

[10]崔月华,赵菲.浅析传统文化对张爱玲的影响[J].山东农业工程学院学报,2017,34(1):143-145

[11]张爱玲.中国人的宗教[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51

[12]张爱玲.烬余录[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49

[13]张爱玲.必也正名乎[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39

[14]张爱玲.《传奇》再版序[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65

[15]张爱玲.自己的文章[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94

[16]张爱玲.写什么[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30

[17]张爱玲.诗与胡说[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36

基金项目:2016年度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基础能力提升项目“人性拷问与诗意情怀——张爱玲写作文学史意义”(项目编号:KY2016LX251)

(作者介绍:王文霞,右江民族医学院院办秘书,公共卫生与管理学院人文艺术教研室兼职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人文艺术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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