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毖
我待字闺中那会,父亲连续三年分别用楷、行、草书写春联:“忠厚传家千载远,诗书继世万年长”。我明白,这就是父亲心中的家风。
我成家立业以后,不止一次听别人由衷地赞叹:你们周家的人各有各的爱好,真是一个文艺之家。每当这时候,我嘴上谦虚着,内心却充满自豪。那无声的沉默,其实早晕染开一片幸福的喜悦。
我的大姐高挑挺拔,清秀脱俗,颇有大家闺秀之风。年轻时爱唱爱跳,是篮球队主力,现在迷上了太极,代表开江体育局出席省、市级太极剑、太极拳比赛,凭着真实的功夫数次夺得金牌。我的三姐是性格温婉的都市丽人,穿衣戴帽从不落伍,天生的民歌嗓子,一张口,百灵鸟儿般的啼啭。我的弟弟其貌不扬,但艺术修养不错,有很高的审美情趣,写得一手好文章。我最不济,相貌平平,爱好书法、写作、古筝......虽学艺不精,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小地方也落了个“才女”的虚名,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
在我们周家,我和弟弟是比较喜欢文学的。两个姐姐爱好不在这个方向,但触景生情对上几句古诗一点也不稀奇。年少时如此,年轻时如此,如今亦如此。早上,几姊妹凑到一起梳洗打扮,大姐说:“当窗理云鬓”,三姐应声而落:“对镜贴花黄”;春日散步乡间,看到翠竹桃花,鸭戏池塘,三姐脱口而出:“竹外桃花三两枝”,大姐不假思索:“春江水暖鸭先知”;此等风雅之事不胜枚举。
我知道,我们这些家族似的爱好绝对不是来自勤劳简朴、安分守己的母亲,而是来自生在农村,挚爱文艺的父亲。我的父亲出生在开江县广福镇“二龙包”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天资聪慧,好读书,成绩优秀,毕业于大竹师范学校。为师多年,是小镇上公认的“文化人“。之所以能冠以”文化人“的名号,爱读书是重要原因之一。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人们索取知识途径相当窄小的情况下,父亲从来都是报刊杂志不离手。不论是国际国内新闻,还是教育教学思想,乃至民风民俗问题都在他的大脑中储存着,任何时候有人问起,没有他说不上来的。不管家庭条件多么艰苦,父亲每到一处总会买回一两本新书。一来二去,家里穷得只剩下书了。父亲本来记忆力好得很,小时候又读了许多古书,所以文字理解力相当高。久而久之,学校语文教学的疑难杂症都在他这儿集中解决——他就是一本随时可以翻阅的书,一本强大的活字典,理所当然地在教学相长中成为知识权威。这种白天手不释卷,睡前书不离手的日子一直坚持到古稀之年。随着身体素质的急剧下降,父亲看书的时间逐年递减,尽管这样,却依然改不了看书的习惯。轮养到哪一家,都要带上一些书报,尤其是丢不下最新版的《汉语词典》,时常放在他就坐的沙发边上,遇到生僻字时便于查阅。
父亲年轻时爱好广泛,闲暇时拉拉二胡,练练书法,谱谱曲,唱唱歌......一天就过去了,似乎从来不知“油盐柴米贵”。偶有师生书画展,他便站在门边画水粉,一站几小时,拔不出来。逢年过节,左邻右舍买来红纸请他写对联,他就在教室里搭几张桌子,让我和弟弟在一旁帮忙。我们轮流站在父亲对面,随着他写字的快慢拉纸条,直到最后一个字落笔,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对联平放到拼凑的大桌子上,让它自然风干。一副又一副对联把教室映得红彤彤的,喜洋洋的年味洋溢在空气中。来拿对联的人总是笑盈盈地赞叹:“周老师的字就是写得好,贴上去好看!”那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此中经过,父亲从未教我们一笔一划,可是看着他裁纸、蘸墨,运笔的过程不就是最好的书法启蒙吗?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多么美好的“浸润“!难怪有人说,家庭教育身教胜于言教!父亲年纪大了,诸多爱好身体力行起来很是吃力,不得已开启了说教模式。孙男孙女放假归来,他总是要问:“璇子,你的钢琴坚持弹没有?什么时候弹一曲给我听听。锐锋的书法还在没在练?人还是要有点才艺,生活才有意思。”
我们小时候的日子确实过得清苦,不管生活多么艰难,父亲总没放弃他的吹拉弹唱。天长日久,这爱好如春雨点点入地,滋养了我们的心灵,陪伴着我们成长,文艺的基因到底还是占了上风,彻底遗传到位。我们几姊妹小小年纪也会在月下高歌,母亲大声斥责:“你们几个的声音把学校都抬起卖了!”尽管这样,母亲的话很快被抛诸脑后,每当月华如练,只要高兴,谁起个头,大家都随声唱和起来。那些苦难的岁月,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父亲现在八十岁了,还天天听川剧,俨然一个老戏迷,一个老“文青”。这么长久的“文艺范”,没有文艺骨作支撑是绝对坚持不下来的。父亲用他的一生注解了“文艺不问出生”这几个字的意义。
寒来暑往,我们一天天长大,经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人生际遇,但是每一个孩子都没有因此而失去生活的信心。当我们走到人生最低谷的时候,父亲的言传身教总在传递着一份力量:无论怎样艰苦的环境,都要苦中作樂,把生活过出诗意来。于是,我们含着眼泪在前进中奔跑,我们唱着歌,跳着舞,弹着琴,写着文字减轻自己的负荷,淡化自己的哀伤,我们同样以父亲的方式影响下一代——诗书继世,苦乐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