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那时候,如果你能像一尾风筝那样展开翅膀,飞升到半空里,你就会一览无余地俯瞰到,我们的外东街,它的确像是一条汩汩流淌的河。
街道宽约五丈,长一里余地,再往外延伸便直达田园乡村。地面是瓷实的暗色浆土,嵌混着被行人车马打磨得溜光晶亮的碎卵石。沿街夹道的两顺溜平房,是一概的小青瓦人字型房顶。屋脊有些微的高低错落,栉比之间坐了几墩风火墙。因年辰久远,那些屋顶被风雨洇成了透彻的黛黑。有茸茸的青苔蔓生在瓦楞上,酷似溪河堤埂边的水荇。每天清晨,街坊里的居民被县广播站“东方红”的开播曲唤醒,迎着熹微的朝阳,打开一扇扇木铺板门,就像从一道道石缝里游出来的鱼,开始来来去去,忙碌一天的生活。偶尔一辆牛马车或解放牌卡车缓缓驶过,像是悠然摆棹泛波的航船……
外东街,是老字号称谓。它依凭的这座城名曰雍城,当年汉高祖刘邦封雍齿为侯,列此方为侯国,屈指已历两千多年。一围墙廓一条护城河,把城池分为内外。外东街被拦隔在城门洞以东,只能算得古城的“偏房"。有一阵它被强行更名为“东风路",那个年代。一夜间所有的门牌号全部旧桃换新符,连街半腰那座叫圣修堂的天主教堂也被铲掉了门楣招牌,用墨笔改写成粗犷的三个字——“反帝堂”。但这一带的原住民改不了口,私下里还是称着老字号,老招牌。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外东街的一条小鱼。我本来在僻静的乡村小溪沟里悠哉游哉地过活,那一阵却因“运动”卷起的波浪,随着身为教师的父母被裹卷到县城外东街这条老河道中。寄居在大孃那狭窄的鱼窝里。父母被集中到城关中学参加政治学习和“运动”,我则迅速融入本街同龄的一群小鱼虾,趁着学校停课,尽情地作着“浪里白条”,成天没日地游弋于我们的江湖之中。
我们听命于一个叫绰号叫“大头”的孩子王,他虽和我们一样也只有十来岁,但个子高出一大截。大脑袋点子多,还有制作万花筒、火炮枪、滑板车、在白背心上刻版印字号等独门绝技。他父亲是一名解放军首长,他曾带我们去过他家,他父亲一身戎装,腰挎盒子枪,站在镜框里威风凛凛地注视着我们。这就进一步烘托和巩固了“大头”的号召力和指挥力,他率领我们一群鱼兵虾将在外东衔穿梭倏忽,进无止境。
街东头县立完中先前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座书院,校门是颇有气势的粉墙琉璃瓦门楼,中间洞开拱型圆门,门囗蹲守着一对威严的石狮。这里过去每天都是青春风华的初高中生出入的专属地,小屁孩连边都沾不了。可现在,“大头”率领我们一个个如泥鳅一般,躲开老门卫的视线一滑溜就进去了。校园里面好宽敞啊,院中套院,墙外有墙。进门正对的庭院是一整座保持完好的古建筑,石柱雕梁,飞檐斗角,回廊凉亭。中庭里蓬勃着繁枝茂叶的花树果木,其中有两株桂树格外挺拔,树冠参天。时令正当,茂密的枝叶缀满了团团簇簇的金籽玉粒,浓香一浪浪地醉人。识读屋舍上的标牌,知道这里是校长和教师的办公区。教室则被掩映在一大片桃林橘树丛中,房栋之间精心栽培了一畦畦花草苗圃。学区外还有一个偌大的操场,西端筑有一个戏台,不仅是县中的体育运动场所,连县里的许多重要集会也常在这里举行。听说当年解放军剿匪抓获了被蒋介石授予“游击之母”称号的双枪赵母匪,就是在这里召开万人公判镇压大会的。其时,全城空巷,甚至轰动了方圆百里。但是,此刻除了几声鸟儿的啁啾和秋虫的唧唧,整个校园一片寂然。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停课闹革命”去了,偌大的园子如此冷清,让我们几个小孩感到几分伶仃落寞,心里还有点莫名的发怵,于是草草兜了一圈便离开了。
转身去看圣修堂。穿越一个幽深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坪地上,兀自耸立着一座尖塔似的楼宇,塔顶上树着十字架。厚重的双扇大门紧掩着,使劲一推,里面反杠上了,只裂开一条缝。七八双眼睛争相贴上去往里瞧,模糊中看到一排排长条木椅,最深里塑着些神像,与我们往常在古庙里见过的泥菩萨全然不同。离地面很高的弧拱型窗户描了红黃绿蓝的彩绘,阳光朦朦胧地透进教堂,辐射出一道道迷幻的光影。一座廳堂连同其中的物什被晕染烘托得虚实无定,看得我们神思有些恍惚。
又循着木料的特殊气息踅进紧傍护城河的木工厂。那里遍地成堆的锯末和刨花,是躲猫猫的上佳宝地。我们一个个把自己深埋于刨花堆中,不留半点蛛丝马迹。鼻息里嗅着木料的清新芬芳,眼前的刨花卷是天然的望远镜,害得那当“猫儿”的如同电影《地道战》里进村扫荡的日本鬼子,陷入迷魂阵昏头转向,半天找不着北。
偶尔衣兜里有了几分零花钱,我们会花一半去糖果铺买个柿饼或棒棒糖;余下一半攒在兜里,呼朋引伴去连环画摊租小人书看。摊主是个和善的孤寡老头儿,他把连环画的彩色封面全撕下来,经幡一样用麻绳悬挂在墙壁上,都依次编了号。我们依据封面揣摸画本的精彩程度,选中一本,告诉老头儿序号,他便从简易书架上翻找出来递给你。你只能坐在门边的矮长条凳上现场翻看,不能带走。素描画本一分钱一册,电影画本两分钱一册。为了达到少花钱多看书的目的,“大头”怂恿我们釆取一人租借,众人围览的策略。这样轮番上阵,简直相当于把一分钱剖成八瓣来花了。孤老头儿分明看透了我们那点小花花肠子,却并不愠恼干预,还是那副笑咪咪的和善模样。也许吧,他就是喜欢我们这群小鱼虾围聚在他膝前嬉闹,以此给他孤寂的生活带来些许乐呵与生机,和少收入几分钱租金相比这算得什么呢。
最刺激的莫过于弹弓对战,战场摆在残缺的明清老城墙上。众孩儿点兵点将分两拨,以“大头”发明的自行车气门芯橡胶管小弹弓作枪枝,从公园里的女桢树上釆摘回豌豆大的籽粒作子弹,摆开阵仗激烈对射。谁要是不幸中弹,皮肉伤不了,但是弹落花开,溅出的汁液让衣服挂了花很不好洗褪。一场战事的最终结果,少不了几个伙伴各自回家领受一番讨骂挨揍的“家教”。
一伙半拉小子就这样一味疯玩,久了也觉得少了一些意趣。看到那些臂佩红袖套的青年和成年人,时而成群结队,擎着鲜艳的红旗,高喊着口号从外东街呼啦啦席卷而过,使得这条平日里宁静的小河一时间惊涛拍岸,我们煞是羡慕。我们曾组团去报名,可所有的“组织”都嫌弃我们幼稚,一概拒之门外。“大头”一气之下又憋出了灵感,找来一些废旧红领巾,缠着他母亲缝制成一打?套。用纸版镂刻了“红小兵”字样,喷上黄油漆,一人一只戴上,嘿,还真是煞有介事。这算是有了自己的“组织”,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呢?瞧着吧,我们这群别人打不上眼的小鱼虾也要掀点波浪了!我们豪迈地跨越外东街的河界,游进了城门洞,风扯扯地穿梭于主城区大街小巷。十字路口有几拨人站在用竹木杆搭建的台架上,手握话筒亢奋地演讲,又像是在互相指责对骂。不时有人当空撒发传单,纸张如大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引得台下围聚的人群阵阵哄抢。于是我们兵分几路,发挥灵巧优势钻入人群,抢占有利地形,一会工夫就拾回好大一摞传单。尽管为此有人被挤掉了鞋帽踩肿了脚,但因战果颇丰,心中却满是激动和喜悦。回到外东街,晚上我们守候在路灯下,见有大人走过就拦上前散发几张。一位戴眼镜的叔叔接过两份传单顺便溜了一眼,满怀疑狐地看着我们:“这两派在闹对战啊,你们到底是哪一派的哦?”我们一时面面相觑,连“大头”都只有在一旁搔头挠耳,不知如何辩解了。几天后听说有人在县公安局抢枪,我们火速赶往现场。临近大门口,看到已围了一群人。一个壮实汉子身穿草绿军便装,头戴钢盔,腰扎皮带,肩上挎了一支步枪,右手还握着一柄,左手拎着个绿漆铁盒,估计是弹药箱。汉子要往外走,一个穿白色公安制服的人正面拦住他,苦苦地在劝阻。双方都不让步,僵持在那儿。突然间汉子情绪暴躁失控,嘴里高声吆喝骂咧着,右手托起枪枝对天就是嘭嘭两枪。那响声很突兀,有一种炸裂感。我们心中咯登一下,猛一激灵,吓得扭头夺路狂奔。一口气窜过十字口、丁字街、城门洞,直躲回外东街各自的家中,耳门子还在嗡嗡鸣响,伏着狗一样喘半天才缓过劲来。那时没学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革命是暴烈的行动”这篇语录,但那一声枪响给了我们当头一棒。我们明白了自己还不是块什么成气的料,一个个悄悄摘下红袖章,塞进旮旯里。从此远远躲离了那场“大革命”,再不敢奢望去做“弄潮儿”了。
我们收心回归外东街这条小河,重新安分而怡然快乐地扮演小鱼虾的角色。逍遥闲暇时,我们也会在一旁留意观察品评、甚至一定程度介入外东街的大人们——那一条条大鱼的生活行游状态。我们发现,他们绝大多数并没有像那些狂野之鱼一样全身心卷入运动的怒涛狂波。时势使然,他们也不能自已地参加了这个或那个组织,配发了不同的?章标识。但他们只是业余“大革命”一下,而很理性地把主要精力放在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计而奔忙游走上面。每天早上,男人们(也包含少部分女人)从各家鱼窝里钻出来,游经外东街,再分别进入各自觅食讨生活的大大小小的池塘。最大的一口谋生池塘当属卷烟厂,那是一家百年名坊。裹卷的雪茄曾被钦定为清朝皇家贡品,后来毛主席朱总司令也极为喜欢,曾调了一个老工匠卷烟组进驻中南海好些年。烟厂因此声名遐迩,产品供不应求。几千人在厂子里上工,全城的大街小巷终日弥散着淡淡的烟草味道。还有五金厂、农机厂、制衣社、糖果厂、酿造坊、蜂窝煤厂、皮件作坊和街面上的饭馆、小食店、理发店、百货店、杂货铺。最远的是散布在郊野的火柴厂、机榨油厂和氮肥厂。去那里讨生活的鱼们每天得披星戴月地夜游,更是格外辛勤一些。
那些没有文化和一技之长,且又年龄偏大的居民家属们也並未游手闲耗在家。她们每天上午会云集在街道居委会所在的大鱼窝子里来。那是一处大杂院,除了居委会,还住着十几户人家。院中天井里铺着长条形的木板,周围密匝地安放了小竹凳。上午九点,一辆人力板车会准时来到大杂院门口。车上垒叠着抽屉状的方木格子,里面盛满裁切方正的烟叶皮。这是烟厂运来的原材料,由居委会组织无业居民手工卷成毛坯雪茄,再回收返厂用机器压制为成品。一见车来,孩子们便咋呼着率先蜂拥而上,尽量帮自家大人多抢两个木匣。大人们在天井里济济围成一团,在木板上铺开烟皮、剪刀和浆糊,嘴里有一搭没搭地聊些鸡毛蒜皮的家常闲话,十个指头却灵巧迅捷地翻飞动作。下午工厂来回收毛坯烟时会严格按支点数计酬,紧张忙碌一天,可得到两三毛加工费,日久累积下来,对家用也是一笔不小的补衬。
游走出没于外东街的,有一些鱼与众不同,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
有一条是来历不明的鱼——那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中年复员军人。他右腿在战争中负伤致残,安装了一条带着厚底皮鞋的假肢。毎前行一步右腿都要在地上拖画半个圆弧,看起来行走极为沉重不便。但是關于他在战场何故受伤说法却迥然不同。有人说他是在同美国鬼子作战中被爆炸的弹片削断了腿,另有人却说他打了败仗作了美国兵的俘虏,想跳崖逃命却摔断了腿,后来中美交换战俘才放回家。就因这段来历叙说不清,有两派组织经常在他家门口摆拉锯战,一伙人拉扯着要批斗他,骂他是可耻的逃兵、软蛋、投降派;另一伙人却拼命要保他,说他是共和国的勇士和忠臣。他本人在吵嚷纷争中也是有口难辩,气得半夜三更独自酗酒,喝醉了就在街上嚎哭着破口大骂。
还有一对恩爱无比的连理鱼。这是一对鹤发童颜的老夫妻。每一天都见到他们相互依偎,手挽着手,肢体伸展,步履稳健地游走在外东街上。夏天里,俩人身上一袭对襟葛麻布衣。到了隆冬,夫妇又同时换了笔挺的细毛呢大衣。老夫头戴一顶俄罗斯样式的呢帽,老妻脖子上绕一条深暖色围巾。他们径直打开一间楼板木屋,这是他们私营的中医艾灸馆。老先生戴上金丝眼镜坐堂主诊,老妇人在一旁作帮手。不大的堂子用白布帘隔分两半。外边用于坐诊处方配药;里间并放几张特制的担架床,专供病人熏艾、针灸、拔火罐、敷膏药。每日门庭络绎,却打理得有条不紊。
对了,还有两尾漂亮的小金鱼,在外东街上可是赚足了眼球。她们本来不同名不共姓,人们却叫她们姊妹花。她们正当花样年华,模样相当俊俏。都生着一张乖巧的瓜子脸,梳一对短辫儿,长相有如“撞脸”一般酷似,区别仅在于其中一人下颏边有一粒黑痣。她们同在东门挢头的酱菜铺当营业员,每天腻在一起结伴上下班。她们在外东街的人流中穿梭而过的时候,人们(包括“大头”和我们)都禁不住要留连地张望。她们的步态那般优雅而飘逸,脚下如同踩着滑轮或者驾了云似的。她们从你身边掠过,会带起一缕小风。那风儿含着沁鼻的馨香,让人嗅过后有一些小迷糊。在店铺上班时,她们换上工作专用的白色围裙。那裙沿下摆被她们绣上了翩跹的蝴蝶花边。只是小施巧计,就化死板为一抹生动了。她们如花的笑靥开放在那三尺柜台边,怎能不惹来蜂蝶嘤嗡呢?夜色降临后,常常就有三五个青年男子,聚在酱菜铺旁边一杆街灯下,吹着口琴,哼唱着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游击队之歌、打靶归来、我们走在大路上、草原赞歌、新疆是个好地方、马儿啊你慢些走……唱了一曲又一曲,一束束火热的眼光心有旁鹜地向着酱菜铺柜台那边放电。这些个小伙子,白日里佩着红?章,漫卷红旗蹈身于“大革命”狂潮时那股蛮劲狠劲,此刻被温婉的夜色洗濯得荡然无存,唯余一腔萌动的青春情愫和密意柔情波光粼粼,难以平复。
该说说我的大孃了。怎么形容呢,在外东街,她算是一条低微悲情的鱼。大孃是我母亲的大姐。旧社会家中有七兄妹,大孃排行老大。隐约曾听母亲说过,外公那时是川军里的一位有地位的军官,在县城里置了一处大庭院。大孃养尊处优,戴金耳坠,穿绸缎旗袍,抽大烟,乘坐轿子去成都逛大街。新中囯成立后她理所当然被划为地主份子,一夜间便是人间天上。我三四岁刚记事的时候,大孃曾投靠我家照看我和初生的二弟,从我家锅里分口饭吃。旧生活给她养成的恶习令她一时间欲戒难忍。有几次,她烟瘾犯了,涕泪涟涟,诓我去学校办公室帮他拾些烟头。我那么幼小都感到这是件很耻辱的事情,却又不忍心看着大孃受折磨。便拿个火柴盒子去办公室,佯装玩儿,从别人脚下把踩扁的烟头扒拉出来装入盒子,跑回家交给大孃。大孃做贼似的把门反拴了,抖索着手把烟头倾倒出来,一截一截捏圆,划燃火柴,使劲吸上一口最后那一点点残余。她吮吸时狠命用力,两颊随之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副极度饥饿的贪婪模样。“大革命”洪水席卷而来的时候,她这样的鱼铁定会被裹入旋涡。那时居委会经常组织召开居民大会,或传达学习来自北京的最新最高指示,宣传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或批判斗争跟大孃同类的地富反坏分子。居委会的批斗会现场画面感很强:会场前端墙壁正中央挂着慈祥雍容的主席画像,两侧各一位穿军便装戴军帽的中学生手捧红宝书为主席站岗。普通居民群众在下面齐刷刷坐着,本街上的地富反坏分子集中到台口边,其中有罪大恶极的既往历史,或“现行”作奸犯科的,被责令当众跪下。胸挂书写罪名的纸牌,头戴一顶夸张的尖顶高帽。大孃因历史上没有恶行恶名,近年又一直老实守规,没犯下什么“现行”,所以被宽大以待,只须在一旁站立着低头陪斗。会场的组织者人称“韩代表”(县人民代表),是居委会的当下负责人。韩代表四十出头,梳着齐耳短发,鬓角用钢发夹束住,纤毫不乱,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而干练。她讲话的时候表情严肃,语言简练有力,右手不时朝着前方挥举。很显然她这动作是从电影镜头中那些伟人们的大度举止中模仿而来的,只不过用在这个场合未免显得有点小题大作。但有一条她把握得很严格:无论现场如何群情激愤,可以口诛笔伐,绝不准挙打脚踢爆粗口。“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每当批斗会场面趋于混乱时她就站到高处振臂一呼。人们一愣神,立马被镇住了。这是最高指示呢,谁敢不听!
有一阵,上面又有新指示下来,对四类分子要加强属地劳动改造,强化人民群众监督。大孃一帮人逐个给套上一箍白色?标,上面用黑字醒目标注了每个人的劣等成份,每天早上扛着大扫帚分段清扫街道。大孃腰有老疾,躬身劳动一会儿就痛得汗水淋漓,撑在那儿吁吁直喘。我看着大孃着实可怜,就拿一只小扫帚在旁边帮着扫。一天这情景被韩代表无意中看到了。她板着面孔走过来,严厉责问大孃怎么回事,是不是偷奸耍滑抗拒改造?大孃嗫嚅着辩解了原委,我也在一旁尖着嗓门帮腔。韩代表听了没再言语,一脸严肃地离开了。当天下午,大孃接到居委会的通知:从明天起不用再去扫大街了,街办纸厢厂任务紧张急需帮手,立马去那里报到帮着糊纸板,每天劳动改造一个小时。大孃这条卑弱的鱼,就这样被一条严肃的鱼头儿送进了避风湾,从此少受了许多屈辱和伤痛的折磨……
如果你是一尾风筝,今天你飞升到雍城东边的天空中,你再也寻不到当年外东街那条老河道的半点影子,就连残存的几处历史文化遗迹,也早已经过整饬,修旧如新了。那些曾经比邻而居、相依为命的大大小小的鱼儿们,也都如我一样散游四方,其中一部分已经游向了永恒的太虚。城市往东仍有一条街衢,依然是浩浩流动的一脉。不过昔日的潺潺小河已经嬗变为磅礴大气的奔腾江流。白天,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一派盛世繁华景象;入夜,一路华灯通明,霓虹闪烁,流光溢彩,宛若美奂的天河倾泄人间。但是你要相信,过去的那条外东街以及它汩汩漫过的那些生命和生活之流,一定没有消失和灭绝。它不仅存活于历史的记忆里,还会以某种特殊的信息和能量形态徜徉在另一维度的时空中。按照超现实物理学的观点,人类若能发明超过光速的飞行器,就能切入另一套时间体系,实现時光倒流。通过穿越时间隧道,重返遥远的从前。我多么期待那一刻早日到来啊。那样,我又可以像一条小鱼一样游回昔日的外东街。我会欣喜若狂地与“大头”等一帮小鱼虾们再度团聚,相拥喜极而泣,互诉别来衷肠,然后去完成当年没有尽兴了愿的各种事情。我渴望去叩开圣修堂那扇肃穆的大门,沐浴一下从天窗投下的迷朦幻光。我想去拜访那位拖着沉重假肢行路的叔叔,弄清楚在那场战争中他究竟有一番怎样离奇的经历。我还要去低矮的屋檐下那一室蜗居探望我命运多舛的大孃,陪伴她去老先生的艾灸馆好好理疗根治陈年腰疾。当然,还有一件事情我绝不会忘记:我要去逐户叩门寻访,找到那位梳着齐耳短发、终日一脸严肃的韩代表,站在她面前,滿怀敬意,低下头腰,深深地、深深地躹上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