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池瑜
我为袁运甫先生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万言长文 《有容乃大:袁运甫与中国当代公共艺术》,探讨袁先生在中国当代公共艺术中的重要贡献,发表于 《传记文学》杂志,并入选 《2003中国年度最佳传记文学》一书出版。另外一篇是袁先生出版了一本50万字的文集 《有容乃大》后,我给文集写过一篇书评,评述袁先生的学术思想,发表于 《装饰》杂志。我与袁先生交往甚多。袁先生70岁生日,我们相聚在颐和园,租了一艘小船在昆明湖中游览,并请了一名古琴演员在船上演奏古琴,湖光水色,碧波荡漾,在悠悠琴声中咏唱诗文,谈笑风生,袁先生则为我们畅述艺术观念,发表对艺术现象的见解,给我们在船上上了一堂特殊的艺术思想课。我们以文人雅集的方式为袁先生庆祝七十大寿,很值得作一番审美回味。袁先生80岁的时候,大家又为他开了一次庆祝晚会。本想再过几年给袁先生过90岁生日,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都生活到90多岁,没想到袁先生突然驾鹤仙逝。袁先生的身体在我们看来还是很健康的、很结实的,没想到一下子就离开我们了。袁先生的突然离去,令我十分悲伤。在袁先生去世十个月之后,我才能以较为平静的心境,来回顾袁先生的艺术成就。
是什么样的环境成就了袁先生这样一位杰出的当代艺术家、艺术大师呢?袁先生于1933出生在江苏南通,这个城市离上海很近,是中国近代注重教育和散发着现代文化气息的商业城市。袁先生外祖父家留存有 “二贤堂”木匾,是宋代大哲学家程颢、程颐的后裔。袁先生的父亲是一位中学教师,精于艺术鉴藏,家里收藏有一些艺术精品。袁先生兄弟姐妹八人都很优秀,大哥袁运开是著名物理学家和自然科学史家,原华东师范大学校长,弟弟袁运生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著名画家。袁先生的家学是非常深厚的。他从小受到父亲影响学习绘画,禀性聪明。另外袁运甫先生本身是在杭州艺专上大学,该校是林风眠校长创办,在艺术上是中西结合的典范。然后又转到中央美院来学习和留校工作。在这期间,张光宇、张仃先生就在这里。然后到1956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立,他又由组织安排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执教。这几个中国最重要的艺术学院他都学习或工作过,对这三所艺术学院各自的特点和教学风格及艺术风格他都非常清楚,所以他的胸怀是非常开阔的,没有门户之见。说他能有容乃大是有基础的,他能够兼收并蓄,强调纯艺术和工艺美术的结合,也强调现代艺术和民间艺术的结合,所以这样一些观念和环境造就了袁运甫先生这样一位大师。
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执教的过程当中,他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到清华大学团队当中的重要一员,像张光宇、庞薰琹、张仃、祝大年、郑可、吴冠中、卫天霖等,在这个团队里,袁先生是学生辈,也是其中重要一员,因为他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作了几十年,在这个团队中发挥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一方面承接庞薰琹、祝大年、张仃、吴冠中等先生的一些学术思想和创作经验,另一方面又开启了对下面一辈包括像杜大恺先生、刘巨德先生的培养。
我从当代美术史的角度来看,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是存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派、画派的,合并到清华大学后,它们也可称为清华学派或者清华画派,这些都是很好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在新中国整个美术事业当中起着特殊的作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师的创作不像中央美术学院画油画的一辈子画油画,我们可能是各个方面的材料都实验,带有综合性。张仃先生把 “装饰”打出来作为本院的一面旗帜,是一种聪明的策略,因为新中国成立以后是以现实主义为主,比较重视作品的主题性,反映革命历史、反映阶级斗争这些东西比较多,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借着装饰这个词做一些艺术形式方面的探索,独树一帜,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对新中国的美术史起到重要的补充作用,它使中国当代美术史更加丰富,这是我们应该强调的一部分。
袁运甫先生是一个大艺术家,中国当代艺术史应该把他写进去。他在绘画上的地位也是很高的。袁先生除在公共艺术和壁画创作上取得杰出成就外,在水墨画和水粉画创作中也取得很高的成就。
在公共艺术和壁画创作中,袁先生可以说是中国当代公共艺术的泰斗,他1979年协助张仃先生组织首都国家机场壁画创作,绘制了 《巴山蜀水》,首都国际机场壁画成为新时期美术界改革开放的里程碑。1980年他创作了 《智慧之光——历代艺术集锦》,后来又画了 《长江万里图》,包括中华世纪坛圆形大厅也是袁先生主持设计的。除此之外,他为国内外创作的代表作品还有 《山魂水魄》《献给国际和平年》《中国天文史》《文明的飞越》《群山俊秀》《世界之门》《祥和之都》《升腾的彩虹》《华夏文化广场》《市民广场》等。另外,很多宾馆、公共建筑、地铁、公园,都有袁先生的公共艺术作品,例如担任国家大型艺术工程总设计完成的国家礼器大型编钟 《中华和种》和北京 “中华世纪坛”的大型壁画 《中华千秋颂》等作品,都是我国当代壁画创作与公共艺术设计的重要代表作品。他正是在几十年的公共艺术创作与设计之中,开始自觉地对建设中国公共艺术专业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记得当时袁先生说过,要在清华美术学院建立公共艺术专业,当时还想建立公共艺术系,后因合并清华以后,本科生的招生数量有限,都不够分了,再搞一个公共艺术专业以后,没有本科生的指标给他,虽然没有办成,但对中国当代公共艺术来说,袁先生可以说是贡献巨大,是一块里程碑。因此,我认为袁运甫先生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是重要的一员。
在水墨画和水粉画创作中,他画的水墨画荷花也是画得相当好,中国百年国画展都有袁先生的作品参展,还有他的彩墨画也很有特点。他说我们中国的绘画是讲色彩的,只是后来文人画发展,才使水墨画走向强势,实际上色彩是中国画的重要传统。所以袁先生特别重视觉色彩在国画中的作用,他在彩墨画的创作中也取得了重大成就。另外,他的水粉画很有特点,他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创作的水粉画也是相当的精彩。我记得在中国美术馆、国家博物馆,都展出过袁先生的一批水粉画,无论是表现技巧还是人物形象塑造,都是高水平的,是新中国水粉画的杰出代表,应该进入新中国艺术史。所以袁先生在绘画创作上是有重大成就的。前几年我参加了袁先生在故宫的展览,故宫是收藏古代绘画的,收藏当代绘画很少很严格,从吴冠中、张仃等到袁先生时只收藏7位当代著名画家的作品,袁先生的画进入到故宫,得到了高度的学术赞扬。前几年袁先生办了一个从艺50年的大展,在艺坛上得到了广泛好评,所以他在美术界的影响比较大。
袁运甫先生不仅是一位艺术家,同时在艺术理论上也是有深刻思考和建树的,他的50多万字的著作 《有容乃大——论公共艺术、装饰艺术、美术与美术教育》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有容乃大》文集的显著特点,是对公共艺术创作的理论总结和对公共艺术的美学思考”①陈池瑜:《创造性的理论建树——评袁运甫艺术论<有容乃大>》,《设计艺术》2002年第3期,第66页。,文集将公共艺术提到学科建设的高度,在 《公共艺术是现代城市建设的新学科》一文中,认为 “公共艺术是城市建设发展的新命题,这无疑是一门综合艺术的新学科”,他还提出:“发展公共艺术是辉煌历史成就的传承和弘扬,是当代社会进步的召唤和需要,是艺术创造潜能的发扬和奉献。”他还站在社会发展和科技发展的高度,来审视文化建设,“认为当代社会科技发展的成果,已经完成改变了城市发展的规模和结构,整个社会和人类生活的进步,对其生存空间和精神生活都提出了更高质量的要求。特别是对文化的渴求,因此为满足广大人民群众审美和精神文化需要的公共艺术必然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而且 ‘这不是一件或几件作品的问题,他涉及的是一个艺术学科的建设,而且是全新的学科’”②陈池瑜:《创造性的理论建树——评袁运甫艺术论<有容乃大>》,《设计艺术》2002年第3期,第66页。另外,先生提倡的 “大美术”观,强调西方最新的东西要,同时本土的民间艺术也要,所以 “大美术”观也是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一种特殊的教育体系和教学思想。
今天我们追思袁先生,就是要把他提倡的“大美术”观传承下来。中央美术学院个别老师说我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艺术家是杂家,我认为,我们不是杂家,而是在进行艺术的综合创造。袁先生在其主持的15年的绘画装饰系工作中,对于金工、纤维、玻璃、陶瓷、雕塑等很多材料和艺术品种都进行过实验创作,所以我们的是一种综合性创造。艺术创作可以在水墨画或者工笔画方面突破,综合创造也是一种创新和突破的方式,所以这一点也是我们的特点,我们不要听他们说我们是杂家感到自卑,而是要有自信。
目前情况,怎么样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传统往下传承,现在情况有些变化了,合并到清华大学以后,虽然原来工艺美术也在发展,但设计艺术的发展更快,计算机设计、交互设计、视觉传达设计、信息设计和原来的工艺美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合并后成立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将原来工艺美术学院改为美术学院,从全国调来了一批油画家、雕塑家,他们的创作方式方法及艺术观念可能和原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不一样,那现在就是怎么样把原来工艺美术学院的传统既要传承又要转换,这也是一个重大的课题,原来的传统不能丢,怎么在新的形势下进行新的发展,这个问题也是大家要讨论和思考的。
我未能如大家幸运地听过袁先生的课,只参加过袁先生的几次有关教学活动。我是2001年调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至今已有17年了。在这个时间段里,有两件记忆深刻的事件。一件事是2002年5月23号,这一天正好是毛泽东的 《在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60周年,这天下午两点在袁运甫先生的工作室开会,内容是博士研究生的论文中期检查,张仃先生在延安曾聆听过毛主席的讲话,这天他被请到文化部参加纪念毛主席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60周年会议后,约下午4点赶到我们会场。杜大恺先生、刘巨德先生、包林先生、陈丹青先生和我等都参加,会议由袁运甫先生主持,地点就在袁先生的画室。从两点钟开始开会,开到晚上8点多,我从来没有开过这么长时间的会。就是为张仃先生和袁先生的博士研究生论文提建议,讨论论文中的相关问题。张仃先生年龄大,大约5点多钟就和夫人李昭老师先回家了。袁先生十分认真,对学生高度负责。开完会之后到老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旁边的小餐馆吃了一顿饭。由此可见袁运甫先生对教学是非常认真的。还有一次袁运甫先生让我给他的博士研究生做一次专题讲座,从早上8点钟开始,就是给林蓝、刘旭光他们这一班讲。袁先生从家里搭乘出租车过来,因堵车晚来了几分钟,结果他满头大汗,快步来到会议室,还抱歉说来晚了,他主持我的讲座,先介绍我,然后就坐在那里听,坐了4个小时,我讲完后他又作总结。当时他已经70岁了,令我很感动。袁先生对教学和培养人才兢兢业业。袁先生为中央工艺美术研究院合并到清华大学以后美术专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成立美术学院,经袁先生推荐和催办调来一批教授,包括油画、国画、版画、雕塑、美术史论等专业的教授,袁先生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有一次我到袁先生家里看望他,他说你们湖北油画很出色的有两位,一位石冲已经调到清华了,还有一位是冷军,也想把他调过来。后来我没有找到冷军的电话及时给袁先生,这事就耽误了。可见袁先生是非常爱惜人才的。
在美术与设计艺术教育方面,他早在1987年4月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全院师生报告大会上所作的学术报告 《论艺术道路与艺术教育》中,就提出改革美术与艺术教育的设想,他说:“‘我认为应当在全国范围内规划中国美术教育的改革方案。其最本质的内容应当大大加强工艺美术也就是美术设计教育的力量,以及相应提高纯美术教育的现有质量。’只有这样,才能适应工业与现代社会的发展,增强国际竞争能力以及提高全民族的精神文明素质”。①陈池瑜:《创造性的理论建树——评袁运甫艺术论<有容乃大>》,《设计艺术》2002年第3期,第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