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于璜碑》形制蕴含的精神意象及对艺术取向的启迪

2018-07-14 01:43王友良
书法赏评 2018年3期
关键词:汉碑碑刻书风

■王友良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

1973年5月,天津武清县高村乡兰城村村东苏家坟出土了一块东汉碑石,碑文词旨淳古,字体朴茂端直,碑额阳刻汉篆虬枝盘曲,碑首画像与碑文浑然一体。此碑一出,迅即轰动书法界,被认为是明代出土《张迁碑》以来,唯一可与之相媲美的汉碑。这碑就是《汉故雁门太守鲜于君碑》,即俗称的《鲜于璜碑》。

《鲜于璜碑》,从东汉延熹八年(公元165年)立碑,到公元1973年,历时近1900年,它或孤立于荒郊野地,或深埋于地层厚土,也许是集聚了太多的历史,阅尽了人世沧桑,尽管碑阳、碑阴只有827字,但自《鲜于璜碑》重现之日,关于此碑的话题在书法界一直没有停歇。一转眼,又四十多年过去,众多的研究者从书体演变、书体风格等方面做了大量的解读,无论从何角度,毫无疑问,《鲜于璜碑》以其无穷的魅力,后来居上,已经成为东汉时期的一块重要碑刻,屹立于灿若星河的历史碑林。它既像一个谜,又像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宝藏,吸引着金石、书法工作者去探寻、去研究。本文拟就这块迥异于其他汉碑的碑石形制,换个角度梳理其间传达的意蕴,并借此考察这种形制对于当时装饰性极强的应用型碑石凸显的审美意义。

一、汉碑的形制和《鲜于璜碑》的独特性

谈汉碑形制,首先要对“碑”本身有一个了解。

古代有三种器物都被称为“碑”:一是古代测日影定时刻的仪器——日晷;其二是拴牲口的柱子;其三就是没有文字的竖木即辘轳引棺下葬的竖石。通常人们所说的是第三种“碑”,即后来发展成为“追述君父之功美”的记事碑、功德碑、刻经碑、祭祀碑等。[1]

辘轳引棺下葬的竖石称为“碑”,郑玄注:“丰碑,断大木为之,形如石碑,于椁前后四角树之,穿中,于间为鹿卢,下棺以乡率绕。天子六率四碑,前后各重鹿也。”由于它不仅能起到引棺下葬作用,而且因为其能够起到定位和记录墓主的信息,所以慢慢直到汉代将歌功颂德的铭文写于墓表上,从而形成了真正的墓碑。

对汉碑的形制,人们往往只是考察碑本身的结构组成和形状。组成一般着眼于碑首、碑身和碑座三部分。碑首称“额”,用以刊刻标题,从碑首看,有方形、圆形、圭形三种,四周多刻有螭龙、蟠螭雕饰。“首多有穿,穿之外或有晕者,乃墓碑施鹿虚之遗制。”[2]碑身则为长方形竖石,正面谓“阳”,刊刻碑文;碑的反面谓“阴”,刻题名;碑的左右两面谓“侧”,也用以刻写题名。碑座称“趺”,为长方形,有龟趺、方趺等。对碑的分类,其标准不尽一致。如朱彝尊是从刻字风格分的,他在《西岳华山庙碑跋》中说:“汉隶凡三种,一题方整,《鸿都石经》《尹宙》《鲁峻》《武荣》《郑固》《衡方》《刘熊》《白石神君》诸碑是已。一种流丽,《韩勃》《曹全》《史晨》《乙瑛》《张迁》诸碑是已。一种奇古,《夏承》《戚伯著》诸碑是已。”王澍在《虚舟题跋》中也说:“汉碑分雄古、浑劲、方整三类。”康有为则从审美角度,他在《广艺舟双楫·本汉》中将汉碑分为:“骏爽,疏宕,高深、丰茂、华艳,虚和,凝整、秀额八类。”[3]此外,还有学者依据制作目的分类,如歌颂神冥灵验者的神碑、记述祖庙祭祀与修造者的庙碑、歌颂个人德行者的德政碑、纪念土木工程完工者的竣功纪念碑。这些分类虽已充分体察到汉碑的文化功用,但笔者觉得意犹未尽。如果对一件艺术品,仅仅着眼于其中的一点,总觉得有些不足,就像一件精致的玉饰,只看雕工,不考察玉的质地。所以,考察汉碑不同书风,联系汉碑形制或碑主身份,这种视角较之单纯从外观形制上或单纯从文字风格上去划分碑刻类型无疑更具有史学认识价值。基于这点认识,本文考察《鲜于璜碑》,着眼于字体风格,同时联系碑石的形制和墓主的身份,希望能对《鲜于璜碑》有一个新颖的认识,这是本文选题的指导思想之一。

第二个指导思想就是:在西汉简牍未发现之前,从秦到西汉的书风一直是个谜。西汉大多是简牍帛书,刻石并不兴盛。进入东汉,石质墓表的坚硬牢固替代了木质墓表的不牢固,加上“汉以后,天下送死者靡,多作石室、石壁、碑铭等物”。[4]东汉盛行厚葬,这在客观上促进了刻石艺术的发展成熟。进入东汉中后期,特别是恒、灵之世,以墓碑为代表的刻石艺术的发展达到成熟、鼎盛阶段。至此,无论是形制,还是书体、文体都极尽完美,完成了由上古穿绳引棺的丰碑到“追述君父之功美”勒碑的演变。这种演变往往也包含社会心理的成熟演变。碑刻盛行,必然导致碑刻姿态万千,一方面是碑刻字体各臻其妙,不只是结构,章法之变化,且有种种不同趣味和神韵,或方整厚重,或遒劲端丽,或纵横奇肆,或疏宕飘逸,同时用笔渐为丰富和成熟,因此形成不同的风格倾向。这种背景下,选用何种风格的字体记述功德,往往也是碑石家人的一种选择,以期后人从刀与石的营构中,体察对过往历史的真实把握,感受先人强烈的生命感。这也是传世汉碑数量庞大,风格类型多样,被称为“一碑一奇,莫有同者”的深层次的原因。

《鲜于璜碑》从外观上看,全碑包括碑座与碑身二部分。碑座为长方覆斗形,长1.2米,宽0.73米,高0.25米。座上有长方形榫槽。碑身为圭形,上锐下方, 高2.42米,宽0.81~0.83米,厚0.12米。碑首阳面中部为“凸”字形碑额,阳文篆书碑名。碑额两侧刻青龙、白虎。额下为一直径11.3厘米的圆穿碑首,阴面刻朱雀。这种以“四神”图象作为碑额装饰的现象,在汉碑中较罕见。碑文主要叙述鲜于璜的祖先世系及其生平仕历。碑阴铭文颂扬死者功德,并记录了鲜于一家的世系。(图一)

在对汉碑以及《鲜于璜碑》有个大致的了解后,在上述指导思想指导下,不单纯就文字看文字,而是尝试把文字与墓主联系起来,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联系起来,用这种视角再次考察《鲜于璜碑》,笔者探寻到了一些新的收获。

(图一)

二、蕴藏在《鲜于璜碑》中的生命密码

碑刻,在东汉已经取得了官方正体的地位。由此,各种风格的书体势必随着碑刻的庙堂化而加以固化,这其中包括来自庶民化的书风,一跃而成为固定的“文本”演化而登堂入室。在很大程度上,汉碑之前存在的简帛书法虽然已具有隶书的性质和风味,但它本身所包蕴的多极发展方向,使其处于一种不定的隶化进程中。石刻制度仪式化,官方碑刻制度的建立与隶书本体语言的高度成熟为汉碑奠定了文化物质基础。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不用证明即可推测的是,伴随着隶书本体语言的成熟,不同的书风也将并存于当时的人们面前。

那么,对于鲜于璜,当他的家人想通过碑刻记述他的一生、缅怀他的功绩,选择怎样的“刀”“石”才能与之匹配,这中间必定是有深远的考量而不会轻率为之的。基于这点认识,将鲜于璜其人与碑刻文本加以结合,就窥探到了《鲜于璜碑》中蕴含的独特的生命密码。那就是选取此类书风正折射出鲜于璜生前的为人,而鲜于璜生前的特点正印证了当时流行的一种书风特征。

(图二)

(图三)

(图四)

1.端正不邪。关于鲜于璜,史料对其记载不多,仅有零星的资料:“初举上郡孝廉后,曾为度辽右部司马、赣榆令、太尉西曹、安边节使等,终官雁门太守。卒年81岁。”[5]短短的文字,传达的是鲜于璜曾被举孝廉、辗转各地为官,最终官拜雁门大守。在封建时代,为官经历与人品往往相互表里,优秀的品行是为官的基础,否则为官也行之不远。那么鲜于璜有哪些品行呢?碑文作了概括:“折节清行,恭俭束討,政崇无為,声教禁化,猷风之?”[6]这些文字已经让人感受到鲜于璜的端正不邪。再看《鲜于璜碑》的字体,最大特点就是方。无论在用笔还是结体上,具有金石气息的字体沉稳、遒劲,极具立体感。它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正大”“博大”“端庄”,设想一想,假如用一种清丽婉媚的书风,比如《曹全碑》的书风来书写鲜于璜的功德,又怎能展现鲜于璜的身份与经历?所以,看《鲜于璜碑》,看到的是大山般的恢弘,却又像流水般的随意;不但有界格而且排列整齐,又感觉如同检阅的士兵,有雄心壮志、异于他人的品质,又在有条不紊的方阵中轻轻微笑……

2.机巧笃实。《鲜于璜碑》碑文中的“温故知机,辉光篤实”[7]八个字,说明鲜于璜机巧、笃实。《鲜于璜碑》的书风正反映了这个特点。先看“笃实”:用笔多方起方收,线条粗短,偶有夸张的蚕头雁尾和明显的一波三折,显得平硬厚重。再看“机巧”:在结体上往往上疏下密、上大下小、上松下紧,造成一种看似头重脚轻不稳定的动势,这和用笔形成了一种动静对比,显得稚拙生动。比如“虞”字,看似呆头呆脑,却是极尽巧思;(图二)“功”左侧方正,右侧字形斜势,采用一长笔线条,使字陡生波俏;(图三)再如“清”字,上下错位,显得险峻,动态十足。(图四)机巧与笃实,是一对矛盾,老子说:“最正直的好像弯曲的,最灵巧的好像笨拙的。”[8]“机巧”不是投机,而是包含了诚实与信笃,而诚实与信笃又反衬出巧思与智慧。

3.憨情谦让。两汉的书法不像唐代法度森严,特别像《鲜于璜碑》这样上承篆法,下开魏晋风气的作品,它处于书法艺术的进化完善的过程中,也许它本身并不是尽善尽美的,但使我们得以窥视隶书在演变过程中的风貌。研究《鲜于璜碑》,往往会发现其笔短意长,常常意到笔不到,行笔带有节奏和韵律感,曲径通幽,得一种天真烂漫的憨情稚态。也正是这种不完善给人以无限想象与再创造的空间,让人猜想是不是鲜于璜的家人想选用这种风格来告诉后人关于鲜于璜的一些让人怀想的品格特征?从一些字法表现出的耐人寻味的结体姿态美,让人想见墓主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憨情稚态?左右错位,曲径通幽,是不是想传达墓主生前的一种谦让顾盼?碑文中“君天姿明达,彻?有芳,在母不繚,在师不烦”[9]的叙述,不正显示了这些品德吗?!这正是士大夫一般的含而不露,是一种含蓄而内敛的审美风范。

4.雄强豪迈。如果说“憨情谦让”反映的是一种处世哲学,那么“雄强豪迈”正是鲜于璜作为镇守边关太守应具备的一种职业操守,“时依郡乌桓,狂狡畔戾,君执以威权,征其后伏”,[10]《鲜于璜碑》选用的字体风格正具备方钢遒健的笔法特征,豪迈不羁的气势,蕴含着率意和丰腴的外表形象与内在气质。书碑者所选择的书写风格,自然有大将风度,犹如健驼骏马,稳重而又奔放;又如仗剑挥洒,且伴古琴起舞,刚中见柔,以刚度柔,在强烈的对比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张力。点画生结构,与方折的点画相呼应,产生骏利豪爽奇骨雄强的趣味和效果。一些夸张的波磔,又塑造出粗犷朴拙的笔意和方整峻拔的字势。

(图五)

三、《鲜于璜碑》形制与生命密码高度融合对艺术审美的启迪

东汉时期,碑刻已经构成礼仪文化的中心“语境”,成为当时现实生活中一种不可或缺的艺术载体。围绕碑刻,一些与之相关的艺术形式也相应地得到了发展,比如文学,随着碑刻文化高度成熟,与之相适应的碑文也已成为典型化的文体,即诔文。再如儒学,也开始向碑刻内容全面渗透。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汉碑多出在儒学中心的黄河下游的地区。这种碑刻形制与其他艺术形式的浑然一体,特别是体现在《鲜于璜碑》上的形制与生命密码高度融合,对后世的艺术审美取向有着深远的启迪。

启迪之一:艺术审美应该营造一种和谐融合的创作空间。一件好的艺术作品会有许多价值,如,审美价值、教育启示价值以及再度创作价值、史料价值等等。[11]所有艺术作品的产生决不是独立的,审美价值是艺术的根本价值,《鲜于璜碑》以其独特的方式为艺术审美的营构树立了一种范式,艺术可以营造视觉冲击力,这些因素固然有作用,但还不够本质。《鲜于璜碑》独特的文字风格,如果从视觉冲击力看,他已经达到了一种效果。但如果把这种效果结合到鲜于璜身上,这种效果就不仅仅是文字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边关太守,在小小的石碑上体现出广阔的心胸与博大的情怀,这就是一种和谐融合的创作空间生成。

启迪之二:艺术审美不是单一的而应该具备多样性。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艺术审美也会提高,艺术风格也会日渐多样化。艺术根据生产力的水平发展而发展,这是艺术发展的结果。[12]在艺术的创构中,应该学会不受前人束缚,善于把前人的成果当“砖瓦”,来盖好自己的“房子”。选择适合自己的审美需求,既要看艺术所具有的普遍性,也要考虑审美需求的个性,只有这样,思想才不会被模式、套路所束缚,才会形成不同于他人的独特视角,才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优秀艺术作品。《鲜于璜碑》在文字风格的选择上,有机巧、有朴实;有妙趣,有豪迈。在碑额装饰上,以“四神”图象装饰,线条柔美飘逸,圭首阳刻篆额十字,铁画银勾、线条明快,(图五)这些都与碑文厚重质朴的线条形成对比。诸如此类,都无一例外地展现了丰富的审美多样性。这就符合人们日益增长审美要求的必然结果,体现了人们对于审美多样性的要求。

启迪之三:艺术审美没有好坏只有补充与被补充。从《鲜于璜碑》上,人们看到了一些矛盾在一件艺术品中可以不冲突地相互共存,比如结构“机巧”与“笃实”,线条的“厚实”与“柔美”,形态“安静”与“动感”等等。这些存在丰富了审美,也契合当时人们审美,因此,此类风格形成了一种主流碑刻,与流丽婉媚、精丽典雅的风格共存。这派汉碑在图式上保持着早期汉隶朴拙、博大的气象和自然意味,体现汉碑雄强一路,与同期大多汉碑所表现出的八分披拂的装饰意味形成了相互补充。所以,从这点上讲,风格没有好与坏,在艺术风格的大家庭里是补充与被补充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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