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园
记得第一次遇见宋小词是在湖北青年作家的一个聚会上。她留着齐耳短发,衣着中性,又是说又是唱,噼里啪啦就像放鞭炮,在一帮或作深沉或作羞涩状的淑女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当时就印象深刻了,果然是文如其人—这丫头有点儿野性!
湖北人的祖先楚人是不乏野性的,筚路蓝缕、标新立异、不拘礼法、一鸣惊人,在历史的漠漠旷野中创造了奇瑰浪漫、惊采绝艳的楚文化。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野性精神逐渐被主流文化和现代文明所消融。尤其是到了当下,由于自觉接受文学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训,越来越多的青年作家表现得过分乖巧、温和、顺从甚至小心翼翼,以至于方向迷茫,锋芒丧失,个性不彰。而宋小词还没有完全冷掉那野性的热血,就像江汉平原上顽强拱出的植株,任性而野蛮地生长着,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很快就以独特的面貌从同代人中脱颖而出。像她广受好评的《开屏》《锅底沟流血事件》《直立行走》等作品,无不裸裎着尖锐凶悍生猛放肆,给人刺痛,给人震撼,也给人温暖。她的新作《柑橘》,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不合流俗的“野性”,让人读后久久难以释怀。
小说讲述的是一桩乡村奇人奇事。七十二岁的“五保户”苟大宝独居村中一隅,邋遢懒惰,孤苦伶仃,寂寞的时候只能自己同自己讲话。有一天,他在门外草窠里发现一个精神失常的哑女。派出所不愿理睬,他只好暂时收留哑女。年轻的时候,苟大宝有过一段悲惨的情感经历。他深爱的情人凤儿,被家人逼迫嫁给别人,怀着他们的孩子含恨自尽。冥冥之中,他觉得哑女是凤儿送来的孩子,决定留下她一起生活,还给她取名叫糖水。糖水的到来,让苟大宝感到生活有了盼头,但也使他遭到村人的误解和非议。坏人趁苟大宝不在家,多次强奸糖水,致使她怀了孕。村支书不愿增加村里的负担,强令将糖水送到卫生院流产。在最后关头,苟大宝动了恻隐之心,决定留下无辜的孩子。由于得罪了村支书,他遭到恶意报复,几乎走投无路……糖水难产,错过抢救时机不幸去世,孩子却幸存下来。身患绝症的苟大宝将孩子托付给雷屠户之后,抱着糖水的尸体走向拢在柑橘树下的柴火堆,点燃了打火机……
这部小说关注农村弱势群体—孤寡老人和精神病患者的社会救助问题,是一个写滥了的题材。宋小词的“野”就表现在构思不落窠臼,敢于常中求异、俗中出新,以两个身份特异的人物的凄惨命运来表现弱者对弱者的关怀,进而反思社会、拷问人性。
糖水精神失常、生活不能自理,苟大宝照顾她得不到任何回报,只会招致沉重的负担和无穷的打击,但他还是毅然收留她,坚持让她生下孩子,那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得这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态度如此决绝呢?首先当然是因为他本性善良,同情弱者,满怀慈悲与怜悯。其次,他也是以此来寄托对凤儿的怀念之情。他这辈子过得窝窝囊囊,与凤儿的爱情是他生命中仅有的最美好、最有价值的部分,照顾哑女并给她取名“糖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继续这段生命之光。从伦理角度而言,同许多相似题材中的类似人物一样,关于苟大宝的塑形至此可以算完成了。但是富有野性、不循常理的宋小词没有止笔,决定从精神层面对人物的心理动力做更深入的探测:在照顾、保护哑女的过程中,这个形影相吊、邋遢潦倒、遭人蔑视的男人不仅享受了世俗意义上的天伦之乐,感受到亲情温暖,而且在精神上获得了极大满足。小说多次描写在院子里的独活的那棵橘树异香扑鼻、硕果累累,以及苟大宝在采摘时的喜悦(“这是他一年一次的喜事”),其实就是在暗示他渴望获得价值认同感,期望在这个经济社会中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他本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哑女的到来使他得以重新发现 “自我”,并隐约意识到能够完成“自我”。他在困厄中的忍耐与坚持,既是对生命的磨砺,也是对命运的反抗,最终实现了人生的升华与救赎……在这部小说里,宋小词超越了常见的伦理观照模式,从个体生命“自我实现”的角度深入开掘生活,将一个俗滥的题材打磨出了新的光亮。
苟大宝是这个时代“失败者”的典型,宋小詞从他的身上窥破了时代的隐疾。她将笔触深入到历史的逻辑之中,力图揭示出这个形象生成的环境与过程,进而透视社会发展的秘密。在集体经济时代,堪称一个能人。集体经济解散时,因为村长和村人的强夺,他不仅失去承包橘园的机会,而且没有分到耕牛和好田。也就是说,在社会资源再分配的过程中,苟大宝失去了优质生产资料,因此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尽管他勤扒苦做,仍然难以发家致富。后来,他又遭遇情感挫折,干脆自我放弃,享受 “五保”待遇,逐渐被抛向社会边缘,在苟活中沦为时代的“弃儿”和 “失败者”。他的失败,从表面来看是懒散、不思进取造成的,从深层来看其实是社会分配不公所导致。在一个鼓吹自由竞争的时代,假如在起点上丧失了公平与公正,个体的价值并不是通过奋斗都能得以全面实现,更多的人反而会因此丧失自由选择的权利。以“进步”为目标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常常冷漠地碾压了那些沦落在社会最底层的弱者,而对这个群体的关爱和救助,其实考验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通过对苟大宝性格生成历史的细致描绘,宋小词敏锐地穿透时代表象,表达了对于社会“进步”的敏锐反思以及对于个体“失败”的深切关怀。
从小说的结局来看,这是一个悲剧故事,导致悲剧发生的正是人性之恶—哑女被恶人强奸怀孕而难产身亡,苟大宝屡遭村支书报复,被逼得走投无路—呈现给读者的堪称一幅晦暗的人性图景。如果按照流行的黑暗写作逻辑,宋小词应该对社会之恶、人性之恶极尽渲染,制造耸人听闻的阅读效果。但是,她依然遵循内心的召唤,表现出不循套路的野性,对人性做出了更加多元的审视和更为丰盈的阐释。就像阿甘本所说的,她自觉地运用“同时代人”的目光,努力“在当下的黑暗中去感知这种力图抵达我们却又无法抵达的光”。因此,苟大宝在关键时刻遏制了对哑女的情欲冲动、放弃了对村支书的仇恨,还有雷屠户、曾医生、胖赤脚医生、妇女主任等,都在善恶交织的关口自然地流露出良善与慈悲。即便是小说结尾橘树下燃起的烈火,那也并不全是绝望的象征,对于油尽灯枯的苟大宝而言,浴火乃是重生……晦暗的生存和幽昧的人性,因宋小词勇敢的“凝视”而获得光的照耀。
宋小词的野性还表现在小说语言上。她的文字生猛鲜活,热烈粗犷,洋溢着原生态气息。她试图打通方言土语与书面语言、粗俗与文雅之间的界限,极力追求“陌生化”的审美效果。譬如,她这样描写苟大宝的生活状态,“在稻田里,苟大宝一年四季就像乌龟赶兔子,越赶越落后,他索性不赶了,什么早稻中稻晚稻杂交稻籼优鬼优,统统去他妈的蛋。他改种洋芋和红薯,植了块茎,就翘着二郎腿玩,到了收获时节就挖出一篮篮洋芋和红薯,晒干了埋在粗糠里,煮了吃,烤了吃,餐餐吃顿顿吃,吃得臭屁连天响,裤子都被打得炸了线缝。”这两个句子鲜明地体现了她的语言风格,长短句交错,粗鄙化的比喻和夸张连绵而至,汪洋恣肆,戏谑风趣,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淘气破坏的快意。就如巴赫金所言,她的语言“完全是欢快的,无所谓的,洒脱不羁和坦率直白的语言”,“自由地唱响在节日的广场上”。这种“狂欢式”的语言也增强了她的小说的可辨识度。
《柑橘》同宋小词的其他作品一样,都是充满野性的生命书写,不仅是对世俗化、功利化的日常生活和平淡琐碎、重复单调的审美生活的努力反抗,也是对刻板文学规则和僵化文学秩序的有力挑战。这个“野孩子”,正迸发出越来越强劲的活力。她一定能在广袤的文学原野上奔跑得更快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