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丝上的负重舞者

2018-07-13 17:46牛寒婷
创作评谭 2018年3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麦家钢丝

牛寒婷

我读过一篇王迅的文章,其间,他把评论家比作“钢丝上的舞者”,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篇文章具体叫什么,他这么比喻有怎样的语境,现在我已经完全忘了,但我清楚地记得,看到它时我没忍住,扑哧笑了。当时,这个画面感十足的场景,执拗地从严肃的评论文字中跳了出来,仿佛在形象化地,炫耀着自己的技巧高超与性情快乐,并且也就眨眼的功夫,画面里边跳舞的人,便变成了王迅,也就是这时我笑出了声。只见王迅的肩上,背着个大包,他迈着类似迈克尔·杰克逊那种酷炫的舞步,滑稽地走在时而左右摇摆、时而上下晃动的钢丝上,而他的脚下,就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我惊异的是,在如此险峻的情境之下,他身姿居然能保持了潇洒。

生活中的王迅温厚大方、成熟稳重,与人交谈时,诚挚的热情里常常透着显而易见的羞涩和不易察觉的客气。与生活中温文尔雅的王迅相比,这个热舞在钢丝上的形象过于夸张,所以,我才没忍住笑了起来。不过,用他心仪的比喻去形容他,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更何况,这形象,完全就是他的写照:请留意一下他行走钢丝时,身上那个沉重的背包,那特征,几乎是对他的量身定制。在钢丝上舞蹈,本来就是个高难度的活,有谁不想轻装上阵呢?可王迅这个批评者,一向是个苦行僧,他始终都在负重前行。

最近六年,王迅的侧重点是追踪文学现场,尤其关注小说创作,并且是从最初的专注长篇,发展到了后来的意欲将中短篇尽收眼底。在中国,文学期刊之多,原创小说数量之大,肯定称得上世界之最,要想尽其所能地都纳入视野,实在得有一只饕餮的胃口,但那种饕餮式阅读法,享受的热闹固然多了,可胃口受到败坏也在所难免。况且,由于作品数量过大,垃圾的比重自然就高,如此,对年均阅读量超过500万字的王迅来说,这高级有趣的审美活动,实际上,又成了脏活苦活乏味的活。好在,王迅这个深入人心的劳动模范,也擅长灵活地沙里淘金,他通过不断推出有分量的评论文章来补偿自己。常常有些搞批评的人,会自觉不自觉地,利用王迅每年都做的综述文字来了解小说的创作情况,这一方面是他们在讨巧,另一方面,也代表了同行对王迅的信任。老黄牛般辛勤的劳作,让王迅收获了不少赞誉和掌声,可他,似乎连沾沾自喜的时间都不充裕,“阅读就是我的生活。”

“阅读就是我的生活”,在王迅憨厚地这么自况时,仍然可能有煽情之嫌,但是,当人们透过他的文字,比如《“70后”近期小说叙事学动向》《新世纪中国小说雅俗面向与趋优态势》或《艺术新变及其裂隙——2014年中篇小说叙事美学分析》《审美经验的重新梳理与多样开掘——2015年中篇小说述评》,了解到这也的确是他的日常行为时,便会发现,他那句话里,每个笔划都流淌着真情实感。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我眼前,在钢丝上负重前行的王迅的身影,总挥之不去还愈益清晰。其实,在那个画面里,王迅背上的大包里很少珍宝,如果有,也只是一些未凿的璞玉,必须靠一双火眼金睛,去麻烦地发现辨识。阅读,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消遣,但批评者的阅读,却与消遣基本无缘,还得像身兼小说家与批评家的E.M.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所要求的那样,当一个“务必独个儿坐下来与作者一起奋斗”的读者,也就是说,首先得是个好读者的批评者,应该效法小说家,密闭在不受时空限制的斗室内独自奋战。我猜,王迅一定对此颇有心得,在他与小说奋战的过程中,他不仅读得多,还读得投入,他那“沉重”的阅读,便得以最终发酵为“舞”林秘笈,让他能在批评的钢丝上舞得漂亮潇洒又蹈得自由快乐。

好像是与学院批评的远离现场有意作对,王迅对文学现场的亦步亦趋,可谓摸爬滚打任劳任怨,又苦心孤诣矢志不渝。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每年八月底开始进入阅读旺季后,他的现场追踪就得快马加鞭了。本来,阅读是一项静态的活动,可王迅这句质朴的描述,让我每每回想起来,都能感到动作性十足,我仿佛可以看到他全力奔跑的那副样子,甚至,还能看到那掌控着他的,一种不可遏制的阅读的渴求,一种遍尝小说之美味、饱览小说之美景的文学意志的坚韧力量。不知为什么,他在小说时空里那种负重的凌空攀缘,他与小说、与小说家、与形式和内容、与阅读及其对阅读的排斥、亲和、厌倦、享受……既让我感动也让我生畏。而他那种对于新的文学实践和新的小说作品的兴致和熱情,又总能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法国文学批评家阿尔贝·蒂博代所推崇的那种“自发的批评”,以及他为这种批评形式所做的不无浪漫的著名断语——“给每日以生命”。

蒂博代曾为文学批评划分过三种形态:自发的、职业的、大师的。其中,他对自发的批评尤为看重。他格外强调,大批评家圣伯夫把对现时作品的批评与对往昔作品的批评区别开来的做法,有着极为重要和特殊的意义。在圣伯夫和蒂博代看来,所谓自发的批评,那种像谈话一样生动、活泼、灵敏的发言,“将与新生的文艺作品为伍”,理所当然地能与作品水乳交融。蒂博代关心文学、生命与现实的当下性,“现时”是他频繁使用的词汇,那么,同样对“现时”的文学过分偏爱的王迅,是否对蒂博代思想有所了解呢?这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王迅正用他的全部实践,努力张扬着蒂博代的批评观念:以“当日的批评,追踪当日的作家,评论他们,按照当日的观点,使用当日的语言来评论他们,因而有助于给每日以生命”。

当然了,“密闭”在书斋里独舞般地阅读,在任何时代,都不是追随文学走向的唯一路径,这一点王迅当然清楚,所以,为了放大批评的价值,他也特别渴望能为批评的密室打开一扇窗户,让现时的文学与批评通过交流,以一种现场的方式表达其诉求呈现其面目。于是,负重前行的他在那个大背包里,除了塞入各种小说,又从2017年1月开始,依托广西图书馆,把每月一场的读书会也郑重其事地装了进去。他策划并主持的读书会,每场就一位作家的一部作品,邀请作家与专业批评家和普通读者面对面地共同赏析,以期在这个精神互相碰撞意见彼此交通的场域里,激发出对于作品的鲜活批评。王迅说,“我渴望从书斋式批评走向在场式批评,一种活态的批评。”显然,他迷恋上的是批评的多元以及对话,而这,恰恰是批评最为自由的所在,所发挥的,也恰好是蒂博代说过的那种批评家的“票据交换所”的作用。时至一年以后的现在,王迅主持的读书会,已经举办十三场了,但他认为,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应该并非没有来由吧,注意王迅的所言所行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百多年前的蒂博代,而蒂博代曾透露的一件“骇人”小事,在我看来,除了好玩还意味深长,更仿佛与王迅也有所纠葛。某年某月某日,在讨论文坛前辈圣伯夫文学批评集《月曜日漫谈》里的观点时,蒂博代和普鲁斯特的意见截然相反,“差一点因此打了起来”。看上去,这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桩趣闻,可事实上,它包含了诸多的美学问题。在《月曜日漫谈》中,圣伯夫把口头的批评即自发的批评和对历史上经典作品的批评加以区分,当他写道,“巴黎真正的批评是在谈话中进行的”时,“口头的批评”或曰“自发的批评”作为一种批评形态,便开始了独立的存在。可是在文学批评问题上,对圣伯夫和他的“生平评论法”,普鲁斯特一直穷追猛打,为了驳斥圣伯夫,他曾写出专著《驳圣伯夫》,现在蒂博代认同圣伯夫,他自然要据理力争,甚至不顾病体孱弱,居然还想老拳相向。对于圣伯夫和蒂博代赞赏的沙龙文学谈话,浸淫于巴黎上流社会年深日久的普鲁斯特,也许更有权固执己见:“艺术家身上有两面,一面是社会的人,参加聚会,结交女士,同评论家们厮混;另一面是创造者,创造音乐、诗歌、绘画或散文。普鲁斯特确信,这两个迥异的方面之间甚少关联”。

在蒂博代、圣伯夫与普鲁斯特之间进行评判并不明智,显而易见,他们侧重的是不同的文学问题。作为普鲁斯特的一名“忠粉”,我对普鲁斯特提出的艺术家深层自我的话题更感兴趣,而在我看来,这也正是王迅在深入小说创作腹地时所特别注重的一个问题,或许这,也便是我注重王迅批评的一个理由。除了对中短篇小说持续关注,近年来,王迅还对残雪和麦家的创作有过精深研究,《极限叙事与黑暗写作——麦家小说论》一书,就是他最新的研究成果。

被王迅的这本书所吸引,首先是因为它的题目,无论是“极限”还是“黑暗”,都似乎有关一种隐匿的趣味。在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自然是列于第二章“小说的立场”中的《极限叙事与黑暗写作》一节。在文中,王迅把麦家和残雪的小说精髓,巧妙地统摄在极限与黑暗这双重的趣味暗影下。从表面看,两位小说家无甚关联,甚至大异其趣:一位是畅销书作者,作品纷纷被改编为影视剧呈现于银屏荧幕;另一位则是备受瞩目的小众作家,作品以晦涩难懂著称。然而,通过将他们的深层自我与作品的审美品质打通之后再勾连起来,王迅却能隐密而又神秘地,帮助他们结成同盟。

王迅在深入麥家和残雪的精神世界时所抵达的地方,即是普鲁斯特念兹在兹的、艺术家于生活中秘不示人却在作品里广而告之的那个自我。当普鲁斯特诚实地做出如下告白,“书是与我们在日常习惯、社交生活和恶行中所表现出的自我不同的另一个自我的产物”时,他也是在讨伐社交生活和沙龙谈话里,那个醉生梦死虚度时光的自己,此时,若有人像圣伯夫那样,以他纨绔子弟的实至名归来评判他的作品,他一定会出离愤怒。

跟随小说家的脚步,在他们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中,找寻他们藏匿的自我,这是普鲁斯特所暗示的批评方法,这一方法比圣伯夫的“生平评论法”更为稳妥。纵使人性莫测,但密闭于斗室的小说家,卸掉了沙龙里哗众取宠的虚荣心,看穿了生活场景中的种种把戏,他所面对的,也更可能是那个本色的自己。而正是运用了这样的批评方法,在深入麦家和残雪小说幽深所在的过程之中,王迅才能通过他们迥异而又相近的创作,找到他们共同的精神根基:“他们与博尔赫斯潜在地共同遵循着一种写作范式:在黑暗中写作……‘黑暗意味着死亡、血腥、搏斗、重生、辉煌、疯狂等字眼,而这些,无一例外地发生在精神领域。那些具有体验极限的天分的作家,总能以强劲的想象力去穿越,去激活那个心中的黑暗处所,使之泛起世俗的沉渣。随之而起的那些灵魂内部的殊死搏斗,无异于一次次精神的圣战,而风平浪静之时,便意味着形而上的终极之境的临近。”不论是麦家笔下情报与间谍的猎奇世界,还是残雪笔下不食人间烟火的梦魇病态世界,王迅都用他的秘密武器,将它们的谜底一一戳穿,而在谜底曝光的瞬间,小说家也揭开了他们的面纱。

一路跟随着王迅,观赏他在钢丝上负重舞蹈,着实是一次紧张、刺激、惊险的体验。在谈及当下浮躁的文学批评生态时,王迅曾说,若把批评的病象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看不到人”。他的意思是说:时下的批评者大多面目模糊、缺失个性、彼此雷同,在众人拾柴般多如牛毛的文章中,人们很难辨认出一个个独立的批评者身影。或许因为王迅已经有此自觉吧,他倒是一直在努力地反其道而行之,尽量让关注他的我们能过目不忘。这除了因为他是令人瞩目的钢丝上的舞者,还在于,他身上那只沉重的背包里虽然可能不乏种种的累赘,但是,却更藏有让他洒脱自由的舞林秘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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