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芳
月娥在土炕上支着胳膊肘凝望映照在窗纸上点点细碎的月色。雪白的窗纸,贴着她亲手铰的鲜艳的红双喜、对鸳鸯、喜鹊登枝。北风呜呜地叫着,月色淡淡地摇晃着梧桐疏影,仿佛鸳鸯喜鹊在蠢蠢欲动。她看着窗花出神,她的锁哥哥自从戴着大红花离开,已经两个多月了,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月影东移,万籁俱寂,月娥转辗反侧,渐渐眯上双眼。恍惚中梦见她的锁哥哥回来了,在轻轻地叫她的乳名。月娥一个激灵就醒了,侧耳听了听,果然听到土炕边小窗棱发出熟悉的叩击声,有一短一长蛐蛐在叫。是他!这坏哥哥,这是专属他俩的暗号呢!月娥顾不上天寒地冻,掩上小褂一下子拉开门栓。
一个挺拔的黑影裹着一身寒气闪进门来,反身轻轻关上门,被月娥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思念,化作两行热泪,嗤嗤地渗进那泛着汗酸的军装。
黑影顾不上说话,抱起月娥把她送进暖和的被窝。新婚加小别,让他们恨不得把一分钟当十年过。月娥要起来点灯给刘锁做饭,被小声制止了。原来她的锁哥这次是回来执行任务,顺道来探望她,凌晨卯时就要跟大部队南下了。
月娥把滚烫的脸颊依偎着刘锁宽阔结实的胸膛:“让我也跟你走吧!一个人在屋,我怕……”他摩挲着她光滑如脂的脊背:“不怕,革命很快就要胜利了,我很快就回来的。”月娥把早早做好的千层底布鞋塞到刘锁怀里,又包上他最爱吃的红薯面窝窝。他低下头狠狠亲了下她的脸,掰开她紧紧环着的手指,一闪身消失在黑暗中……
一天又一天,眼看全国解放了,眼看土改了,眼看成立了合作社,眼看又分地了……月娥也从刘大嫂熬成了刘大娘、刘婆婆。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结实,他们的父亲却不知所终。有人说,刘锁在北京当大官了,又娶了个小的。有的说,刘锁当年打土匪时就战死了……
月娥守着老屋那块亮闪闪的军属铜牌牌,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她笑着到井台去挑水,吱扭扭的扁担送走了日升月落;月娥笑着去生产队挣工分,送儿子上学;月娥笑着在新落成的新屋梁柱上写上了刘锁的大名;月娥笑着看听她娇美的儿媳叫她婆婆;月娥笑着梳理日渐稀疏的银发,月娥笑着抚平依旧白皙的面庞上道道鱼尾……
这一天,树上喜鹊喳喳叫,月娥的老屋门前来了一辆小汽车。从车上下来两个女人,一老一少两个城市女人,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匣。有县上领导跟着来,说这是刘锁将军的骨灰,要安葬故里。
在当年刘锁深夜离开的土炕上,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打开了那方紫色的木匣匣。里面赫然放着一双千层底布鞋,雪白的底帮已微微泛黄,黑色的鞋面依然黢黑。月娥颤抖着骨节分明的双手轻轻捧起它,流着泪贴在脸上。这是她那天晚上塞给她锁哥哥的布鞋啊!那鞋底上她一针针纳的同心锁依然针脚分明!穿鞋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妇人拉着月娥的手,叫她大姐,吩咐年轻女子叫她大妈。月娥赶忙拿出过年时招待客人的奶糖招待这北京来的尊贵的客人。
这个夜晚,依然是月牙弯弯的夜晚。妇人坚持要住在月娥老屋,两个女人窃窃私语了一个晚上。
原来,当年刘锁跟随大部队南下,一次他所在的连队进山执行剿匪任务,半路遇到土匪袭击,双方死伤无数。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压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那明显还是个孩子,穿着宽大不合身的大人衣服,显然是被吓昏了。刘锁审视了一下伤口,肚子被炸开一尺长的口子。他咬咬牙翻过身,用布条狠狠缠了两圈,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浑浑噩噩中,他感觉嘴角几滴清凉,拼命吸吮着。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一双清澈惊恐的眸子在往后退。原来,是这个小孩在喂他水喝。他知道自己不行了,用目光示意小孩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自己的姓名户籍和所在部队番号,并艰难地从怀里取出那双被鲜血染红一角的布鞋,郑重地嘱托孩子将来一定要把他送回家乡。
后来那个孩子掩埋了刘锁,带着他的嘱托寻找部队。无奈刘锁所在连队全部遇难,大部队也已经开拔。那个小孩原是被土匪抓到山上当勤务兵的。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就顶着刘锁的名字留在了当地部队。解放后,假刘锁未敢回原籍,也不敢来寻找真刘锁的家乡。就在北京某部隐姓埋名,享受着真刘锁的一切待遇。
前两年,这个刘锁患了绝症。弥留之际,他才对妻子说了这一惊天秘密,并再三拜托妻子一定要将这双鞋子送归真刘锁故里,完成其几十年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