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女性空间叙事解读

2018-07-13 01:23钱文娟王引萍北方民族大学文学院银川750021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唐僧西游记身份

⊙钱文娟 王引萍[北方民族大学文学院, 银川 750021]

《西游记》是明代神魔小说的代表作品,自问世以来,就受到历代学者的青睐。学界对其的研究,多是从版本考究、作者探讨、主题阐释、人物形象等方面展开的,少有人从空间批评视角去解读其中的女性空间叙事。小说尽管以神魔怪异为主要题材,但也从不同侧面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社会风气的转变,体现了特定时代背景下女性的生存焦虑与压抑,以及她们对自我空间的探索与重构。《西游记》女性空间的呈现,主要表现在地理空间和身体空间等方面。通过分析,可看出书中的部分女性是通过掌控自我身体空间在不同的社会空间中与男权社会进行抗争的。究其原因,它与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作者本身的思想倾向密切相关。

《西游记》在描写唐僧师徒西行取经的征途中,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幅美妙的地理景观画卷,塑造了一个个性格迥异的女性形象。这些美丽女性的个体意识渐已苏醒,在作者笔下广阔的空间里不断追寻自由与独立,实现自我价值。小说通过女性在地理、身体等方面的空间建构,将空间元素融入到女性叙事中,展现了明代中晚期个性解放思潮下女性空间探寻的新趋向。

第一,地理空间。女性地理空间被看作是“自我或集体意识的再现……可以起到固化身份和强化自我的作用”。《西游记》描绘的宫廷、山岭、河流、洞府、寺观、村镇以及异域都市等各种地理空间,既是女性情感体验的载体,也是其实现自我身份认同、建构主体安全的场所。

小说中的地理空间往往与女性独特的情感体验相关联。书中多次出现的洞府、宫殿、密林、寺观等地,体现了女性不安、压抑、孤独的情感和她们对爱情、婚姻的追求。人间国度的西梁女王,美丽、奢华,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无奈生于女儿国。在没有看到唐僧前,听到有男子到来,她就满心欢喜,愿以一国之富招其为王。一看到唐僧就生发了情欲而主动追求,女王“娇声问”“笑道”“看到心欢意美”“俏语娇声”,甚至直呼“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后又“与长老倚香肩,偎桃腮”等种种行为的施出,差点使唐僧乱了分寸。这些细节描写将西梁女王对爱情的渴慕与追求毫不掩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使她甘愿放弃九五之尊的身份与地位,拿一国之重来换取一个王后之位。在她眼里,在长久的情感压抑下,江山社稷远不如爱情来得重要。帝王如此,精怪也如此。第六十五回中出现的杏树精,修炼多年,玉质娇姿,女工针指,且颇有诗才。这位完全符合封建大家闺秀标准的女子,也是在封闭的密林中多年才盼得知音至,被唐僧的英俊与才华所深深折服。她一次次赔着笑,一次次挨至唐僧身边,并作出“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的诗句来向他示爱。尽管最后落得个一顿钉耙筑死的结局,但她在生活中的孤独寂寞和内心对理想爱情的向往,却令我们难以忘记。还有,陷空山无底洞的金鼻白毛老鼠精在面对唐僧时的温柔体贴,玉面公主的倒赔家私,披香殿侍女的思凡下界等,都说明了女性在现实空间中的压抑与孤独。

《西游记》中的女性不仅仅在原有空间中做着挣扎,她们还不断地进行着空间转移。她们在地理空间上的每一次转移,都是对原有空间局限的一次突破,是实现自我身份认同,构建主体安全场所的一种探索。二十八回中叙及的宝象国公主,原是披香殿侍女。玉皇大帝所统摄的天庭,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侍女的生活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小心翼翼、卑躬屈膝。于是,她思凡下界,投身为宝象国公主,过起了荣华富贵,被人尊奉的生活。无疑,这是一次成功的空间转移。后来,当被黄袍怪霸占为妻,在深洞中整日与妖怪为伴时,她开始再次寻找时机,终于等来了唐僧师徒。在付出失去两个孩子的代价后,她又重拾公主身份,回到了理想中的生活空间。还有比丘国娘娘,她和国丈一起害得君王病入膏肓。毫无社会关系的她,虽避免不了悲惨死去的结局,可她的“奋斗”过程无不体现了女性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追求。她本是狐女,居住在柳林坡清华洞。从后文来看,清华洞“烟霞幌亮,日月偷明。白云常出洞,翠藓乱漫庭。一径奇花争艳丽,遍阶瑶草斗芳荣”,可谓一处佳所。但她不满于现状——无地位,无身份,且在不安全的洞府生活。她选择了进宫,通过迷惑皇上来达到理想生活状态的目的,甚至长生不老。在被孙悟空识破身份后,她又第一时间回清华洞避难。所以说,无论是从洞府到王宫,还是从王宫到洞府,她都是为实现自我身份认同,构建自我安全场所而奔走。

可见,《西游记》描绘的是女性自我空间追寻的画卷。小说中,种种地理景观与女性复杂的情感体验相关联,是明代中晚期女性生存现状的映射,也是女性在个性解放思潮影响下进行自我空间实践的体现。明末社会,妇女的地位已多有改观,她们通过自己的争取使得生存空间不断扩展。当时,女性可以组队踢蹴鞠,可以击剑比武,更可以去室外郊游嬉戏。沈自然的诗歌《江南乐》写到了“不须更相问,家住横塘西。横塘连夹浦,曲曲明如许。谁打白苹开?前溪夜来雨……出门郎不见,仍荡采莲舟”的情景。驾着扁舟的采莲少女在塘上与情郎相逢,主动说出自己的居所位置,后又与情郎再次幽会。很明显,诗中少女已跳出封建闭塞的闺中环境,拥有相对自由的生活空间。

第二,身体空间。女性主义批评家认为“女性身体是父权制文化建构的产物,是受权力规训与惩罚的对象和客体,同时也是女性用来抵抗权力,重建主体意识的媒介和工具”。女性如何通过被贬损和控制的身体来抵抗父权制对其的诫罚,重构身体空间,实现自我空间探索,也是《西游记》所要展现的一个重要方面。

“三打白骨精”是小说中描写最为精彩生动的篇章之一,人们对孙悟空的嫉恶如仇、斩尽除绝拍手称快,对白骨精的奸诈狡猾深恶痛绝。这恰恰说明了当时父权制对女性的压制,男尊女卑观念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现实。白骨精坚持不懈地变化身份,是在利用身体空间来抵抗社会对女性的贬损与管制。男性有追求有长生不老的权力,女性也可以有。看到十世修行的唐僧,她分别变为貌美村姑、慈祥老婆婆、念佛老公公智取唐僧。每次被孙悟空识破身份后,她都导演一场假死亡,通过象征性的身体死亡重建全新主体身份,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此外,玉兔精也是利用自我身体空间进行生存探索的典型。她本是广寒宫温驯的兔子,为尘世生活而下凡化身天竺国公主。这种新的主体身份的建立,让她不仅过起了尊贵的生活,还欲与唐僧结为夫妻,取其元阳真气,好成太乙上仙。结局当然不完美,但玉兔精走出月宫闭塞的生存空间,改动物的、奴仆的身份为公主身份,却是女性自主意识苏醒,通过重构身体空间,建立起被贬损的主体身份的一个缩影。

女性主义学者朱迪丝·巴特勒曾说:“女性身体逐渐被父权制权力塑造成具有女性特质的身体……不符合标准的身体将受到权力的惩罚。”在封建社会中,女性身体是被权力规训与惩罚的,就像明代妇女的三寸金莲和贞节牌坊一样,使她们备受折磨。但《西游记》中的诸多女性,却积极主动地去掌握身体主动权,扩展身体空间,抵抗父权制对其身体的规诫。这也是当时社会上渐渐突显的现象。据《明史·列女传》记载,永乐年间,浙江定海县的一对双寡婆媳,去向尚书蹇义诉说家贫无法生活时,义反问:为何不嫁?作为一朝重臣的尚书竟然让她们改嫁。可见,随着时代潮流,女性地位逐渐提高,她们开始拥有对自我身体的掌控权。

《西游记》中的女性形象,无论仙、妖,还是人,绝大多数都已有清醒的自主意识,努力突破原有闭塞、压抑的生存空间,探寻全新的自我空间。究其原因,这既和当时的社会背景相关,也与作者矛盾的女性观密不可分。

《西游记》问世于嘉靖至万历间,这一时期正是中国封建社会发生着巨变的时期。首先,明代中期,官方的抑商政策有所松动,资本主义萌芽产生。当时,手工业迅速发展,生产水平大幅提高,商业资本活跃,城市经济繁荣。除北京外,全国涌现了好多大都市,以及福州、宁波等多处对外贸易港口。在南方,大批的工商业市镇兴起。这必然促使市民阶层队伍的壮大,文学作品的面貌也随之改变:内容市民化,艺术追求世俗化。市民形象和市民生活在明代的小说、戏曲,甚至诗文中都占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唐寅高唱“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的城市繁华景象,沈周诉说着“经车过马常无数”的都市生活。《西游记》中的女性,有追求长生不死者,有追求自主爱情婚姻者,有追求权力地位者,这无一不是当时社会市民形象与市民情趣的反映。其次,明代后期兴起的个性解放思潮强化了作者创作中的主体意识。明代的泰州学派发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运动,他们发扬王守仁的心学思想,反对对人性的束缚,承认欲望为合理诉求,追求个性,主张平等。吴承恩作为现实社会的写作者,其笔下虚幻的神魔世界,必夹杂着现实社会的影子。故而,《西游记》的女性形象是主体意识觉醒的,不断地探寻自我生存空间。从人间帝王,到天宫素娥,再到各洞府之精怪,基本都是不满于现实生存境况而孜孜追求改变的。

另外,作者矛盾的女性观,也造就了小说中女性既积极进行空间实践,又免不了被打压的悲惨结局。据《淮安府志》记载,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览群书,科考不利,到中年才补上岁贡生。从读书科考经历可看出,首先,他骨子深处是严格遵循着正统儒家思想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是其所拥护与捍卫的。女性要顺从男性要求,要沉默是金,要无才是德。所以,小说中,当饱受凄凉寂寞之苦的弃妇罗刹女面对另结新欢的丈夫时,依然温柔、贤惠。就连牛魔王自己也说他的妻子是“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罗刹女是严谨恪守妇道的。尽管后来她的行为有些过激,对孙悟空充满了仇恨,坚决不借扇子给他,但这是其母性的自然流露。故罗刹女免于一死,隐姓埋名,最终修得正果。相反,人间女子李翠莲不仅死了,而且死因还显得有点荒唐。她只因在门首拔金钗斋僧,被丈夫骂了几句不遵妇道、擅出闺门就自缢而亡了。这并非李翠莲不够坚强,承受力差,而是作者让她死的。谁让她擅离闺门呢!其次,吴承恩作为一个封建士人,又是有着极强社会责任感的。在其《禹鼎志序》中,他曾说自己的创作是“盖不专名鬼,时纪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可以说,他的志怪也好,神魔也好,并非只为了尚奇贵幻,实质是观照现实生活的。他在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下,融入到了当时广阔的社会中,思想不断得以提升。他笔下的女性美丽聪慧,追求自由,敢于向社会不平等发起挑战。这正是吴承恩肯定美,批判不合理,改良社会的美好愿望。《西游记》中的女妖们勇敢追求着爱情与婚姻,挣开束缚女性已久的无形精神枷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玉兔精,即假天竺国公主,不仅相中和尚,还抛头露面采用抛绣球的方式来择婿。小说中最具诗情画意的场景,是唐僧与几位风雅之士“树精”在一起论禅,论道,论诗。其中的杏精很美丽,作者赞她“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有诗才,所作句句“清雅脱尘”。她因唐僧的才情与俊逸,渐有见爱之情,进而大胆追求。在杏精的世界里,没有“长生”的欲望,没有一时的苟欢,有的只是爱情。她不索取,不强求,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综上,《西游记》的女性空间叙事,展现了不同空间下女性的情感状态和人生轨迹,反映了女性在其生存空间的焦虑与挣扎,以及她们通过在男权社会中的空间争夺与身份建构,最终重构自我空间的现实。小说中,大多数女性的空间探索都具有一种共性:她们努力逃避已有的生存空间,不停地进行空间位移,但又不得不回到原来的空间,甚至丢掉性命。这既和当时的社会背景息息相关,也和作者矛盾的女性观紧密关联。可以说,以神魔怪异为主要题材的《西游记》,是参照了现实生活中政治、伦理等各方面矛盾和斗争的,其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中晚期个性解放思潮下女性自我空间探索的新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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