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清[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以其独特的写作技巧、渊博的学识、精深的思想、哲学家式的写作风范,成为20世纪文学巨匠。他的短篇小说从其对时间的不懈思索中可见他时时刻刻都在企图赋予作品以形而上学的意义,对被个体关注的问题进行哲理思考。他的小说凌驾于时间和空间之上,承载着“时间、永恒及人类自我生存”等问题。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关注个体生命存在意义,最终追溯关于“死亡”的话题,而“死亡”又与“永生”“永恒”等哲学概念联系而更具有形而上学意蕴,体现出独特的死亡观。
文学从来关注人的宿命,死亡是人无法逃避的宿命,也只有人才存在“死亡感”。“死亡”往往和“原罪”“拯救”“自赎”“永生”这些哲学概念联系在一起,因而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对死的自觉,同时就是对生的自觉。弗雷泽说,人只是表面看来是一种理性的动物,实际上,他是有死亡意识从而有时间意识的生物。”人具有死亡意识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基本特征。是死亡的存在让人体会到生命的短暂和时光的流逝,生命本身是一个时间过程,依次出现一个个片段、瞬间、连缀构成个体生命过程。人之所以对“死”付诸思考,乃是为生之意义奠基。卡西尔说:“对死亡的恐惧无疑是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人类本能之一。”20世纪的欧美先锋文学作家从不回避死亡,相反表现出对死亡的迷恋和赞美,这一死亡叙述背后有着深厚的宗教文化背景和哲学基础。大多数作家认为个体生命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是悲剧性的,死亡不可避免,但又应该去积极寻找生之意义,本质悲观但态度乐观。博尔赫斯在短篇小说中努力建构的“死亡哲学”,与存在主义和欧美先锋小说家一致,认为死亡交织着悲观与乐观、崇高与尊严。死亡是纯粹的总体行为而非细节,在对死亡的思考上,博尔赫斯是悲观的:人类的任何选择和行动都不能改变个体的最终死亡结局,死亡的必然和不可避免充满宿命论的悲观色彩和虚无主义;在面对死亡的态度上,博尔赫斯是乐观的:博尔赫斯说当你睡觉时发觉自己没有什么感觉,那就是死亡的感觉——即这个世界失去你的时候。死亡并非是毫无意义,在死亡的瞬间人可以达到一生所追求的完满;面对死亡人要有尊严地回应,为个体生命注入价值和尊严。
博尔赫斯的很多小说都充满死亡气息,死亡如英雄般神采而富有诗意,甚至充满悲壮意味。死亡能够实现愿望,能够使精神不灭,能够解脱痛苦,凸显人的尊严和高贵。其一,死亡是英勇的表现。小说《另一次死亡》中,达米安在高烧的幻觉中重新参加战役,他表现英勇,冲锋陷阵,一雪前耻。达米安所想要的光荣、英勇、伟大在死亡中达到了高潮,英勇的形象通过死亡得来,激情也由死亡引起。赫拉迪克面对死亡时“以真正的恐惧(也许是真正的勇气)面对想象中的枪决”,死亡体现出个体的勇气。其二,死亡是精神的延续。博尔赫斯对“死亡”抱着乐观的希望,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消亡了的只是肉体,精神依然对现实发挥作用。小说《遭遇》讲一次决斗,决斗的不是当事人而是匕首的决斗,是拥有匕首的已经死去的高乔先辈的决斗,他们的夙愿沉睡在匕首里,伺机再度决斗,肉体消亡精神不灭。小说散发着神秘主义的气息,死亡可以使人升华到一种活着时不可能进入的永恒状态。其三,死亡是痛苦的解脱。如果肉体不死,意味着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是没有终止的重复,意味着人永远走不出令人困惑、挣扎、痛苦的生之迷,所以博尔赫斯说延长人们的生命只是延长痛苦,增加死亡次数而已。小说《永生》讲述永生人迷失在寻找死的绝望中。“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动作都是遥远过去的回音,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征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印象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止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永生人永远活在不死的世上,每个细节、每件事情都会永无休止再次发生,在无止境的时间里,失去希望失去意义,没有死亡给生命注入的尊严活力和鲜活感受。所以在他们的生命中“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机械的、无尽的重复使得生存毫无疑义,与幸福、崇高、尊严等无缘。“永生”在博尔赫斯这里不是如东方观念里对生的贪恋,而是充满西方式对人生意义的思辨。“永生”意味着生命在时间中无始无终,失去对时间的感受,生存体验将变得麻木,生存意义沦为虚无。
博尔赫斯对于时间和死亡的思考,是思考这些哲学背后的关乎人的“永恒”问题、对人的生存问题的感悟。宇宙、时间、上帝这些东西都是“永恒”的不同表现形式,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最终的精神家园,博尔赫斯作为虚无主义者,最终对“永恒”的实现持怀疑态度,认为没有“终极真理”这类玄而又玄的哲学。对于“永恒”博尔赫斯持怀疑态度,但是他又认为虽然真正的永恒人类无法实现,但是死亡是通向永恒的一种方式,其次是做梦的方式和无限轮回的方式。博尔赫斯认为在通向永恒的过程中追求意义,实现个体的尊严和高贵,就已足够了,表现出他对“永恒”的释然。
博尔赫斯认为“永恒”不是终极真理终极本质,而是人的存在,永恒是将人的生命置于时间之流中,死亡的悲哀激发生命意志力而对命运不屈抗争,这一过程有意义,那么永恒能否实现并不重要。20世纪许多作家的一个共同观点是:对时间的超越达到“永恒”。例如普鲁斯特认为在人的感觉和体验上,总有那么一瞬间是超乎寻常的、辉煌的、意义非凡的,在那一刹那思想和感觉容纳过去现在未来,正如人们常说的“瞬间永恒”,这光辉一刻,超越了时间的永恒流逝。博尔赫斯与之又不同,他认为时间是无限的,人不可能真正意义上超越时间。但永恒又得益于时间的无限,因为时间无限,那么任何时刻都是时间的中心,处于这一中心的人的这段时间也是无限的,那么人就是无限的。“最后,我要说,我相信不朽,不是个人的不朽,而是宇宙的不朽,我们将永垂不朽。我们的肉体死亡之后留下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记忆中留下我们的行为,留下我们的事迹,留下我们的态度,留下世界史中这一切最美好的部分。”宇宙的不朽中留下了个体的足迹,从这一点上说,人实现了永恒。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博尔赫斯对死亡的推崇,是因为死亡能够实现不朽,只有知道死亡才能体会不朽。“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从这层意义上说,死亡与永恒紧密相关,永恒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只有人才能知道永恒,也只有人去追问永恒。
在《永恒史》中,博尔赫斯认为“永恒成了上帝无限思维的属性”,人在现实中有客观时间限制,生命有限,真正无区别的时间只有神才拥有,但是博尔赫斯认为:在梦中,直接的过去和直接的未来汇合,形成无区别的时间,与神拥有的无区别时间一致。梦是获得永恒的手段之一。博尔赫斯认为在梦中直接的过去和直接的未来相汇合,做梦就是把一个个看到的镜头协调起来,用它们编织一部历史或一系列历史。他认为这是“如此光辉的论点”,但梦中实现的永恒,终会被清醒的现实打破,死亡终究来临,个体的尊严和高贵也终将实现。
综上所述,博尔赫斯小说的死亡观表现在推崇死亡,死亡不是恐怖的而是具有价值的,死亡能够实现不朽和精神超越,没有死亡,也就无法体现人的尊严。死亡是个体通向不朽的一种方式,永恒在梦中和时间的轮回中可以得到,从这点上说人超越了时间。从形而上意义上说,人类最终的不幸究其根本是因为人存在于时间中,而唯有时间是人无法超越、无法摆脱的,时间就是人之不幸的根源。人始终不能真正意义上超越时间,实现永恒,但人又向往意义和不朽,这或许就是人类之永恒悲剧。现实死亡不可避免,绝对永恒无法达到,但是将渺小个体置于时间之无限中,人类在对时间的认识以及在对死亡的正视中,追求生之意义,追求超越与永恒,这更加能体现个体生命的尊严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