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田耳中短篇小说中的死亡叙事

2018-07-13 01:23谢金娇桂林旅游学院酒店管理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仪式小说生命

⊙谢金娇[桂林旅游学院酒店管理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6]

死亡指丧失生命,生命终止,停止生存,是生存的反面。哲学上说,死亡是生命(或者事物、事件)系统所有的本来的维持其存在(存活)属性的丧失且不可逆转的永久性的终止。它在人类历史上一直都是神秘、庄重而又沉痛的话题。生与死,是生命的两极,是思考物质的外在世界和个体内心世界所必须面对的,是人们认知世界和感知世界的核心问题。因此怎样生存,如何面对死亡,成了许多作家不断追问和探索的永恒主题。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对死亡叙事是不一样的,各有其文学意义和审美价值。而田耳凭借自己独特叙事方式,向读者展示了他所构筑的文学世界的死亡观念和意义。

田耳是湖南湘西籍“70后”作家,21世纪初不断有作品面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芙蓉》《天涯》《大家》《青年文学》《联合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三十余篇,多次被各种选刊、年选选载。纵观其中短篇小说,所书写的死亡有不同的类型,或是自然死亡、或是意外死亡或是他杀或是自杀。关于生命自然死亡最多,如《金刚四拿》中的大爹和罗瞻先,《给灵魂穿白衣》中的爷爷,《被猜死的人》中几个老人,《坐在摇椅上的男人》中的老梁和小丁梦魇般死在摇椅上,《长寿碑》中的覃四姨和舅舅;有意外死亡型,《氮气厂》中的老苏与洪照玉被气柜突然爆炸而抛飞出去导致死亡,《衣钵》中父亲在醉酒意外死亡,《父亲的来信》中老李被火车撞死;有他杀致死型,这类死亡出现在他的一些类似悬疑侦探类小说中,作为核心事件,来推动故事发展。如《一个人张灯结彩》中于心亮被抢劫者杀死,刘副局长因腐败被人杀死,《夏天糖》兰兰被江标用车碾压死,《叠影重重》算命先生章老五被输光几千万的部长活活掐死,《戒灵》中小狗子(小孩)因穿着豹皮而被小戒灵(豹子)袭击咬死。写得较少的是自杀而死型,《一天》中的单妮失恋跳楼自杀导致死亡。田耳为我们铺开了一个真实死亡之外的多种表达可能。在不同的小说文本中,细致入微地将人们面对将死的过程或死后所显现的紧张、恐惧、焦虑、迷惘、冷漠的心态展现出来。他擅长描摹人物在特定的情境之中复杂的心态,并对死亡仪式、死亡事件、死亡结局有精心的设计与思考。本文通过对不同类型死亡的叙述,既展示了人在基本常识状态下的复杂情态,以及极致心态下的人性裂变,又揭示了很多死亡与个人权利欲望的因果关系。

一、死亡仪式的多面思考

死亡尽管让人们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但是生命尽头的那一刻,是所有人必须面对的。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非常重视婚丧嫁娶仪式,而死亡仪式作为生命的最后一项过程,在民间民俗仪式中又具有特别的神秘性、诡异性。田耳的《金刚四拿》《给灵魂穿白衣》《衣钵》《长寿碑》等小说中都有对传统丧葬场面有真实的细节描述。《衣钵》中李可毕业实习未果,回到村里跟随父亲做实习道士。在李可转成正式道士当天,父亲醉酒后摔死在一道跳过了千万次的坎里。父亲的死是李可所执行的第一个道场,也让他顺理成章接下了父亲的衣钵。死亡于李可父亲而言是自然而有序的,“这个世界上每一秒钟都在死人。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谁排好队了,逐一地死,一个接一个,不能停下来”①,父亲的死对李可来说是悲伤而惘然的。他最初的想法是实习结束拿够学分就去外面不留在村里,可是遭遇父亲这场死亡仪式后,他不再想以后的事,而是表明只要在村里一天就做好一天的道士。乡村人走向城市中的孤独焦虑无助在一个封闭空间中,像一股暗流潜藏在内心深处。在当下经济突飞猛进的社会,个体内心的呼喊被淹没在喧嚣繁华中,迷惘与困惑围绕着许多人,李可就是其中之一;而回到乡村,看到父亲对待道士这份职业的忠诚与死亡的淡然,深深触动了李可躁动不安的内心。在父亲的死亡仪式上,李可真正完成了一次内心的梳理,尽管故事有种乌托邦似的幻想,但是每一个生命的成长都有无数种可能,李可的转变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金刚四拿》的四拿在城市多番闯荡之后,为了实现金刚梦——抬棺材的人,还是回到乡村。在四拿眼里,人死时应该被众人抬着走。因此当爷爷罗瞻先在腊月里日薄西山时,四拿劝他不如早死。此事被村人议论纷纷。在“我”大爹的守夜过程中,众人喝多之后四拿组成了一个十六人的金刚抬棺材。一时之间四拿成了村里抬棺材的主事人,还当上了村长助理。他最后放弃去城市奔波,留守在农村,他说:“我发现外面人不需要我,谁都不需要我。但是这次回打狗坳,竟然还有人需要我。”②乡村进城寻找生存位置的艰难,小说半句未提,却因四拿的被需要理论而点破。在小说中死亡的仪式感是生者和死者共同的期盼,死者期盼有尊严的死亡仪式;生者也想通过死亡仪式证明自己的被需要。在这层需要的背后,隐藏着现代青年对自我认同的苦苦追寻。四拿用多年漂泊在外积攒的口才和小智慧在死亡仪式中获得了自我身份的认同,同时也影响到“我”田拐要出去闯荡的冲动。

《给灵魂穿白衣》中小丁带着摄影师小赵回老家给爷爷接气送行,面对弥留之际的爷爷,小丁还想起了第一次为亡者接气的经验——奶奶死亡过程。在等待生命消逝的过程中,生者认为年迈者必须摆出安然的态度面对死亡,类似小丁爷爷这样生命尽头的折腾会被认为害怕死亡,会被人耻笑;对小丁爷爷而言,年轻时将死亡编入山歌是一种超脱,可真正到了自己面对的时候又显得不那么超脱。田耳将等待死亡中的不同心态悉数掰开,客观而又冷峻,直指人的错综复杂心态,充满着害怕、焦虑、烦躁、无奈。

几个中短篇小说都对巫楚文化中的丧葬仪式有细致的描写,充满浓郁的地域色彩。田耳擅长打磨人物的心理,在死亡仪式中对将死之人的超脱与恐惧和生者的敬畏与惘然都抖开了。小说在死亡仪式屏障下弥漫着一种回归的情结。死者入土为安,是向着土地回归;而生者如李可、四拿、丁小唐这些年轻人对回乡参与死亡仪式中,面对物欲横流、纷繁复杂的城市,回归乡村、回归土地更能启发思考,对生命本身的思考,对人生选择的思考。

二、死亡事件中权利欲望之困

死亡是人的生命存在的一个重要形式,是人们无法逃避的一个宿命。海德格尔认为 “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 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③他将死亡纳入此在之存在,是人的此刻,是任何存在物都不可避免的终结;死亡还有不确定性,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大多数时候生命个体总是沉迷在庸常忙碌的生活状态,沉沦在世俗之中,对死亡的到来害怕而又焦虑,甚至会想尽办法逃避;而对他者死亡,一旦背后暗含各种权利与欲望时,人们有时又会去失去理智,甚至变得冷漠。

在《被猜死的人》中,养老院中的老人们都害怕梁顺,因为他猜人死亡的准确率非常高。养老院的老头老太都不想成为下一个被猜死的人,纷纷送礼,开始是实物,后来就送现金。梁顺抓住这些老人们害怕死亡的心理,通过心理战术完成他神算死亡的形象,最终以梁顺被老朱几个谋害而死结尾。猜死本是一件小赌局,最后演变成一个实现金钱和欲望的组织活动。田耳将现代人对死亡的焦虑与挣扎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生老病死乃是生命的自然过程,人终将要面对死亡,可是田耳极尽虚构之能事,将那些用钱买不被猜死的老人和猜死团队关系的荒诞性呈现出来。猜死与不要被猜死成为一个供求关系,那么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金钱的往来,有金钱在某种意义上就有欲望的膨胀。事实上,这些老人最终都逃不过死亡,只是死亡时间的不确定性给恐惧心理和虚无的欲望钻了空子。

《一天》中单妮因失恋自杀而死,小说没有详细展开单妮自杀前和自杀的一系列心理活动,而是围绕单妮死后,校方和家长代表们对死亡责任和赔偿谈判过程来详尽展开故事。在这里死亡成为小说的核心事件,它打开了一个新的故事情节,无限扩大了赔偿的一系列问题和人物心态。一方是校方、教育局、乡政府代表的权力机构,一方是进城务工人员单妮的父母及其他亲人,从一开始的4万到6.5万、11万、30万,最终“我”出面调解双方以21万完成这次赔偿事宜,单妮才从医院送回村里。整个过程,就是各种复杂社会关系的较量,不同社会角色进入赔偿论战,对单妮自杀的深层原因反而忽视了。田耳将单妮死后的二十四小说揉进每个人的表达诉求之中,对“生存的真相”的探讨,是《一天》超越生死之外的更深刻的主题。

《父亲的来信》小说中老李被火车撞死,作为儿子的李宗林却为了能拿到父亲的每月退休工资而不承认死者就是其父亲。可费解的是自从父亲死后,每月九号父亲工资到账的同时家里总会收到一封装着灰的黑色信件。尽管匆忙卖了父亲的房子,找了一个偏僻而脏乱的廉租房居住,可是父亲的那份黑色信件依然在9号当天出现在门口。小说将现代人被物质异化后,起码的伦理道德的缺失,不温不火甚至还有些诡异地讲述出来,引发人们的思考。《一个人张灯结彩》中于心亮本是一个县城贫民区的小人物,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劳动力,买断工厂的工作后又跑出租挣钱养家。面对巨大的生活压力,他有牢骚和抱怨,但依然为生活努力,也愿意结交朋友,乐于帮助他人。这样的出租司机却被钢渣和皮绊抢劫后杀死。于心亮是因他人欲望而死,刘副局长则是因个人欲望不加以控制,被他人杀死。个人的欲望缺乏理性控制后,最终遭遇到的是悲剧的结局。《长寿碑》中覃四姨被改年龄成为长寿老人后她的死本身就极具讽刺意味,当初改龄成为长寿老人,尽管伦理秩序都混乱了,可是家庭能获利也就默认了,但改成长寿老人还未得到任何福利就闲出病,最终小恙成疾送了命,而且死后还得继续作假配合政府立长寿碑。在小说中,官方始终把持权力话语,且民间的愚昧无知和欲望膨胀也成了这种话语权的筹码,最终导致民间小人物的死亡本身变得无意义也不会被关注,而是死后的各种欲望变成焦点。

田耳在一篇创作谈中曾说:“其实,不光特定的某一篇,我很多小说都在写常识性的东西,探讨一些最简单的道理,以及人之为人的基本准则。之所以可以将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反复拉上台面,是因为,这些平常而又必备之物,在今天却已如此遭人漠视。”④死亡是生命的一种特殊形态,也是平常而不可避免的存在。每个人都终将要面对生命结束的时刻,但是这最基本的常识性的东西被很多人忽略,往往是迷恋死亡背后隐藏的权力欲望。正如李敬泽所指出的“在他的那座城中,人拒绝对自身的判断,人在他的热情、欲望、怪癖和软弱与偏执的激励下穿隙而过,行动、妄为和流泪和大笑和死,他们是内心混乱的人”⑤。田耳将简单的生活情节揉进这些内心混乱的复杂内心,试图将一个本该静态的死亡砸出动态的涟漪,如一个平静的湖面投掷一块石头,波纹不断一圈一圈往外散。

三、死亡结局中人性心理之变

生与死是作家在叙事文本中常在的思考主题,陈染就说过:“我想,对死亡的潜在的贴近, 也许正是我们艺术生命的精神摇篮。”⑥很多文学作品对死亡有多种思考,或是书写有关涉价值的死亡,为爱、为正义的崇高之死;或是思考日常无关涉价值之死,死只是生命规律的自然状态和必然结果。田耳的小说可以说是他的江湖,没有指定的中心,却有很多相似的结尾——生命结束的多种可能。田耳说:“我很注重结尾,我也相信我的结尾是有力量的。我不是要讲故事,而是要显示出故事的可能性。”⑦事实上,他的中短篇小说很多是以人物死亡为结尾来深挖故事的可能性——可能是死亡事件引起人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也可能是死亡的悲剧性震撼麻木的灵魂。

《夏天糖》司机江标在年轻时遇到一个经常躺在马路上的小女孩,他一次次把小女孩抱到路边的草地上,并把薄荷糖给这个小女孩吃(小女孩喜欢管一种薄荷糖叫“夏天糖”),这个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记忆,是温馨而难忘的。多年以后再相遇,小女孩已经成了妓女铃兰,江标多次拯救她,却被拒绝。最终江标让铃兰躺在马路上,自己却开车将其碾压死,也许这样才能维护他心中的“夏天糖”的纯净美好。死亡是铃兰的悲剧,也是江标的人格缺陷的悲剧,是现代人在多重压抑中逐渐迷失自我的悲剧。《掰月亮的人》流浪汉狗小在孩子们眼中是一个会讲故事且善良的人,可成人却认为他和他生活的地方是不干净的。他被埋在矿井三个月后,还能活着,村人本多有揣测,加之从南京来的博士都解不开这个超乎人类生存极限的事件,最终从古老传说中找到一个臆想的证明——他是靠吃人而活下来。此谣言被田老稀撒播后,村里的小孩都欺负狗小,他去找田老稀理论却遭遇一顿痛打;去县城找丁博士讨说法,博士回了南京;走投无路之下狗小萌生让流言变成事实的复仇心理。本想捉田老稀的儿子骡崽吃掉却被孩子们识破,差点被田老稀和村民烧死。最终他将田老稀的死去的女儿挖出,泄愤奸尸而死。村人的愚昧、守旧、冷淡将本是善良的人蹂躏成变态之人而导致悲剧。《氮肥厂》中老苏和洪照玉同在氮肥厂工作,都同被视为“衰人”,被人轻视甚至调侃、调戏。两人很快滋生了苦涩的情爱,最终抱团维护自尊并以疯狂的方式发泄欲望。他们一次次冒险爬到在工厂气柜的顶上做爱,最终伴随着气柜的爆炸被顶上云端,被抛出而坠亡。这是一幕疯狂病态的悲剧,是畸形冷漠的人际关系酿制的畸形的人物心态而导致的。小说中小丁查出气柜故障,却为满足个人窥视心理,没有及时检修、上报和提醒;老苏和洪照玉用疯狂的做爱行动抗拒他人的嘲笑和贬损,最终遭遇意外死亡。小说最后写到,人们将老苏和洪照玉的死亡过程当作一场好戏,把过程和细节都复述给小丁。田耳借用看客的视角,将死亡诙谐处理,极尽描摹,从声音、动作、语言、神态各方面无死角叙述。不管是小丁的窥视还是众人的观看,都如鲁迅笔下的众看客般冷漠和麻木。

结语

田耳小说的死亡叙事,既没有以死亡控诉现实的残酷,也没有以死亡救赎灵魂的堕落,更没有以死亡意象来象征人生的虚空。既不是西方现代主义对死亡书写所体现的对人的存在意义的哲学思考,也不是现代文学死亡叙事要表现人性的善与恶,只是如他所说的“人总是天生害怕,回避死亡,忽然又有一天,奇怪地,忽然正儿八经考虑自己如何面对死亡,应如何修炼那一刻的心境和态度。这恰是人之异于动物的几微只差”⑧。他只是将人们面对死亡、等待死亡的多种情态淋漓尽致地展现,且在多种情态之中暗含某种内在深刻的逻辑。在多种死亡类型之中,不管是死亡仪式还是死亡悲剧,都晕染着悲凉和荒诞。对死亡事件或是死亡过程的书写,更集中的是为了启示深刻的思考即对人在极致心态下的自我迷失和人性裂变的思考。

① 田耳:《衣钵》,《长江文艺》2017年第8期,第13页。

② 田耳:《金刚四拿》,《回族文学》2015年第10期,第17页。

③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97页。

④ 田耳:《做掉一个人很难》,《广西文学》2015年第1期,第26页。

⑤ 李敬泽:《灵验的讲述:世界重获魅力——田耳论》,《小说评论》2008年第5期。

⑥ 陈染:《阿尔小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50页。

⑦ 徐勇、田耳:《观察者的定位与追求》,《上海文学》2017年第9期,第99页。

⑧ 田耳:《独证菩提》,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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