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敬[山西临汾第一中学校, 山西 临汾 041000]
梁启超(1873—1929)和钱穆(1895—1990)两位先生是我国近现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有影响力的学术大作颇丰。今人谈及20世纪初的思想、学术和历史研究方法时,都难以回避二人的卓越成就。梁、钱二人有两部同名的著作,分别是《中国历史研究法》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历史研究法》论述了各自的史学研究理论和方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则是二位先生在明清学术史领域研究成就的集中体现。近乎同时期的两组同名著作,为我们比较研究两位学术巨匠的思想和治史方法提供了可能。
1922年到1927年,梁启超先生先后以学术演讲的形式,发表了《中国历史研究法》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198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将这两篇梁启超先生多年研究历史的治学积累整理后合并出版,名为《中国历史研究法》。①钱穆先生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亦是由讲稿整理而成,1961年在香港出版后,钱先生又对原著内文略加增润,并附入早年所做《略论治史方法》《历史教育几点流行的误解》两文于后,一并于1988年以《中国历史研究法》为名在台出版。②虽是同名之作,但两书涉及的内容却鲜有交集,仅在梁著《补编》分论一“人的专史”与钱著第六章“如何研究历史人物”中共论了对历史人物的专史研究以及在梁著《补编》分论三“文物的专史”第四章“文化专史及其做法”及该章“戊”节“学术思想史”分别与钱著第八章“如何研究文化史”、第五章“如何研究学术史”共述了研究文化史和学术思想史的方法,除此之外再无共同涉及的领域,可见,二人的研究方法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为此,本文试以两位先生对“学术史”研究方法的论述为例,辅以另一同名著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为证进行粗略的比较分析。
在梁启超先生看来,“中国学术不能靠一部书包办”,最好要分为道术史(即哲学史)、史学史、自然科学史和社会科学史四部③,可见,其对“学术”的范围有了明确的认识和界定,即将哲学、史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纳入“学术”。其中,他最重道术和史学,对于整理“学术”的体系,梁启超认为道术史最难,主张将道术分为“主系、闰系和旁系三类”,并对“三系”的内涵分别作了解释:“主系是中国民族自己发明组织出来,有价值权威的学派,对世界有文化贡献”;“闰系是一个曾做主系的血排出来以后,继承他的,不过有些整理解释工作,也有相当的成绩”;“旁系是外国思想输入后,消纳他,或者经过民族脑筋里一趟,变成自己的所有物,乃至演变成第二回主系的思想”④。以此为“纲领”,可将几千年的“学术史”梳理得清晰有序。史学作为学术史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本该归入社会学,但因在中国发展比其他学问发达而独立。梁启超认为中国的史学论述起来可分为:史官、史家、史学的成立及发展和最近史学的趋势四部分。史官和史家要以独立而正义的精神做史,史是中国史家用以表现道的工具,都希望把历史写成能够“教育人”的教科书。
在钱穆先生看来,中国历史是“浑融一体”的,中国学术的主要出发点是“人本位”的,“其主要精神是在面对人群社会中一切人事问题的各项实际措施”,“因人事只是一整全体,不能支离破散来个别对治”。这有别于西方近代科学的方法,中国的学术传统,“较喜欢讲‘会通’,不甚奖励成‘专家’,一言一行,总需顾全大局”。由此,与其说钱穆先生对“学术”的范围没有界定,不如说其认为中国“学术”范围广泛至极,无所不包。另外,将“学术”的出发点定义为“解决问题的实际措施”,则体现了钱穆所言的中国“学术”具有谨慎、切实的特点,也是民族性格的直接反映。钱穆将中国传统学术分为心性之学和治平之学两类。同时强调,研究中国学术史,需二者兼重,即“需从学者本身之实际人生来了解其学术”,“研究中国学术史,必特别注意各学者之人格,即学者其人之本身”,若忽略学者本身,“只注重其思想,不兼求其人格,即无法把握到其学术之主要精神所在”⑤。钱穆注重人在历史中的地位,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还专门用一个章节阐述“如何研究历史人物”。他推崇人物专史的历史研究方法“历史记载人事,人不同,斯事不同。人为主,事为副,未有不得其人而能得于其事者。事之不完善,胥由人之不完善来,惟事之不完善,须历久始见。中国史学重人不重事,可贵乃在此。”⑥“中国传统,重视其人所为之学,而更重视为此学之人。中国之学,每认为学属于人,而非人属于学。故人之为学,必能以人为主而学为从。当以人为中心,而不以学为重心。”⑦此番“综合考察学术和学者本身”的论述,也是贯彻了其重视以人为历史和学术载体的研究方法。
二位先生对学术史的不同理解或许是他们对历史的理解和认识上存在差异,这也使得他们的历史研究方法不尽相同。但从二人对学术史以及《中国历史研究法》前后章节的表述可以看出各自对历史的敬意。
梁启超和钱穆分别于1924年和1937年写成《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对同一时期的学术进程进行了各自的描述和评判。两部同名的著作所涉范围大体相同,但除此外的如:时代背景、写作目的和主旨、结构等多方面都大相径庭,是二人历史研究方法差异的表现。
首先,在成书背景和目的方面:梁启超在向国人介绍西学方面的功绩甚伟,推动了中国传统文化向现代化的转型,使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戊戌维新运动成为中国文化转型的临界点。⑧梁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虽成书于20世纪20年代,但深受西方研究学术史方法的影响,是其戊戌维新时期的学术思想的反映。钱穆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因为他“与任公意见相异”,故决定重写该书。成书之时,“正值‘九一八事变’骤起”,中国面临严重的民族危机,传统学术文化也受到西学大肆冲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钱穆自比“司马氏表六国事”,以期通过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经世精神,抵抗全盘西化潮流。⑨
其次,从全书的结构上看: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大体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至四章为第一部分,论述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第五至十二章为第二部分,“以时代为经,以学派为纬,分析了近三百年重要学派及代表人物的学术思想”⑩;第十三至十六章为第三部分,论述清代学者整理旧学的总成绩。在梁著学术史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所提倡的“三系”道术分法,即主系为宋明道术,闰系是清朝的宋学,在耶稣传教士的传教活动中兴起的科学则为旁系,其中,闰系是这部学术史之道术史的重点。⑪在《清代学者整理旧学总成绩》一章中,梁启超将三百年来对史学建设有影响的史家及清代史学发展脉络进行了梳理,并对各家所业略作分类,评论其得失,是其治学术史方法的应用。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全书大体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引论,阐述其对关于清代学术源流不同于梁启超的观点,其余章节为第二部分,“以时代为经,以学者为纬,从微观分析入手,详细探讨了四个阶段各位学者的学术思想”⑫。钱穆“重人”的史观在钱著学术史中同样清晰可见,他以黄宗羲所创之学案体为体例,以人物为中心展开,每论一人先将其人生平或褒或贬作一小传,置于篇首。即先对所述之人的人品、学品进行考察,而后才“究其学说”。此宗体例张扬了人在历史中的地位,也可与梁著体例互补,但也不免叫人担心掺入了史家的主观感情。
再次,内容详略上:梁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关注的学术重心从原著中考察似乎限于清初及清中期,而清末的学术进程则很少论述。⑬而钱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定程度上以补前作之不足为目的所作,故“有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⑭。如梁著中或因他著已叙等其他原因,并未对康有为及其门人的学术思想进行些许评论,而钱著则用一章的篇幅进行论述;又如,梁著对晚明至清末的学术发展史论述不详,而钱著不仅将其详细罗列,而且篇首还论述了两宋学术;另外,在论及顾亭林学术思想时,梁著重点着墨于顾亭林学术思想与前时代的反动及对后世的影响,却不涉其学术思想的形成,而钱著则指出了顾亭林思想之源流,还在此基础上对梁启超之汉学之兴出于对明末王学的反动的观点也做了有力的驳斥。⑮
梁、钱二位先生的史观和治史方法都有颇多不同之处,表现在两部同名著作内容却鲜有相同,其中有多番原因。
首先,时代的影响。梁启超“流质善变”,他的“善变”正是中国近代社会剧烈变动的反映,在动荡的时代背景下,他也有过迷惘,其史学理论也发生过“自我交战”,但他也“善开风气之先”,乐于尝试新法;钱穆则在比较的基础上对“舶来”的西方科学方法持谨慎的态度,认为它一定程度上不利于传统文化精神的延续,故坚持传统的方法。同时,两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也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梁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梁启超在“整理国故”潮流影响下的一个产物,在书中,梁表现出的对科学的态度、对学术独立的态度、对清学正统派的态度等,和当时的新学人都是比较一致的;而钱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在20世纪30年代动荡之时,为抗击全盘西化浪潮,鼓励民族精神,以援抗日之意。⑯
其次,对体例的倾向和预期有别。梁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学派为中心,将“学术”从“为学之人”中剥离,实现“学术史”的独立。这种以学派为中心的体例,更符合西方研究学术史的标准,其著“总体上也比较符合西方研究的学术史标准,代表着一种学术史范式”⑰。钱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人为中心,坚持了我国宋明以前及清前期以人为中心的学术史体例,重在研究传统学术与思想的传承。其著“以宋学的角度谈清学史,关注的是宋学精神在有清一朝的传承嬗变”⑱。应该说,两部《学术史》代表着二人不同的历史研究法,也表现着各自对学术史体例的倾向,更代表着各自对未来学术发展方向的期许,“所以他们有很大差异,是两种不同的学术史”⑲。但必须承认,两种中国历史的研究方法和两部学术史是各有所长的,各自代表着一种学术方法,是两位先生留给后人宝贵的学术遗产。
最后,梁启超与钱穆二人对历史研究法和学术史的不同理解恰恰也是两种对待传统文化态度的表现。梁启超希望借西方科学的影响,使中国文化也走向现代化;钱穆虽是因为不满梁著学术史而重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其实也出于其意图纠正鼓吹西化、否定传统的社会潮流所作出的努力。西方科学的方法重实证,追求数值上的精确等特点确实对历史悠久的中国吹来一阵新风,以西法研究中国的文化也有一定的新意,客观上促进了文化的传播。但根植于两种文化土壤中生长出的文化和学术方法也确难以处处包容,文化的发展需要外因的推动,更离不开内因的作用。固守“以中法治中学”可能使文化封闭,不利于继续发展,一味强调“以西法治中学”则如“隔靴搔痒”,难以触及真正的精髓。因此,如何在这二者之间取得平衡,还需我们继续思考探索,以找到一个趋于两全的方案。为此,两位先生的著作和方法,我们还应该合而观之。
两位先生专注学问,同时密切关注着中华文化的延续和发展,而延续民族文化,并探讨合理的继承方式,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责任和使命。
① 唐志钧:《前言》,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5页。
② 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出版说明。
③④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54页,第254—255页。
⑤ 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78—80页。
⑥ 钱穆:《中国现代学术论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13页。
⑦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序》,台湾学生书局1975年版,第6页。
⑧ 胡文生:《梁启超、钱穆同名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中州学刊》2005年第1期,第159页。
⑨⑭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自序》第4页。
⑩⑫ 王花英:《梁启超、钱穆同名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第100页,第101页。
⑪⑬⑮ 陈丽平:《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著述思想之辨异》,《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第82页,第83页,第84页。
⑯⑰⑱⑲周国栋:《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史学月刊》2000年第4期,第116页,第112页,第113页,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