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淼[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000]
严歌苓作为一位移民美国的华裔作家,她是站在美国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交界点来观察世界的。因此,她的作品《扶桑》在一定意义上既有中国人浓厚的历史文化影子,又有美国文化所蕴含的人权自由思想。《扶桑》中的女主人公扶桑表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言语,可是这个角色的背后却因为有着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的结合,而显示出一种不同的人格特点,她既不是中国传统乡土小说中“物化”的女性形象,但又确实是一位“地道”的中国女人。本文通过细微的文本分析来观察严歌苓笔下这位不同的中国女人。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扶桑是一个传奇的华裔娼妓,她一出场身上就披着十斤重的大缎,从此处体现出扶桑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娼妓,还是一位身披盔甲的战士。战士是勇气、抗争、自由的象征,这其中已经隐喻着扶桑这个与众不同的女性将会披着盔甲去反抗命运,反抗中国停滞不前的封建制度,反抗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约束。
扶桑的反抗是一个作为人的反抗,是人对于命运本身的反抗。她每时每刻都在同那个纹丝不动的、无声的命运抗争。扶桑的肉体虽然总是柔顺地在迎合一切,但是我们却总能在小说中找到些蛛丝马迹,这些线索无不显示着在扶桑飘荡的灵魂中,充满了绝对的叛逆精神。
扶桑来自于19世纪60年代中国的一个最普通村庄。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从各个土地上逐步苏醒,庞大而古老的中国也在世界苏醒的潮流下,从梦中惊醒。命运安排扶桑出生于一个处于封建礼教管制下的农村里,她生来被禁锢在绝对的世俗礼教之中,一出生就被嫁给了一位十岁的广东少爷。在十四岁时,就被人按着头与红毛大公鸡拜堂。在作者平淡朴实的直接描写与保持距离的刻画下,更加表现出在当时的社会之下,把家中女子当作物品一样送去嫁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这就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命运在对扶桑说:“好好的在这个地方做一条不会思考的听话的牲口吧。”但是在扶桑二十岁时,她遇见了人贩子。作者原本对扶桑的心理描写很少,这样很难真正拨开她的行为去窥探她的内心世界,作者主要是通过人物一系列外在的细部描写来塑造扶桑的。在扶桑与人贩子的问答中,我们抓住了扶桑十分微妙的内心世界,也终于得以一窥扶桑的内层思想。扶桑并不是被人贩子骗走的,她是自愿离开的,甚至可以说是悄悄地逃离。她更多是用摇头来回答人贩子的问题,她不想与素未谋面的丈夫一起享福,也不想生孩子娶媳妇养老,这些东西在她的眼里一文不值,所以听着人贩子的话,“扶桑不开口,笑一笑还回头去编那成型一半的斗笠”。她嘲笑人贩子的无知,浅薄。她笑,也是因为她真的忍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她明白她的灵魂将要离开囚笼,离开婆婆的控制,离开邻居丑恶自私的嘴脸。于是她忍住快乐,镇静地看着那张船票,轻轻地问了句:“路远吧?”路应该很远,远远的,通向这片封锁的大地之外的另一头。谁能知晓扶桑是自愿离开的呢?她藏得这么好,也只有那一笑,曾暴露了她叛逆的灵魂。但是谁会发现?
当时的中国社会,物化女性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扶桑的婆婆在文中着墨不多,但是她是封建思想的一个典型代表。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其中的迫害者。而邻居在文中表现出的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形象,眼见扶桑被拐走,嘴里却是念叨着自己的棉纱。在这样自私自利、把人当成牲口来对待的社会环境下,扶桑——一个刚刚年满二十的年轻女子,决定要离开她生活的这片土地。这是她作为人最基本的反抗,体现出扶桑心中人性自由的觉醒。作者通过对扶桑周围的人物与风俗礼教的一系列描写,突出了当时社会的黑暗与残忍,它剥夺了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自由,使女人成了像牲口一样的动物,这是作者对一个麻木不仁的社会的强烈批判。作者写扶桑孤身一人的叛逃也代表着她有着浓厚的叛逆精神,以至于她将会从对人性自由的渴望转变为对男权社会的反抗。
男权社会自古以来一直深深扎根于中西文化之中,使女性这一性别一直处于弱势地位。二千多年来,在人们不间断地呼吁人权自由的时候,其中并没有囊括女性的人权问题。当西方第一波的女性主义浪潮来临时,才终于有人提出了女性的人权自由思想,“自由主义思想基础上的女性主义认为,既然个人权利优先,那么就要尊重女人的权利;因为女人也是人,有权运用她的自治,实现她的人格”①。而在中国,女性的自我权利意识并没有像西方那样深刻,以至于在现代社会中,我们仍能看到各种文化形态创造出的“花瓶”美女、贤妻良母,这些形象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现代人的思维方式。而严歌苓笔下那个卑微的、漂流在美国旧金山的扶桑却与这些人人称道的传统女性完全不同。
在大多数的文化作品中,许多作者都难逃将女性物化或者将女性“男性化”的误区,但是严歌苓笔下的扶桑却是一个最地道的女性。扶桑有广博的母性光辉,并且具有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在拯救会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扶桑的自我意识已经初露端倪。她本来有机会变成一个平凡的女人,洗去身上的污浊,洗去世人对她个人的侮辱与践踏,继而安安稳稳地、顺从地变成一个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的中国花瓶,回归成最普通的良家妇女,可是扶桑看也不看社会给她的这份施舍。她穿起那件破旧的红绸子宣誓她的自由,之后大勇带着链子与鞭子,要来拯救会抢走扶桑。扶桑明明有机会可以继续躲藏在安全无忧的拯救会里,可是她不。为什么还要继续待在这里?这样的白房子又怎么会是她的归宿?于是“扶桑又说:‘我偷了首饰。’她低下脸,深深微笑给自己。”她再次低下头笑了,她偷偷地享受着即将自由的快乐,扶桑心甘情愿情愿地被大勇带走,其实她是逃离了社会险些施加于她的女性牢笼,而这个牢笼无处不在。在克里斯的想法中,他要做一个拯救扶桑的英雄,而扶桑则是深陷苦难,盼望着骑士前来拯救的神秘公主。而在大勇的想法中,他永远也无法接受扶桑原来就是自己朝朝暮暮想念的妻子。大勇虽然是一个有思想,有血肉的华人英雄,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妻子是一个在家里推磨、绣花的角色,是一个在家里默默等待着丈夫回归的中国传统妇女,也是一种内心平静的寄托与象征。克里斯是西方的男权主义形象,崇尚骑士精神(而克里斯的父亲则是最极端的男权主义形象),大勇则是东方传统的男权主义形象。从小说中的这几位男性人物的行为中可以看出女性的自由之声仍然难以真正高唱的原因。因为在男权社会中男权思想总是在起着主导性作用,而扶桑本人作为人与女人的自我意识却总是被人忽略与曲解。但是作者描写的扶桑是一个最彻底的、最具有自我意识的女性,她果断地拒绝了克里斯的拯救,也同样在一定意义上拒绝了大勇的请求。扶桑的拒绝证实了她毫不妥协的女性意识,换句话说,就是她将自我的自由意识提到了最高点,远远超出了男权社会制约女性的一切要素,譬如生育、成家、爱情,等等。文章写道:“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绝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
扶桑拒绝拯救会的救助,拒绝克里斯的橄榄枝,拒绝与大勇的相认,从这一层意义上,表现出她作为一个自由的女性,面对世界上无所不在的男权意识的反抗。而与扶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文中一个拯救会的女翻译。她被大勇等人绑架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吐着甘蔗渣的大肚子女人。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女性的反抗鲜少成功,女翻译其实已经成为知识分子的代表,具有一定的先进思想,可是仍然难逃男权社会的控制,最终沦落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可见,女性想要解放自我困难重重,如果没有扶桑那样的决然与牺牲,最终都难以实现女性真正的自由权利。
在作品中可以发现严歌苓对于女性人权自由的忧虑。她在文中安排的身为作家的华人叙述者,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出了女性在当今社会上仍然处于不平等的劣势。即使在现如今极力宣扬人权自由的美国,女权自由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言论,仍然有不少女性为了种种无法改变的现实,而将自己的肉体进行不同程度的出卖,男女平权的路途还是充满坎坷与挑战。作者描写扶桑这样一位具有强烈的叛逆精神的自由女性,也表达了作者对于当今社会的不满,与此同时又在呼吁女性需要更加坚定自己身为自由人的立场,就像扶桑那样健壮、自由、无懈可击,就像扶桑那样拥有着永远自由的灵魂,而世界上总会有这样的女性不断崛起。“她们以自己真实的生命感觉、生命体验等潜在的话语对已成规范的男权社会文化体系证伪。有她们存在,世界将会看到人类另一半力量的崛起”②。
(感谢周春英老师的指导)
① 张立平:《当代美国女性主义思潮述评》,《美国研究》1999年第2期。
② 姜红:《大众传媒与社会性别》,《新闻与传播研究》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