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形”之美

2018-07-13 09:42日本柳宗悦北京王向远
名作欣赏 2018年28期
关键词:茶器奇数茶道

日本 柳宗悦 著 北京 王向远 译

在晚近的艺术思潮中,有一种显著的倾向,就是“破形”(deformation)的追求。所谓“破形”,所表现的是人们打破定型、追求自由的愿望,也可以称为“不定形”或“不整形”。我想更通俗地称为“奇数之美”。在这里,“奇”不是奇怪的“奇”,而是与“偶”相对而言的“奇”,就是不对称的样子,是形式上保持原样的不均匀、不整齐。要言之,“破形”与“不均等”的意思是相通的,这里简单地以“奇”或“奇数”来表示,主要是要表示事物所具有的不可切割的复杂度(“奇”又可理解为“畸”,指的是不能均等分割的田地)。

虽说破形的主张是现代艺术思潮,实际上一切真实的艺术,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破形的。这是因为只要追求自由,就不可能不突破完整之形。特别是上溯到中世纪以前,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艺术的表现常常是破形的。例如欧洲中世纪的雕刻所呈现的怪异之美(grotesque)明显就是破形之美。grotesque这个词,作为美学概念很重要,具有严肃的内涵,但可惜的是近年来常被误用为猎奇的意味。一切真实的艺术,都会保持某种意义上的grotesque的意味,像日本著名的“四十八体佛”就表现出了浓厚的怪异之美。因而,破形之美绝不是新东西,只是到了现代艺术中被有意识地加以主张而已。

为什么到了近世倾向于强调破形之美呢?这是追求真实之美的必然要求,而在这方面原始艺术又给了现代艺术家以很大的刺激。近年来各国学者都在努力探险、调查和搜集,发现了许多新的材料,艺术家们比任何人都更倾心、更赞叹这些原始艺术的审美价值。例如马蒂斯、毕加索,以及其他很多艺术家,都在原始艺术中发现了美的源泉。没有比破形之美、奇数之美的追求,更能表现出艺术的自由了。以至来自其他地区的原始艺术作品,都被拿来展览,这是最近二三十年来的事情。有趣的最新潮的艺术却从最原始的艺术中吸收很多的养分,这可以与欧洲印象派时代接受日本浮世绘的影响相提并论了。

因此,破形之美,亦即奇数之美并不是新的表现方法,而只是重新发现其奇数之美的价值,而有意识地加以强调而已,从而形成了现代艺术的一个特色。艺术的自由自然地回归于破形,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破形的主张包含着深刻的真理。只要是自由的美,就必然归结为奇数之美。

而最早发现并欣赏这种奇数之美、最早揭示这个创作原理的,实际上是日本的茶人们,而且距今已经是三四百年了。这一点在茶器上看,即可一目了然。茶器中到处都有破形的茶器,严格地说,如果以完全整齐为标准来选择茶器,则选不出茶器来。

在茶道中,“数奇”这个词长期被使用。至今仍有“数奇者”“数奇屋”“专心于数奇”等词被广为使用。据桑田忠新氏所著《日本茶道史》①的看法,“数奇”这个词其实只不过是“好”的借字②。所以在该书中作者不用“数奇”二字,而一律改为“数寄”。

翻翻文献就可以发现,在茶道使用这个词以前,歌道③中早就有了“歌数奇”这个词,但不知何时就成了茶道的专用词。今天多被写为“数寄”,而以前恐怕全都是写为“数奇”的。足利义政时代,也就是文安年间(1444年前后)编纂的汉和字典《下学集》中,也有“数奇”一词。而且看看当时普遍流行的一般字书,像《节用集》等,一直到宽永年间(1624—1644)都是写为“数奇”的,只是到了正保(1644—1948)、庆安(1648—1652)年,才开始出现了“数寄”的写法。因此,大体上可以说,一休、珠光、绍鸥、利休、织部、宗湛、光悦等人在世的时代,也就是15世纪中期到17世纪初,都是写为“数奇”的,而这段时期,毫无疑问恰恰是茶道的黄金时代。

那么,为什么把“爱好”的“好”字,用“数奇”二字来代替呢?桑田氏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借字而已。然而,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用万叶假名④的“寸纪”或者“须几”来当借字呢?为什么单单使用了“数奇”两个字呢?假如是单纯借字的话,为什么不用更简单易写的“好”字,却使用了笔画更多的“数奇”二字呢?难道其中的含义没有超出了借字的范畴吗?当然这里面就发生了疑问,并形成了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数奇”二字没有什么别的意味,仅仅是“好”的代替;另一种解释是:从“好”字变为“数奇”,是有意味的。

最充分地表明后一种立场的是寂庵宗泽的《禅茶录》。作者认为“数奇”的趣旨就是排斥茶道中奢侈的偏好,而在不足中知足,这就是“数奇”的含义。“奇”是“偶”的对义词,“奇”所暗示的是某种不足;也就是说,它所呈现的是奇数的样相,指的是一种不完全的状态。数是奇数,就会出现零余,所呈现的是不充分性,这正是“茶”精神之所在。因此,“数奇”二字明显地包含着对“茶”的理解,具有深刻的意味,“数奇”并不是“好”字的单纯的借字,所暗示的是“茶”的奇数的美。我也是持这种见解的一个人,认为“数奇”与“奇数”意思是相同的,只是前者是茶语,后者是后来新出现的一般词语。因此,即便“数奇”是“好”的同音的借字,但也具有不同的意义。我认为这样的看法是靠得住的,所以本文一开始我没有从“数奇”说起。

日语的“好”字有“すき”(suki)和“このみ”(konomi)两种读法。“绘好”“歌好”之类的词古代就有了。但读作“このみ”的“好”字,有浅薄的爱好之含义,会给人玩物丧志、好色轻浮的联想。这些都脱离了茶道,所以才以“すき”(好)相区别,而又特别用“数奇”二字来标记,以特别强调它所具有的新意义。

那么,为什么起初用“数奇”来标记,不知何时又用了“数寄”这两个字来标记呢?理由似乎是这样的:“数奇”是读作“すき”的日本语,汉字词中也有“数奇”二字,读作“すうき”(suuki)。“数奇”两个汉字有“不幸”的意思,常见有“数奇的命运”这样的用法,指的是命运多舛、悲惨凄苦的人生经历。为了避免“数奇”这个日语词产生汉字词“数奇”所具有的那种“不幸”的联想,于是就用“数寄”两字来标记。这是我的看法。

“寄”是心所寄托,也保留了“喜好”的意思,这样一来,这个“数寄”就成了一个新的日语词。各人根据自己的习惯,或者写作“数奇”,或者写作“数寄”均可。然而,无疑的是,“数奇”才是本来的写法,而从“奇”到“寄”,意味是有相通性的。

桑田氏在其大作《日本茶道史》中,一律使用“数奇”二字,在该书引用的古文献(见72—73页)时也写作“数寄”。但是,据我所知,《二水记》大永六年(1526年)7月22日“青莲院”条,明明写的是“数奇宗珠”“数奇之上手”。桑田氏却改为“数寄”二字,岂不是过于随便了吗?或者他作为一个学者,另有什么充分的证据亦未可知。或许在他看来,“数奇”无非就是单纯的借字罢了,写为“数奇”或写为“数寄”都是一样的,于是强行驱逐了“数奇”,而都统一为“数寄”。问题是,“数奇”果真只是单纯的借字吗?既然是借字的话,为什么不用“寸纪”“须几”之类的其他的同音字,而只用了“数奇”呢?我想,这肯定是不无缘由的。

可以说,“破形”亦即“奇数形”并不是一种新的表现方法,但确实是一切追求艺术真实的人的一种必然要求。如上所说,只是到了现代才重新发现破形之美,才有意识地加以强调,并成为现代艺术的一个特色。而在我们东方,很久以前就在茶汤中深深地体味“数奇”之美了。这个“数奇”可以说已经具有了现代的deformation(破形)和grotesque(怪异)的美。茶人们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了茶道,进而表现在具有这种美的器物中,并选择确定了茶器。

因而,茶人们所喜爱的美的世界具有很大的现代性特征,毋宁说是现代审美的先驱者。这个历史事实是我们必须注意的。在东方,发达的“南画”⑤所具有的那种艺术风格,在西洋画中是见不到的,可以说是一种新的美学。说起“美学”来,一些人就紧追西洋的美学,实在是太缺乏见识了。我们还要建立东方固有的自主的美学。

近来美国的烧物中,有人主张“free form”即“自由形”,故意做出不规则的扭曲之美,这似乎成为一种流行。殊不知像日本的“乐”烧物是“自由形”的先驱,每一件都在追求破形之美。中国的明朝末期,日本的茶人们向中国订购的瓷器,今天仍有遗留,从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中国原本没有的人为的那种扭曲之形。那都是“茶”所要求的破形,亦即“奇数形”,是陶瓷史上特殊的存在。

我认为,如今美国人制作的“个人陶”几乎都带有“东洋风”,新的“自由形”的思潮,原来是受茶器影响的。

试图用新的语言,来说明茶人们所爱好的“奇数之美”的,是冈仓天心。在他的《茶之美》一书中,他把“奇数之美”称为“不完全的美”。对此不妨对今天的读者做进一步讲解分析。“不完全”是就“完全”而言的,指的是“不具备完整之形的东西”。只要看看茶器,这一点就很容易理解。造型有歪斜,质地有粗糙,釉子有滴落、重叠的痕迹,瑕疵处处可见。这些都属于“不完整之形”“不能对等分割之形”,总之是“不完全”之形。但是茶人们却从中看出了无限的美。冈仓天心把这个叫做“不完全的美”。

那么,为什么要回避完全的美,而要见出不完全的美呢?不妨对此尝试加以说明如下:

假如造型是齐整的,那事先就决定了其完全性,也就没有什么余韵、什么另外的可能性了。也就是说,悬念之类都没有了,自由也就被拒之门外了。其结果,制作的东西是完整无缺的、静止的、被规定的、冰冷冷的。人们(人自身恐怕也是不完全的存在)就会从这种完全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不自由。因为已经切分完了,就没有了无限性的暗示。而美,是必须有余裕的。人们为什么喜爱奇数之美呢?为什么倾心于破形之美呢?就因为人对自由的美有着不懈的追求,为此就要求具有“不完全性”。茶之美就是不完全之美;而完全之形,却不能成为充分的美之形。

冈仓天心“不完全的美”之说论述得还不够充分。而系统地确立新的理论构想的,是久松真一⑥博士,他在其著作《茶的精神》中对此做了论述。他认为,所谓“不完全”,不过仅仅意味着处在完全到达的途中,“不完全”在本质上并不直接与美联系在一起。不完全性在内容上是消极的,而真正的茶之美必须是更积极的东西。因此,要从“不完全”的位置出发,进一步到达“对完全的否定”,必须打破那种为“完全”所固定的世界,才能获得自由。这样得到的东西已经不再是“不完全之物”,而是对“完全”的积极的否定。久松真一博士的这个理论构想是对冈仓天心居士思想的进一步发挥,更加明确地阐述了“奇数之美”的性格。

例如我们看看“乐”茶碗对“完全”的否定这个说明,就会有清楚的认识。它不仅仅是不完全的、未完成的造型,而是试图打破被固定的完全。“乐”是手工制作的,而坚持不使用辘轳来做出那种完整无缺,无论是胎体、边缘,还是基座,都有削除、挤压,使全体发生变形,而且表面肌理不再发滑,而显出粗糙来,挂的釉子也是滴滴答答浓淡不匀。这一切的意图就是对于“完全”的“打破”。正是由这种否定的行为,而使茶之美焕发出生命。这种意向实际上不仅表现在茶器上,在一切日本陶瓷上都有表现,故而畸形的作品处处可见。可以说都是受了茶道的影响。这一切都是对“完全”的有意识的否定。在茶道兴起之前没有这样的现象,由此而形成了现代的deformation(破形)和grotesque(怪异)之美的先驱。

然而,不论是天心居士的“不完全的美”说,还是久松真一博士的“对完全的否定”说,都能够充分揭示茶之美的本质吗?我认为,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是不充分的。

所谓“完全/不完全”,归根到底是相对而言的,“肯定/否定”也是一样。不完全是相对完全而言,是处于追求完全的中途。或者,如果说是否定完全,那也是相对意义上的。真正的茶之美不仅仅在于其内容上的不完全。以“无相”来理解茶之美,更接近真意,但也不止于对“无”的否定。肯定与否定彼此都能离开无相吗?

因此,真正的茶之美都不止于完全或不完全的任何一面,而只有进入两者不加区分的境地,或者“完全/不完全”尚未分化之前的世界,或者“完全”亦即“不完全”的境地,才是茶之美。只有不被“完全/不完全”二相所拘束的自由之美,才是茶之美的本质。对这样的美,我权且称之为“奇数之美”。在这个场合,“奇”不是对“偶”而言,“偶”亦非对“奇”而言,它本身不过是一种零余。因而“奇”的真意毕竟就是“无碍”。像那种有意识的“破形”,还不能说是达到了“无碍”之境,还是止于“完全/不完全”,囿于“肯定/否定”的藩篱。只有产生这种区别之前的状态,才有真正的自由。这里所说的“之前”也不是“之后”的对义词,指的是不分时间前后的浑融的境地。以此观之,现代的“破形”的主张,还不能体现充分的自由。

举个实例就会很快说明问题。无论是朝鲜的茶碗还是中国的茶碗,原本都不是以追求“完全”为旨归而制作出来的。同时,当然也不是以追求“不完全”为目的而制作的。同样,也不是从“完全”的反拨出发,去否定“完全”所产生的结果。而是在这样的分别发出之前,浑融质朴地制作出来的。不,与其说分别之前、之后,不如更确切地说,是在不具有分别意识的世界中制作出来的。借用禅宗的“只么”这个词来说,这些器物,不过只是“只么”地制作出来的。它们原来都是杂器,并不只是为了用于茶器而制作的,因而根本不具有所谓“对完全的否定”的那种自觉意识,同时也不是自觉地以“不完全之美”为目的而制作的,只是制作而已。而且是极为平常地、平易地、自然而然地制作。而只有立足于“只”的境地,才能把内在的一切心结解开。若是“对完全的否定”,就绝不会有“只么”的状态。他们只是自然地、无事地制作,是在连“只么”这种意识都没有的状态下从事制作,故而唯有“只”。这种“只”就是“无碍”,也就是“无住”之住。力求做得雅致,那就立刻会陷于不自由。同样的,如果有意识地指向自由,那也就被“自由”所束缚了。因此,假若否定“完全”,就会陷于新的不自由。而上述的那些茶碗、茶桶,都没有显出这种不自由。

看看那些茶器,形制上都有些歪,但这是自然而然的,实际上与歪或不歪都没有关系。看上去那种“梅花皮”状的缩皱,也不是故意为之的,因为反正只不过是杂器,差不多就行了,釉斑、色彩上都不考究。只是随意挂釉彩,自然就成了那个样子。但也不是说像这样随便就很好,那就故意随便做。而是一开始就没有这些复杂的念头,做法是自然的、平常的、无碍的。

也就是说,内心里没有分别之心,因此不是有了分别之后的制作。不,毋宁说前后都没有,只是制作。而且,也不被这个“只”所束缚。去朝鲜旅行时不妨去看看那里的作坊,一切谜团都会解开。在那些作坊里,轱辘的安放方法、旋转方法,釉子的挂法,图画的画法,窑的建造法、烧法等,一切都是自然的。正如风吹云飘水流,一切都自然而然。只有这种通融无碍的状态,才是无尽的雅致之美的源泉。但若有意识地追求雅致,哪里会有雅致呢?立刻就会陷于不自由。美本身就带有“奇数”的性质,它是表明美的无碍的标志。

茶人们把“数奇”称为“麁相之物”,从中见出其美,可以说是茶人们的卓见。“麁”就是“粗”,粗糙的样子,有奇数之意。从这种“麁相”中体味美,可以说是日本人审美意识和审美体验的特别显著的优点。这种“麁”,和作为宗教理念的“贫”是相通的。“麁相之物”,可以称为“清贫之美”。而这个“贫”,原本并不是作为“富”之反义词的“贫”,毋宁说是真正富有的“贫”,也就是东方哲学一直在阐述的“无”的境地,是不执着于“有无”的“无”。当把它付诸形的时候,就称为“涩”,都是美的指向。所谓“涩”,就是“麁相之美”“清贫之美”。故而茶人们不断追求朴素之美,必然会达到“涩”。在美的世界里追求这种“贫”,体现了日本人优异的审美观。

在奇数中见出美,这与追求完美的希腊人的审美观念是多么的不同啊!而且和深受希腊审美观念影响的西欧人对美的思考,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例如,西洋的烧物中,朴素无花纹的极少,对朴素之美的体味及其观点看法几乎找不到。比起奇数来,他们更追求偶数之美,这是西洋人的看法。也就是说,他们喜欢切分之后的形。

可以把“完璧之美”看作是古希腊的美学理念。其典型的表现,就是匀称的人体之美。平衡匀称的希腊人体雕刻就说明了这一点。而东方则相反,他们追求奇数之相,并在自然中见出其表现。前者是切分后的匀称整齐,后者是不经切分的不匀称的美。茶道所表明的就是后者的美。广而言之,这也是东方的,或者说是佛教式的看法。

为了便于对比,可以改称为“合理的”和“不合理”。在西欧,随着科学的发达,合理性成为他们思考问题的基础。而比起理性来,东方人更倾向于直观的立场,因而感悟到了非合理性的意味。从与理性的关系来说,这是一个飞跃,而绝不是渐进,其思考很少依赖于逻辑体系。西方较早有了发达的机器文化,而东方至今仍保持着很多手工的劳作,这也形成了对照。

像茶器这样的器物并不是理性的产物。它与切分后的美是不同的,有时也可以称为“不完全之美”或“进而对完全加以否定的美”,都不是说明性的美,而是暗示性的美;不是清楚地显示于外的美,而是包含于内的美。在这种内含中所包蕴的美,美其名曰就是“涩之美”,不是作者对观者加以明示的美,毋宁说,作者创作出能够把美引发出来的作品,那才是伟大的作者。在这个意义上,由观者把作者所创造的美引发出来,就是涩之美,就是茶之美。

茶之美所表现的“无碍”之美,也就是不造作的美。易言之,就是非作为之美,是从作为中解放出来的自由之美。因为具有必然的自由,所以可谓无碍之美。也就是说,这是纯粹的自由,不是以自由为目的的自由,是从自由到自由,是自由本身。

以此来观察初期茶器所具有的形制上的歪扭,确与现代艺术中的“破形”有相似之处,但两者之间有着根本的差异。前者是必然的破形,后者是有意而为,亦即意识到了奇数之美,然后有意做成畸形。然而,在初期茶器中,无论是正形还是畸形都不拘泥,而是自由之形。而且这种自然的畸形之美并不是分析出来的,其自由不是建立在自由意识上的自由。而现代的自由形却是标榜自由的结果,是发端于“自由主义”的自由。这样的自由难道是真正的自由吗?被自由主义所囚禁,就是不自由的证明。自由主义的主张实际上是自相矛盾的。自由本身绝不是以自由为目的的。

由此来观察茶器所具有的奇数之美,就会发现它与现代艺术所追求的奇数美其性质完全不同。后者是有目的的作为。而茶器的制作,作者与被制作的器物之间不存在二元的关系,可以说是非目的的,但却是合于目的的。一个是执着于破形,一个是不被任何目的所拘束的必然的破形。现代的自由是为自由的主张所束缚的自由,难以成为无碍之美。在无碍的世界里不需要什么理论主张。有“通融无碍”这个词,但它与“自由主义”并不能通约。一切立足于“主义”的东西,都不是“无碍”。

这就产生了一个重要问题。现代的破形之美,是建立在对自由的有意识追求的基础之上的,还不能说是充分的自由,可以说是一种被“自由”所束缚的新的不自由之形。因而可以说,现代艺术的显著弊病,是基于自由之主张的不自由,还没有达于无碍的破形之美。

茶人的眼力是多么厉害呀!他们看出了真正的“自由”,并从中发现了无限的美,并深深体味其中的美的蕴含。“数奇”这个词本身,含蕴深长。感受到不足之足,就是茶境,“奇数”中寄寓着自由的面目。这个“奇数”并不拘泥于“偶”还是“奇”,正是必然的奇数。是必然的“deformation”,而不是故意做作出来的“deformation”。这一区别是本质的。

“deformation”这个词,意思是“不完整之形”,换上“不完全”这个词也可以。正如上文所说,“不完全”是相对于“完全”而言的,而真正的“破形”超越了完全、不完全的分别,因而它是完整之不完整,又是不完整之完整。若仅仅指“不完整”,就陷于二元对立论了。

十一

最明显地表明这种关系的是初期茶器与中期以后茶器之间的差异。看看茶碗的历史,起初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是“渡来物”,特别是朝鲜的进口品,真是一统天下。于是日本人也尝试制作,然后便开始了由“渡来物”向“和物”的过渡。有的历史学家认为这是一种发展,但在我看来,虽说是变化,但未必就是发展进步。为什么呢?因为两者所见不规整之形,即奇数之美的性质完全不同。前者是无碍之心所产生的自然的不规整,后者则是完全否定了前者的人为的造作。更简明地加以区别的话,可以说前者是“自然的”,后者是“做作的”。拿“井户”与“乐”对比一下,其见的区别就会一目了然。正如不作为的“乐”不存在一样,做作的“井户”是不存在的。一方是从起初就想做成雅器,一方是从始至终就是杂器。想一下,雅器在杂器面前,那是多么的优越和夸耀!但结果又怎么样呢?是“井户”永远都在显示它的美。

理由很简单。想想“幸勿造作”这句禅语教诲,是适用于一切场合的,那我们就释然了。“乐”是有意为之的,意图是显露的。在“乐”中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广悦的作品“不二”,也不免造作的痕迹。这种做作出来的自由的美,是难以摆脱痕迹的。做作的东西起初也许会吸引人,但时间一长就会使人感到腻味。这是由它做作的性质所决定的。在这个意义上,“乐”茶碗从来都不能充分体现茶之美,至少,迄今为止的所有的“乐”,都没有解决茶之美的表现问题。

所以说,从“高丽物”向“和物”的历史推移,难说是一种发展进步。在“自由”的表现上,“乐”是逊色的,是一种低层次的自由,或者是一种不纯正的自由,自由却以被束缚的姿态表现出来,便形成了很大的矛盾。“乐”不是“无事”,而是“有事”贯穿着始终。这就是“乐”的缺陷。刻意追求自由就不能自由,这是欣赏自由之美的人所能做的事情吗?“乐”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茶器,必须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一旦有意为之,则会走上穷途末路。必须达到运用意识而又无意识的境界,必须达到是制作而又不造作的境界。这是难中之难。但是,作为工艺制作家,这是必须面对的。不论如何,只要你钻进“自力”之门的“乐”,那就没有前路,就与靠“他力”成佛的朝鲜的器物不可比拟。

如今西方“自由派·野兽派”的所作所为,与“乐”同出一辙。只不过是重复着“乐”所犯的错误罢了。不自由的自由之形有什么意思呢?!讽刺的是,“自由派·野兽派”还得从头找回自由,似是而非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扛起自由的大旗,已经是不自由了。自然的奇数,与造作的奇数,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因此,奇数之美,当从“奇”与“偶”的对立中解放出来的时候才能显出本来的美。真正的不均整之美,要从均整、不均整的对立变为自由的时候,才是可能的。只要是有意反抗均整,就不能说是真正的均整。两者未生,就是两者相即,才是本来面目。对不均整的肯定就是对不均整的否定,就不会达于美的极致。茶道所显示的就是这个真理。在这个意义上说,茶道具有足够的力量,来矫正现代艺术的偏颇的自由。无上的美必须从“奇数”之深奥处才能获得。

①《日本茶道史》,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②在日语中,“数奇”和爱好、喜好意义的“好”,发音相同,都念“すき”(suki)。

③歌道:和歌之道,关于和歌的学问与技艺。

④万叶假名:在日本的假名文字创制之前,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用来书写、标记日语的汉字,叫作万叶假名。

⑤南画:又称南宗画,受中国南宗画的影响,在江户时代中期盛行的具有浓厚中国风格、东方风格的绘画的总称。池大雅、与谢芜村在形成南画的日本特色方面起了重要作用。

⑥久松真一(1889—1980):日本佛教学者,是继铃木大拙之后日本最重要的禅宗思想家。著有《久松真一著作集》,其中收录《东洋的无》《茶的精神》《禅与美术》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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