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体验中的自我追寻
——读重木小说有感

2018-07-13 09:42福建许陈颖
名作欣赏 2018年28期
关键词:理性记忆小说

福建 许陈颖

人应该如何存在?每个时代,都有作家试图做出回答,并渴望描绘出其所理解的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因此,写什么和怎么写,不仅仅呈现为作品的内容与技巧,更多的是思考存在的方式,即作者的生存哲学观支撑起其作品的精神世界。

20世纪以来,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认识领域的发展提升改造世界的能力,带来了疾速发展的科技文明,促进了经济形态和社会身份的多元化,使得人们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趣味发生了改变。相应地,小说的精神世界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作家们用自己在内容上的思考和形式上的变化来对这个突飞猛进的复杂世界做出了回应。“90后”的年轻作家重木以良好的西学素养融入小说思考,并做出自己的表达。

萨特认为,一种小说技巧总与小说家的哲学观点相关联,这点在重木的作品中体现得比较鲜明,时间作为一个重要的哲学观念,参与了他的文本创作。他在作品中消解时间的叙事功能,使情节无法按照物理时间上的时序来安排,故事交替着故事,故事中诉说着故事,人与周围的一切,不断地重新组合,强调的是个人感觉和心理时间。另一方面,他借助时间主题这个纽带,把生与死、短暂与永恒、科技与传统等这些看似矛盾的主体联系起来,努力在虚构的小说里触摸着世界真实的灵魂。

传统小说写作,是以理性的时空观作为基础,读者可以在阅读之后,根据故事的开端与结果的线索提示,建立一个时间因果的顺序,但在重木的小说里,他更注意的是自己的艺术感觉,借助想象、回忆、梦境等手段对物理时间上的完整进行切割和重新整合,使叙事时间与心理时间的流变直接相关。

时空的整合可以将情节隐匿起来,但隐匿并不代表没有情节,只不过,它们被深深内化,得用心寻找。《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开端就是主人公痛苦的意识幻景:“‘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小儿子说。‘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小女儿说。”大火夺去了主人公的儿女、妻子、父亲的生命,也夺去了他在现实时间中的有序状态。曾经美好的种种影像、亲历火灾的各种画面在作品中交替叠加,成为另一个维度的时间。《和你》时间上的无序基于“我”日渐恶化的遗忘。在这个被外星人袭击而逐渐失去记忆的城市里,爱人不知所终,“我”的思念作为意识活动时间的轴心,网织种种其他线索,铺天盖地笼罩出无尽的绝望、孤独、恐惧和悲伤。

时间的整合还可以使情节错位,产生神秘化的效果。在《你听说过一个叫雾山的地方吗》中,讲述者思绪万端,在自由回忆中把现在、过去、过去的过去、过去的将来等不同时态有意识地错位,时间延续不断地向着雾山养老院、雾山学院、雾山镇等不同的时空漫开,人物陷入诡谲的境遇。他们挣扎,但最终又回到起点,努力的徒劳无功带来的是绝望的黑暗。《简:两个女人》讲述了两个不同时空中的故事,交错并进。相同的名字,相同的性别,相似的职业,隔着遥远的时空,不变的是女性在男权社会中自我实现的艰难与被理解的残缺。

以心理时间为叙事依据,强调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心理感觉,使得线性排列的物理时间在作品中失去意义和存在感,却使生命情感的表达更加丰富与鲜明。作者不再热衷于对现实生活进行逼真的再现,而是指向内在的经验和心灵的颤动,在语言上对文本的细节进行打磨,通过对潜意识客观精确的纪实性描述,表达作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附在时间维度上的,是记忆。对于大部分个体而言,当下每一刻都与过去息息相关,即过去的所有累积和沉淀才组成了这一刻的个体。人生是一部记忆的秘史,个人记忆在这个隐秘的多棱镜世界里,带有自己的温度和光斑。回忆往昔,可以如入“无人之地”,但痛苦的记忆也会把人搁置在过去与当下之间的真空状态,如“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惨痛而绝望。“没有了记忆,一切就都没有了。”(《和你》)在失去记忆的城市里,过去已成空白,人们失去了所有生存的证据和信凭,那么“我是谁?”如果人类都把自己的来路遗忘,把记忆丢失,个体的生存及未来的探寻将全部丧失意义。

“但记忆似乎并非是那么容易丢弃的事物,而总是蛰伏在某个角落,耐心而谨慎地等待着某日的卷土重来。”(《简:两个女人》)在重木大部分的小说中,时间呈现出碎片化、停滞或是无限膨胀的重要原因是:秘境世界里的回忆随时会大面积地入侵来袭,源源不断地把主人公掩埋。“我和Jay在信中交互着关于衰老的苦恼和不幸,并且很多时候都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我和姨妈伍尔夫》)诸如此类的,对回忆的评述或直接追溯往事,借往事把当下整块的时间冲击成碎片的写法,几乎遍布了他的小说,人物的记忆成了穿梭于时间中的重要载体,并随着当下的心理活动自由呈现。

“记忆组成我吗?还只是这沉重的肉身?或是那个难以捉摸的灵魂?记忆在这其中的位置是?它很重要吗?举足轻重?”(《和你》)“我”是肉身,还是记忆?这两者与“我”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倘若把肉身和记忆割裂开来,一个装入记忆储存器保鲜,一个借药物永生,那么,回忆所带来的爱、思念及理解等这些温暖而美好的体验,对肉体是否还会起作用?所以,《某些落雨的午后》中储先生面对着能让他肉体永生的科技,内心却始终无法安宁:“它始终无法抹去那些刻痕一般的感觉和情绪。所以一些触动的发生,就会引起身体中沉睡多年的某个东西的苏醒,都是他自始至终依旧迷恋的东西。而这一切,就是在如此遥遥无期的生命中最大的惊喜与乐趣。”(《某个落雨的午后》)。人类的本性中潜藏有对生存固有美好体验的追求,这是非理性的,但足以将个体从浑浑噩噩的生存状态中唤醒,并成为支撑个体往前行走的巨大动力,如果丧失记忆及其所带来的感受,意味着失去希望,意味着虽死犹生。肉体的永生及其追求被讲述者解构,记忆对肉身的意义在这过程中因为死亡而重构。

加缪说:“一个能用理性解释的世界,不论有多少毛病,总归是一个亲切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的幻觉和光明消失了,人便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他成了一个无法召回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家乡的回忆也缺乏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过去不论有多少缺陷和痛苦,在人们的记忆中总是美好的,就像《我和姨妈伍尔夫》的结尾:“但这一切最终都会只是某个时刻,而在那个时刻从万物裂开的缝隙中看到透进来的光……那些回忆,那些痛哭时颤动的身体,那些离站的火车,那些遗憾和书桌上折叠好的信,那些爱……”讲述者虽然呈现出世界荒诞的一面,对文明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提出了质疑,但因为对美好感受的期待与渴望,使他的文本仍然闪烁出希望的光泽。

过去与记忆相关,但未来最终是要与死亡相连的。在世人的眼里,所谓的死亡是肉体的消亡。面对死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储先生的两个儿子,安宏和安康,是坚定的科技支持者,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用长生药物;储先生虽然通过药物延长了生命,但他内心是迟疑的;六婶与她的儿子们是向往永生却求而不得,他们现实中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积攒金钱,购买药物维持肉体;唯有储先生的大儿子安婧坚定地在大限之日选择死亡。在《那个落雨的午后》中作者巧妙地以生死问题以及不同的人面对生死问题时的态度,来获得一种内在的平衡,就像《最好的世界》,同样面对死亡,讲述者有着自己的选择,女主人公有自己的态度,男主人公的父母亲人有自己的反应,陌生人有自己的取舍,梧桐树有自己的角色扮演,这一些不同的存在综合起来便是一个完整人生和健全性格。

那么,我应该成为其中的谁呢?如何才能在纷繁的世界中“FIND ME!找到我”(《和你》)?

从戴勒菲斯的神谕“认识你自己”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从尼采的“上帝之死”到福柯的“人之死”,人类一直没有停止对自己的认识和反思,这或许也是重木小说思考的起点。在理性巨大的压力之下,“我”常常处在由价值建构而成的意识空间中,暗淡了感性直觉的光芒。于是,打破理性意识这个坚实的城堡,实现“我”与外在世界的融合,并在现实中找到栖息之所,完成不易之肉身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使命,是重木在小说中一直不懈的努力与追求,这也正是他选择了心理时间作为叙述依据的内在动力。正如重木在创作谈中所说的:“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继续向前,放下一个理想,再选择另一个更切合当下的理想……我们成为我们自己,而不是其他人。”

在《和你》《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等作品中,作者不设置具体的人名,而“宋杰”(作者原名)这个人名则常常出没在他小说的不同角落。这样,是否可以理解成是作者从自我分裂出来以观察其他的“我”的理性自我之形象,即德尔菲神庙中所镌刻的“认识你自己”的主体。这一形象是理性的典型体现。作为讲述者,他在理性地审视,理性地叙述。在《最好的世界》里,理性自我在和其他形式的自我进行对话。理性自我一直都与其他自我保持相应的距离,但是却永远在场,没有缺席。这个在场的理性自我,恰恰也是作者极其放不下,因此也是造成了各种烦恼愁怨的原因所在,换言之,作者因为想摆脱一种意义问题而陷入了一种更深层面意义问题的牢笼之中。

《最好的世界》一文中也没有具体的人名,作者以面对死亡为主题,对时间进行了一次严肃的思考,或许可以说,这是作者想对时间与理性进行突破的一种尝试,看似相对零散而随意的意识流动,恰恰体现了作者的一种坚持:坚持寻找到自我在时间中的位置,这个位置则体现了一种自我的独立性。就像作品中的梧桐树,作为植物,它是一个微妙的存在并见证了整个事故的过程。因为女主人公找不到纸巾而把血擦拭在梧桐树上,梧桐树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它安静、温和、与世无争,简简单单地存在属于它的时空之中,象征着一种慈悲、平静、默默迎来送往的自我形象。面对纷繁芜杂的世界表象,这个理性自我或许只有放下自己永远在场的权力,从而回归到梧桐树般的自我之中,才有可能真正实现与当下的结合。

重木的文本展示了非理性的时空状态,但同时又对这个非理性的文本进行了理性的把握,这看起来有些矛盾,但却深刻地反映了这个年轻的作者在生存现实中对世界和人的深入思考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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