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 海娆
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平凡的日子也充满了故事和意外。比如我自己,一个学中文的,好好做着中文老师,写着汉字,突然有一天,邂逅了一个人,被拉去上网,竟跟一名德国男子谈起网恋,并远嫁德国,人生轨道彻底改变。
从2001年出国至今,我每年回国。其实我讨厌长途飞行,怕死,担心飞机会掉下来,即便每次都侥幸平安,倒时差也像大病一场,身心疲惫,苦不堪言。因此我曾经信誓旦旦,如果有一天母亲走了,就不回了,安安心心待在德国。可事实上,母亲走了好几年了,我依然每年回国,停不下来。同学会,亲戚朋友的红白喜事什么的,只要我愿意,都能上升成回国的理由,怕死也挡不住我回国的脚步。深究下来,往高了说,是割不断的故土情;往低了说,是我就没感觉出国是件好大的事。以前在海南呆过,在北京呆过,也是每年回一趟重庆,路上需要三五个小时,现在不过距离远点,路上多出来几个小时,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因此,即使身居德国,我对国内生活也不陌生,尤其是重庆家人和亲友的生活。相比起以前人在国内,埋头生计,无暇其他,德国生活的简单安稳、衣食无忧,反而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观察,来思考。适当的距离让观察的视野更加宏大,异地的目光让思考的方式多了比较。去国离乡这十多年,国内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私有经济迅速崛起,大量农村人口进城,与城市居民交融碰撞;一部分人富起来,一部分人更加贫穷;私欲空前膨胀,人性考验更加严峻,传统和道德遭遇多重挑战——这是一个热闹的大时代,每个人都被挟裹其中,有的升天,有的沉沦,大部分在随波起伏。而对于写作者而言,它五彩斑斓,变幻万千,绝对是一缸好料,不可多得,不可辜负。
这十多年里,我的故乡重庆和我在重庆的家,也发生了巨变。我们家所在的江北老城被全面拆迁,父母的老屋,哥哥姐姐家的房子,都被席卷。牵一发而动全身,拆迁补偿、购房安置、家庭财产再分配等引发的矛盾,撕裂了许多和睦的家庭,摧残了许多温馨的亲情。遗憾的是,我的家也未能幸免。那时候没有手机微信,但德国往国内打电话便宜。我一般隔三差五就会跟家人通电话。慢慢地,我发现电话里的气氛变了,母亲开始哭诉哀怨,哥哥姐姐相互怨忿。一个原本和睦的家,为父母老屋的拆迁补偿闹翻了。我是孝女,心痛母亲。出国前,我母亲一直跟我生活,老房破旧,就空着。我走后,母亲仍然住我的房子,居有定所。我希望她把老屋拆迁款留着养老,没想到却被哥哥挪用,姐姐姐夫强烈不满,从此家里生出龃龉。那一年回国,我就像个多年前的街道居民调解员,频繁穿梭于两个人之间,调解矛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大家重归于好,家和才能万事兴。但无济于事。谁也不愿意为亲情放弃金钱利益。最后没辙,为钱而起的纷争,只能用钱解决。谁觉得亏了?我来补!但有个前提,照顾好母亲,装也要装出和好如初的样子来,让母亲高兴。当我最终把大半年不见面的一家人又聚拢在一起,请到酒店吃饭,哥哥姐姐都涎着笑脸跟母亲赔礼,答应不计前嫌,握手言欢,母亲终于破涕为笑,我却悄悄流泪了。母亲至死都不知道,为了这一刻的阖家团聚,她的小女儿付出了多少时间和心血,甚至金钱。国内的生活我远离了么?从此与我无关了么?从来没有!
我哥哥是我们家唯一的儿子。父亲在世时重男轻女,培养了他在家唯我独尊的优越感和为所欲为的强硬做派。下乡回城后,他顶替父亲,进了一家国有企业。企业后来不景气,他收入微薄,离婚后再婚困难重重,最后只能娶农村进城的打工女。这又带来新的隐患,因为当时农民工没有一分钱医保。这个女人还带了一个六岁的女儿,孩子读书要花钱,他哪有?那点工资他自己都不够,还时常从母亲的退休金里揩油,所以我妈和我都不赞同,担心他负担加重。但他从来一意孤行,听不进劝。结果不幸成谶,婚后没几年,这个女人罹患脑瘤,把一家人都拖入深渊。
这就是我的现实,我家人的生活。当我哥为救这个女人四处借钱,债台高筑,甚至榨干了母亲养老积蓄,我能置身度外无动于衷么?没错,我身在德国,享受着德国良好的福利和医保,但你能说,国内的生活、种种社会问题,比如医疗问题、农民工劳动保障问题,跟我毫无关系么?我想,任何一个中国人,无论身处国内,还是移居海外,都跟这些问题难脱干系,因为我们的根在那里。那些散落在不同阶层的亲朋好友,就是我们渗进社会的神经和血脉。他们痛,我们痛;他们乐,我们乐;他们患病,病毒会扩散侵袭到我们身上,跟距离无关。从这个角度讲,海外作家和国内作家,在感受国内生活方面,并没有太大的本质区别。放在我身上尤其如此。而促使我产生创作冲动,要以家里的这些事为素材写一部小说的,主要是因为两个人的死。
一个是我母亲。2007年我回了两次国,一次是为母亲过八十岁大寿。返德后不到一个月,又匆匆回去,为母亲奔丧。母亲的死因至今于我仍是个谜。她是被我哥发现倒在客厅地板上,已咽气多时。送葬回来,一个邻居悄悄告诉我说,我母亲可能死于自杀,因为头天和我妈在楼下聊天,她听我妈哀叹,说人老了活着没意思,不仅帮不上儿女的忙,还拖累他们,成为负担,不如死了好。那时我嫂子正生病住院,我哥除了上班,还要去医院照顾妻子,过来为母亲做饭,家里还有个正在叛逆期的儿子,和一个农村出来上小学的继女,心力交瘁,一夜白发。我母亲心痛儿子,腰上正长“带状疱症”,也不敢说,怕儿子操心,更怕上医院又要花钱。这种病民间叫“蛇缠腰”,传说一旦长拢,环腰一圈,人就得死。她甚至都没有对我说,也是怕我担心,怕我又为她花钱。但她跟邻居说了,想打听偏方,买点草药悄悄治。邻居的话让我大惊。回德国后,我开始失眠,噩梦不断,经常梦到母亲,梦到她在床上痛苦呻吟,或者向我呼救,然后我就突然醒了,泪流满面,每天都过得很挣扎。
另一个人是我嫂子。那是母亲去世后不到半年,在花光了所有的借款和好心人捐助的善款之后,这个女人还是走了,把一大堆债务和一个上小学的女儿留给我哥。她去世我没回去,但对我打击也很大。因为她比我还小两岁,看上去很健康。而且,她形象美好,性格温和,勤劳节俭,孝敬老人,身上几乎拥有中国传统女人所有的美德。那段时间,我哥变得特别唠叨。我一打电话,他就念叨嫂子的好,喋喋不休,甚至泣不成声,像个男版祥林嫂,这让我惊讶。我没想到他自私霸道之外,还有铁血柔肠、情深义重的另一面。
那段时间我正在大学上德语课,准备参加DSH考试,然后去大学读硕士。但母亲和嫂子在半年之内相继去世,让我几乎崩溃,很难再集中精力学习。我变得神思恍惚,有时人坐在教室,眼泪就流出来了。在情感和家事无休止的搅扰中,我的文学细胞被激活了。它们在一段时间的休眠之后,重新获得了新能量。正是它们,让这一地鸡毛的家事和情感呈现出了文学的气质。人物、故事、情节、细节,全有了,几乎不用虚构捏造,只需组合剪裁,打磨雕琢,一部大时代潮流裹挟下的小人物命运的现实主义小说,就浑然天成。
跟我以前写长篇一样,这次仍然没有提纲,没有布局,也没有预先的人物设置和情节安排,只有一个大致的故事轮廓和情节走向在心中,就凭着灵光闪现的某一句话、某一件事,做了开头,然后让脑子里堆积涌动的一缸好料慢慢流出,而我只是紧紧相随,用文字把它们记录下来。我不知道这种写作方式是否科学,是否正确,但它很适合当时的我,适合让我饱满的情绪和记忆顺流而出,我只对它们做出适当的调控和分流,人物性格和故事发展就在这调控和分流中自然形成。在这过程中,我穿越时空,回到从前,回到故乡,跟家人重逢。那段我没能参与的生活,也由此补上。逝去的亲人又活过来了,生活又开始从头再来。这令我兴奋。我喜欢和家人一起,现实当然好,如若不能,退进神思和文字里也不错,情悲时抱头恸哭,惊喜时相拥大笑。从这个角度讲,写作是生命的扩展,是对现实的补充和丰富,是梦想成真,是又活一次。它是如此让我着迷。
这本书的写作很顺畅,大概因为积累太饱满。白天我去大学上德语课,回家后一完成作业,就开写,有时写到深夜,完全不顾第二天有课。结果可想而知:被冷落的德语考试没过,有点沮丧,但不遗憾。因为全情投入的写作进展顺利。德语什么时候都能学,但灵感和良好的写作状态,却时不我待,一旦错过,很难找回。后来我换了另一所大学,继续慢慢悠悠地学,白天上课,晚上写作。那是一段充实的好时光,写作安抚了我的身心。随着作品的日渐成型,我感到那些搅得我寢食难安的家事和情感,被慢慢转移出去了。它们进入作品,找到了理想的归宿,我为它们能在文字里永生而心怀感激。我感到这是我对母亲尽的最大的孝,是我对家人奉献的最大的好。这时我终于重获安宁。
非常令人欣慰的是,我的德语学习和写作最终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并齐头并进。它们成了我另一个空间里的白天和夜晚,劳作和休息。半年后,小说完稿,德语考试也顺利通过。
这一稿小说,我寄给了国内的一个作家同学,想先听听他的意见。他估计正在写长篇,没顾上看,就把稿子转到《红岩》。《红岩》很快发出来了,题目是《郑长乐的幸福生活》,十多万字,一个小长篇。稿子寄出后,我为自己放了个假,出门旅游,彻底放松。回来后再读,我又有了不满,感觉作为一部长篇,长度和厚度还不够,决定再修改。这时我多了些文学的自觉,虚构了一个德国人进去,希望借助一个外国人的目光,展现重庆城和故事的另一面。这样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又改了几稿,在秋季大学的硕士学习开始之前,我回到重庆。当时重庆出版集团正好有一个扶持本土文学的项目,鼓励重庆人写重庆故事。于是这部书很顺利被列入出版计划。2012年4月,书出来了。年底,这本书获得了政府的“五个一工程奖。”
2016年11月,《早安重庆》的德文版由奥地利Bacopa出版社推出,几家德语媒体采访了我,进行了报道。随后我收到一些政府机关和民间组织的邀请,一年之内,分别在柏林、维也纳、法兰克福等城市,共举办了六场朗读会。这是一种全新的经历和体验。因为重庆在西方知名度不大,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多局限于北京、上海、香港等地,很少人听说过重庆,也不知道重庆是山城。就像出版商Fehlinger先生,读了德语版书稿后的第一问是:九楼,没电梯,不可能吧?所以,为了帮助来宾对故事背景地有所了解,我在网上找来视频,剪辑成一部十分钟的小片,在朗读前放给大家看,还在网上找了几十张能展示重庆风貌的照片,做成幻灯片,作为背景,在朗读的全过程在屏幕上滚动。没想到,这一简单的善意之举,带来了意料不到的效果。它不仅丰富了朗读会内容,让一场单纯的听觉享受变成视听的双重享受,大大增加了来宾们对重庆的了解和对故事的兴趣,更让我体验到一种神奇的回归。当我坐在巨大的屏幕前,坐在不断变幻着的重庆的风景里,向人们介绍重庆,介绍这个发生在重庆的故事,我感到我又回到故乡,回到十多年前的家。
尤其难忘的是今年五月,在德国东北边陲的波罗的海滨,一座名叫斯特拉尔松德(Stralsund)的世界文化遗产古城,当我在孔子学院所在的一幢建于14世纪的巴洛克风格的红砖古楼里,向一群白皮肤蓝眼睛的德国人和几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用中文和德语两种语言,介绍照片上的重庆,讲解我的故事,月光从拱型落地窗外斜探进来,落到我身旁古老的实木地板上,像童年的月光照在我睡觉的老凉板上。那一刻我怔住了,仿佛故乡和异乡重叠了,现实和回忆交融了。我似乎已经回到故乡,又似乎远在他乡。看那屏幕上的风景,异乡的月光分明正照着故乡的城廓。有人说,写作是回家,文学是家园。于我,写作是回家,文学是扛着家园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