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硕鼠”词义辨

⊙李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241］

在《诗经》中，《召南·行露》《墉风·相鼠》《豳风·七月》及《小雅·雨无正》中正面描写到“鼠”，或言“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②，或言“穹室熏鼠，塞向墐户”③、“鼠思泣血，无言不疾”④，《魏风·硕鼠》更是直斥“鼠”之“无食我黍”“无食我麦”“无食我苗”⑤，“鼠”在《诗经》中大都是以被讽刺的对象而存在的。

“硕”：《易·蹇》中言“往蹇，来硕；吉，利见大人”⑥，《小雅·楚茨》言“为俎孔硕”⑦，《篇海类编·地理类·石部》中乃“硕”是充实之义；“鼠”：《易·晋》：“晋如，鼫，鼠；贞，厉”⑧，《睡地虎秦墓竹简·秦律·金布律》：“都官佐史不盈十五人者，七人以上鼠车、牛、仆，不盈七人者，三人以上鼠养一人，小官毋（无）啬夫者，以此鼠仆、车、牛”⑨，拆“硕鼠”二字义即符合《硕鼠》《毛诗序》中的主旨：“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⑩朱熹的《诗集传》阐释《硕鼠》主旨亦云“民困于贪残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11]从《诗序》到近现代的《诗经》研究，历代注疏者对《硕鼠》之主旨阐释都较为统一，均作刺君之暴敛解。

从较早的《诗序》言“硕鼠……若大䑕也”[12]，到汉代郑玄笺云“硕，大也。大鼠”[13]，较早注释“硕鼠”的文献中，大都将“硕鼠”解为“大鼠”，以至于后代诸多《诗经》注本中大都只训“硕”为“大”，将“硕鼠”模糊地解释为“大鼠”。但对于《硕鼠》中的“硕鼠”究竟为何种“鼠”，却未曾有统一的见解。

在清代，多隆阿在《毛诗多识》中就发觉了该问题：硕鼠，“郑笺云，硕，大也，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此惟解硕字之义，而未解硕鼠为何鼠？”[14]但他并未做出详细的阐释。笔者通过对历代主要文献的整理，可以发现前人对硕鼠为何物早就做出了诸多阐释，但诸家或有见解不一之处，归纳起来包含以下几种。

一、“硕鼠”是蝼蛄

晋人郭璞在《尔雅疏》卷第九《释虫第十五》疏：“螜，天蝼，蝼蛄也。……释曰：螜，一名天蝼，一名硕鼠，即今之蝼蛄也。”[15]

宋人郑樵在《通志·昆虫草木略第二》中释：“蝼蛄曰螜，曰天蝼，曰蝚，曰蛖蝼，亦曰蟪蛄，故《尔雅》云：‘螜，天蝼，又曰蝚，蛖蝼。’《方言》云：‘南楚谓之杜枸，此物颇协神鬼，昔人狱中得其力者，今人夜忽见出，多打杀之。言为鬼所使也。’《荀子》所谓‘梧鼠五技而穷’，蔡邕《劝学篇》云‘硕鼠五能不成一技者’，此物尔。”[16]

明人李时珍早在其《本草纲目》中言：“蟠蛤，一名仙姑，一名蟋蛤，一名蟠蛔，一名石鼠，一名梧鼠。”李时珍虽在《本草纲目》中言石鼠、硕鼠是蝼蛄之别名，但又曰：“姑皆称虫之名，蟋蛤同蝉名，蟠蛔同蛙名，石鼠同硕鼠名，梧鼠同飞生名，皆名同物异也。”[17]

清人陈大章在《诗传名物集览》中言：“《古今注》说蝼蛄一名硕鼠，然蝼蛄不食黍麦，食黍麦者，自是鼠属耳。”

根据《硕鼠》中的内容来看，诗中所言之硕鼠“食我黍”“食我麦”“食我苗”，自然是属于鼠类。至于“食苗”之语，前人也早已给出合理阐释，毛传中注：“苗，嘉谷也。”参阅《公羊传》庄七年何休注“苗，禾也”，《说文》“禾，嘉谷也。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时之中，故谓之禾”。这里：“苗，禾也”“苗，嘉谷也”“禾，嘉谷也”，可见“苗”就是“禾”。由此可知，不食黍、麦的蝼蛄不是《硕鼠》诗中所言“无食我黍”“无食我麦”“无食我苗”的“硕鼠”。

二、“硕鼠”是拱/黄鼠

明人李时珍《本草纲目》云：“黄鼠，晴暖则出坐穴口，见人则交其前足，拱而如揖，乃窜入穴。即诗所谓‘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关尹子》云：古圣贤师拱鼠制礼。”[18]就是说古圣贤是师法拱鼠而制礼的，故名之礼鼠。

清人沈青峰《陕西通志·干州志·黄鼠》云：“北方黄鼠，穴处中作小土窖，若床榻之状，则牝牡所居也。秋时蓄黍菽及草木之实以御冬，各为小窖，别而贮之。天气晴和时出坐穴口，见人则拱前腋如揖状，即窜入穴。韩孟联句所谓‘礼鼠拱而立者’是也。”

清人陈大章《诗传名物集览》云：“陆云硕鼠非鼫鼠，而邢昺谓陆所说与《尔雅》注同，今观两家之说未见其同也。硕鼠能交前两足于颈，故或以为拱鼠，孙炎以相鼠有皮，为相州所出之硕鼠。”[19]

清人谭吉璁《延绥镇志》言：“黄鼠，孟熙曰：北方黄鼠，穴处中作小土窖，若床榻之状，则牝牡所居也。秋时蓄黍菽及草木之实以御冬，各为小窖，别而贮之。天气晴和时出坐穴口，见人则拱前腋如揖状，即窜入穴。韩孟联句所谓礼鼠拱而立者是也。惟畏地猴，地猴一名艾猴，一名黄鼠狼，形极小。人驯养之，纵入其穴，则衔黄鼠喙，曳而出之，味极肥美。今其种楡中绝矣。或曰年则生，殆不祥之物，与兔鼠头耳，如兔足，前短后长，亦食禾稼，疑即《埤雅》所谓硕鼠，兔首似鼠而大者，吉灵鼠苍质白文，斑驳可爱，走甚驶，取皮以佩，小儿云能辟不祥，今乡音转吉灵为格利矣。会鼠即也，一名土鼠，无目，黑色，穿土而行，天将雨则鸣，行必成群，衔尾鱼贯而进，以目瞽惧顚蹶也。”[20]

清人方以智《通雅》云：“蜀人所呼鼯，肉翅蝙蝠，翅尾顶胁，毛紫赤色，背上苍艾色，腹下黄喙，颔杂白，脚短长尾，三尺许飞，且乳亦曰飞生鼠，声如人呼，食火烟，此其蝙蝠之大者乎。飞生鼠一名鼺，所谓能飞不能过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五技而穷者，一曰夷由，谓其能以高赴下，不能从下上高，故夷由也。今人以徘徊未决为夷，犹冯嗣宗亦误以五技鼠为鼫鼠。”[21]

“拱鼠”和“黄鼠”时而是一种鼠，时而黄鼠又被解释为黄鼠狼。但可以知道的是，黄鼠狼和非黄鼠狼的“黄鼠”/ “拱鼠”，它是符合《诗经》中“硕鼠”特征的，既能像人一样直立，又会食农作物。

三、“硕鼠”是雀/䶂鼠

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阐述“硕鼠”：“今河东有大鼠，能人立，交前两脚于颈上，跳舞善鸣，食人禾苗，人逐则走入树空中。亦有五技，或谓之雀鼠。其形大，故《序》云，‘大鼠也’。”[22]

清人沈廷芳《十三经注疏正字·硕鼠》云：“郭璞曰形大如鼠，脱‘形如’二字。关西呼为䶂鼠，‘䶂’音‘雀’，脱‘为䶂鼠’三字，‘䶂雀’误‘鼩瞿’。许慎云：‘硕鼠，五技鼠也。’脱‘鼠也’二字。‘能飞不能上屋’，‘上’，《说文》作‘过’。能飞下，次能缘，次能游，次能穴，次能走。‘能穴不能覆身’，‘覆’，《说文》作‘掩’。‘魏国，今河东河北县是也’，脱‘河东’二字。诗言其方物，宜谓此鼠。”[23]

而清人沈青峰《陕西通志·商州志·硕鼠》言：“形大如鼠，头似兔，尾有毛，青黄色，好在田中食粟豆，关西呼为䶂鼠。《尔雅》郭注鼫鼠，一名䶂鼠，一名雀鼠。关西方音转鼫为䶂，讹䶂为雀。《本草纲目》兔鼠，头耳如兔，足前短后长，亦食禾稼，疑即《埤雅》所谓鼫鼠。兔首似鼠而大者，《延绥镇志》山鼠有害苗者。”[24]从陆玑到沈青峰，“雀”/“䶂”鼠是一种像耳朵像兔子、体格似鼠的鼠类，且也会损害、食用农作物，最主要的是它是一种能飞的鼠，就这两点上，“雀”/“䶂”鼠也是符合《诗经》中“硕鼠”的特征的。

四、“硕鼠”是鼫鼠

《周易郑注》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谓大鼠也。”[25]清·多隆阿在《毛诗多识》中解：“郑氏注《易》，晋如鼫鼠，引诗此句为证，是以硕鼠为鼫鼠也。”[26]汉代樊光的《尔雅注》和晋代郭璞《尔雅疏》中，皆言“硕鼠”即“鼫鼠”。

北宋邢昺云：“鼫鼠，今之河东有大鼠。能人立，交前两脚于颈上跳舞，善鸣。食人禾苗，人逐则走，入树空中。亦有五技，或谓之雀鼠。其形大，故序云大鼠也。”[27]

明代慎懋官在《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硕鼠》说：“《毛诗》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诗义疏》曰：‘樊光谓即《尔雅》鼫鼠也。’许慎云：‘鼫鼠，五伎鼠也。今之河东有硕鼠，大能人立前，两脚于头上跳舞，善鸣。食人禾稼，逐则走，入树空中。亦有五伎，或谓雀鼠。其形大，故叙云石鼠也。’魏，今河东北县也。诗言其方物，宜谓此鼠，非今大鼠。又不食禾苗，《本草》又谓蝼蛄为石鼠，亦五伎。《古今方土》名虫鸟物异名同，故记也。”[28]

清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硕鼠》：“硕鼠硕鼠，笺：硕，大也。瑞辰按，硕鼠即《尔雅》鼫鼠，硕即鼫之假借，《易》晋九四，晋如鼫鼠，子夏《易传九家》，《易》并作硕鼠，是‘硕’‘鼫’通用之证。‘硕’‘鼫’皆取大义，非即五技鼠。”[29]

清人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硕鼠》：“齐说曰：‘硕鼠四足，飞不上屋。疏笺，硕，大也，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鼠属有鼫鼠，舍人樊光同引此诗，以硕鼠为被五技之鼠也。《说文》：‘鼫鼠五技，能飞不能上屋，能游不能渡谷，能缘不能穷木，能走不能先人，能穴不能覆身，此之谓五技。’今据《易林》语，是《齐诗》说亦以硕鼠为五技之鼠，与《鲁诗》同义。陈乔枞云，《艺文类聚·九十五》引樊光云诗，硕鼠即《尔雅》鼫鼠也，是‘硕’与‘鼫’古字通。《易》释文云：‘晋如鼫鼠。’《子夏传》作硕鼠，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九家易注》，鼫鼠喻贪，谓四也，体离故欲升，体坎欲降，游不度，渎不出坎也，飞不上屋，不至上也，缘不及木，不出离也，穴不掩身，五坤薄也，走不先人，外震在下也，五技皆劣，四爻当之，故云晋如鼫鼠也，鼫鼠喻贪之义足与。”[30]

清人顾栋高在《毛诗类释·释兽》中说：“《尔雅》别鼠之种类凡十三，其见于诗者只鼫䑕耳。”[31]

从训诂的角度看，“鼫”和“硕”字本通，易释文“鼫”，子夏传作“硕”。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鼫鼠做出诠释，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载：“鼫鼠，五技鼠也。能飞不能过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游不能渡谷，三句一韵。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二句一韵。此之谓五技。五字依诗硕鼠正义补。释兽鼠属有鼫鼠，孙炎云：五技鼠也。舍人、樊光同。易晋九四：晋如鼫鼠。九家易以五技鼠释之。”[32]结合前人的论述，《诗经》中的“硕鼠”是鼫鼠也是可能的，并且结合训诂学的阐释，是更为合理的，但也不能下定论。

从文献梳理的角度来看，可以知道的是，“硕鼠”不是“蝼蛄”，至于拱鼠/黄鼠、雀/䶂鼠、鼫鼠，是没有十足的文献断定其为《诗经》中的“硕鼠”的。古“硕鼠”可能只生活在先秦时期，加之创作《硕鼠》诗的诗人并未详尽知晓，但根据上述四种古人对“硕鼠”词义的阐释，公认的“硕鼠”的特征主要有两点：一是能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两前脚可打躬作揖，像行礼一样；二是善于鸣叫，常食田里的麦、黍、豆之类的谷苗，给青苗造成极大的危害。至于“硕鼠” 究竟是何鼠，尚没有充分的文献证实。

①②③④⑤⑦⑩[12]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 57页，第123页，第284页，第411页，第211页，第456页，第211页，第211页。

⑥⑧朱熹：《周易本义》，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页，第27页。

⑨彭浩主编：《睡地虎秦墓竹简》，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

[11][13]朱熹：《诗集传》，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77页，第77页。

[14][26]阿隆多：《毛诗多识·卷五》，民国辽海书社印辽海丛书本。

[15]邢昺：《尔雅疏·卷九》，上海书店出版社1934年版。

[16]郑樵：《通志》，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81页。

[17][18]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4年版，第2516页，第2516页。

[19]陈大章：《诗传名物集览·卷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谭吉璁：《延绥镇志·卷二》，清康熙刻乾隆增补本。

[21]方以智：《通雅·卷四十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明唐宋丛书本。

[23]沈廷芳：《十三经注疏正字·卷十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沈青峰：《陕西通志·卷四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郑玄：《周易郑注》，清湖海楼丛书本。

[28]慎懋官：《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硕鼠》，明万历九年刻本。

[29]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十》，清道光十五年学古堂刻本。

[30]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七》，民国虚受堂刻后印本。

[31]顾栋高：《毛诗类释·卷十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十》，嘉庆二十年经韵楼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