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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自媒体时代,只要你愿意,你的文字随时都能发布。如果足够好,根本不必担心传播。以此种方式出现在公众眼前的诗人可谓层出不穷。由于趣味和审美差异的因素,只要在网上发布过诗歌并有一定传播度的诗人,都或多或少地拥有各自的读者群,甚至不乏忠实拥趸。然而昙花一现的多,真正有文学自觉并坚持下来的少,尤其在同质化严重的情况下,辨识度高的更少。
在当下全国女诗人群体中,余秀华无疑是以独特审美品格的诗作产生广泛影响的湖北籍诗人。余秀华的诗具有真挚的疼痛感,虽然“余秀华热”有时溢出文学范畴,但不可否认她的诗歌文本,才是让她成为高热度诗人的根本原因。现在又冒出了一个80后的青年女诗人黍不语,有着和余秀华截然不同的风格,内敛冷静,却同样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并且由于较为成熟的诗歌掌控技术,让她在湖北乃至全国的年轻女诗人里,都显得卓尔不群,迅速成为除余秀华之外最受关注的湖北女诗人。
博尔赫斯在但丁的诗句里听到了声音,我在黍不语的诗歌里也听到了声音,一段段轻缓、绵长,甚至有些一波三折的旋律,我发现她诗歌里暗藏的不语部分,有很多是附着在旋律音调里,质感细腻,几可触摸,但又无法描述,当然也无需描述。正如莫扎特的传记作者所说的那样:音乐能够更强烈更直接地侵袭和占领人们的感官,有时候连语言产生的印象都要为之让路。
唐诗宋词之所以历经千年仍然能够持久旋绕我们的耳膜,避开从小熏陶这一因素,难道不也是因为其朗朗上口的音乐性对我们感官的顽强占领?那么问题来了,放弃了格律这种外在形式的现代诗,是如何建立汉语音乐性的呢?换句话说就是诗人是如何通过语词营造出声音现场,让读者进入?必须进入。我一直认为诗人最好是“不群”的,但诗需要“群”,没有任何进入途径的诗歌是可疑的,那很可能只是个谜语。
汉语作为一种象形文字,在音乐性上显然不如直接以字母构成的语言在听觉上更明显,一个音节较长的英语单词的音乐性,汉语却需要多个词组组合才能实现。但这恰恰是汉语诗歌的魅力所在,通过声韵组合,汉语诗歌“场”的音乐性同样迷人。而挣脱了格律束缚的现代诗,由于声音首先获得了自由和解放,更能营造出隐秘的富有个性特质的节奏。我们来看《微微》这首诗:
我愿意在那样的冬天,那样的风/微微起伏/那样的阳光微微动荡/那样的小路,踟蹰而微微向前。/我们,我和你,微微地熟悉/微微地陌生/带着不可更改的旧迹与缺痕/在水流般冗长,却无可一握的生命里/微微亲近。/我愿意在那样一种微微里/去爱一个,低头走在身边的人。/我愿意他带走我。然后离开/像天空最后降下沉默/像时间最终布满虚无。/而最后一盆炭火微微燃着/我们先后/从灰烬旁绕过。
两个“我愿意”首先建立起整首诗娓娓道来的语感,“微微”“那样的”这些词的反复使用,带动一波波自然涌动的语词流,即使不懂诗的普通读者,即使你对人生的虚无与死亡的威力还没有多少感受的时候,也很容易引起舌与耳的愉悦,先于内容领略到诗歌沉静深情的气氛。事实上这首诗的语言浅显轻快,风,阳光,小路,再普通不过的词汇,因为搭配了“微微起伏,微微动荡,微微向前”这类短语,显得清新又动感。而结尾处的炭火,打破了前面的清冷散淡,成为强高音节,紧接着灰烬一词又收束压低。相比她另外一首同样旋律清新,似乎更受大众欢迎的《这世间所有的好》来说,我更钟情于《微微》的原因就在于它的尾声部。这先暖后冷的尾声部让我不由得从头又读一遍,意识到,她从刚一开始“我愿意”的姿态就已暗藏玄机,就像成竹在胸的乐者,拿起小提琴的一瞬间,已经意识到最后琴弦会断,却依然镇定从容。而《这世间所有的好》则没有意外,风和日丽,乐器崭新。
独创性发声节奏是诗艺的前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发声,却很少有人像黍不语那样在写诗最初就不声不响地做了认领。我想这源于缄默者足够沉潜的蕴蓄,难怪短短几年的诗龄,她就掌握了较高的诗艺。
像这样的诗歌还有很多,比如《在河边》《禾一》《晚安》《爱》《创世纪》《你仅凭沉默就区分了自己》等等,音调轻缓沉静清冷向内。在人前不语的人恰恰善于自语,这种掘进自我生命深处的倾诉,带着强烈的个人气质,融合进诗歌语言的书写优点很多,驾轻就熟,可以避免突兀与造作。但也容易造成太顺,缺少冲突,有所局限等缺点。文学自觉说到底是要对自我进行挑战,诗艺无止境,所以有别于这类的例外就显得弥足珍贵。比如她的《小狗哈利》。和《微微》温婉的抒情调式比,这首采用了情节紧凑的叙事手法,“小狗哈利”和“我”互为隐喻,通过言说小狗的遭际抛出房子有漏洞这样让人紧张压抑的问题,那么诗意隐喻的真正漏洞到底是什么呢?诗歌一步步抽丝剥茧,有如大提琴的音质喑哑低沉,尾声部分,音调高起来,高潮持续到结束,没有收束,作者畅快地宣布了答案:那漏洞就是自身的封闭,柔软和心碎。我曾和她讨论过这首诗,建议她改掉最后一句,选择开放性不言而言的结尾,意蕴更丰富,余音更绵长。但她坚持原稿,这让我不由得想,是不是作曲人在弹奏到高音区的时候特别任性,为了不破坏自己的情绪,而不再去管什么技术?完美的控制和神授的灵感到底哪个更重要呢?我不愿做仓促的判断,留待时间和读者去考察吧。
黍不语在诗歌叙事上有着丰富多样的语言表达方式。
《吃鱼》是一首别出心裁的作品,她将两性相抗的大波大澜,拆解成一根根鱼刺,将日常生活的一个极小的片段赋予了丰富的戏剧性,通过描述动作细节将角色各自的内心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拿着被我摔坏的剃须刀”,第一次出场既简单有效地亮出了矛盾,又直抵戏剧的高潮,而“我”却“埋头吃鱼的腹鳍/又将鱼刺一根根/在桌上摆好”,情绪渲染,内心跌宕,不著一色,已是姹紫嫣红。“我”吃鱼的过程,穿插交织着“他”的愤懑和叹息,两性生活被表达的别致又烟火味十足。“鱼”成为某种复杂隐秘情愫的对应物,两性关系,如同一条鱼错综复杂的结构,肉中有骨,骨中有经络,还有一腔柔嫩的籽粒。吃鱼人,一口口拆解着,品味着,小心翼翼的语言控制,也呈现出诗人对生活和解的态度。而她的《密语》《证据》《美好的事》《你》等几首,表达的虽是相似主题,却曲调激越,但即便愤懑绝望,依然理性地建构在近乎优雅的冷静中:我感到一种,伟大的厌倦和绝望/无论我怀着怎样的/力量和慈悲,在被用旧的人世/我都无法献给你/一份新鲜而安详的爱情
这样的句子让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位女诗人余秀华,同样的题材,却是不管不顾的畅快: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遮掩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两种风格都直指人心,可谓殊途同归。
《爹爹》则与《吃鱼》大相径庭,朴素平实,几乎抛弃了所有修辞,也放弃了她擅长的细节描绘。而我以为隔着距离他者角度平实的叙述,符合“我”与“爹爹”的人物关系,任何亲历与亲腻的虚构都有煽情之嫌。实际上,虽说只是平实叙述,却因为语言的干净简练,将人物的一生进行了有效的浓缩,详略得当,客观冷静,围绕中心意思不枝不蔓。包括注释在内总共四十三行句子,却已相当于一部中短篇小说的含量。其中爹爹的遗书的展示却花去了一小半篇幅,而正是如此详细的展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普通男人无私宽阔的胸襟,也解开了爹爹一生老实憨厚隐忍背后的秘密。这种非虚构类型的诗歌写作我不鼓励多尝试,如果事件或人物本身不具备厚重或神奇性,语言火候的掌控又没达到恰到好处的程度,很容易变成生活的简单复制,或简介说明文。黍不语自己对此也有担心,所以一直未公开此诗,为了纪念拟放在可能成集的书稿中。我特意提及此诗,也只是为了说明黍不语诗歌表达的多样性。相反我更推崇她另外一首亲情诗《奶奶》。阳光茂盛/那个小老太,在秋天的风中/看起来更小,更轻了。起头的几句竟然带着一丝怜悯的冷意,紧接着的人物形象塑造从泼辣凶悍,到渐渐散淡温和,最后,在微温的阳光下/颤颠着跑来跑去/在微温的泥土上/婴儿般,被秋天的风吹着。笔锋随着即将落下的幕布变得温厚,描述性闪烁着慈光的语言,如安魂曲般让人觉得妥帖安慰。
黍不语还写过这样的散句:你准备说话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很热闹了。所以你总不说。/我喜欢我是寂静的,我喜欢我总在想着谁是寂静的。
的确,黍不语是寂静的,也正是这种寂静,才蕴蓄出了她表达的丰富性。要获得人们经常夸赞的那种对微细事物敏锐的洞察与捕捉能力,我想文字技巧的训练是次要的。心静才重要,才更容易倾听或看到夸夸其谈者错过的神秘风景或信息,更容易拥有神秘在内心的投射,感知越细微。/在黄昏,火车把平原一分为二/我看见了那朵云/停在右窗的左上方/被电线杆不断地迅速穿割,又迅速还原/始终停在,窗子的上方/我终于受不住,这样执着的缥缈之美。(《意外》)。
夏天时坐过的岸边,河水/又往下走了一截/我们坐在消失的水上/感觉到身体/慢慢变轻(《像河水一样流》)
“执着的缥缈之美”“坐在消失的水上”,如此细致的观察带来的感知,几近通灵。
要练就一语中的本领,心脏跳动的节奏根本不允许你黏连虚假多余的词,也不屑于重复大家都能说的话语。而生命体的复杂性也不会让你满足于平面肤浅的演绎。黍不语掌握语言奥秘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学会倾听和静悟。太多的自以为是,急不可耐的表达反而丧失了表达,急于判断反而丧失了判断,再加上喧嚣浮躁电子音的包围,不仅湮灭了自然天籁,也扼杀了自然天籁带给我们神秘启示的可能性。
潜江是湖北江汉平原的一座比较繁庶的小城。现代语境下的潜江,在我看来,是乍看恬淡,实际上暗涌着喧嚣、奢靡气息的城市,我认识的一众潜江诗人,(也都是黍不语身边的文友。)大多爱酒爱闹,时常熬夜欢宴。黍不语却一直理性地遵循按部就班的生活习惯,安静乖巧得像个邻家女孩。有次她给我看他儿子的相片,我才意识到她已是一位成熟的女性,一位小帅哥的母亲。她说:我是一颗石头。生活让我呆在哪就呆在哪。爱让我呆在哪就呆在哪。这是一种守护担当,质朴实在的生活态度。黍不语懂得返回最初,懂得在万物的源头汲取新鲜的营养与勇气,她忧伤,但健康充满活力,谦卑地注视着自然里的一草一木,偶尔喃喃低诉,与读者一起分享万物静默如迷的奥秘。
我举的这些诗歌例子,可能仍会有人说题材和视野太局限。可是题材从来不是问题,怎么写才是关键。至于视野,我认为这取决于语言表达的气象。
漏风的屋子,被随意/带上的木门,/逃难的人带走妈妈,将刚出生的婴儿/放在我旁边。/风带走老杨树的枝叶,风在窗外/孜孜以求。/那是1986年的夏天。土地贫瘠,汗水肥沃/大人们惯常于夜间劳作,挣扎或奔走。/我看见孩童的我,拼命睁着的眼睛/第一次映现出浩若夜空的黑暗。/而婴儿就在身旁熟睡。/那时我还不懂得孤单和恐惧/那时我还不知道,未被这个世界打扰的/婴儿/有着那样抵御一切的力量。
和黍不语其他回望式作品不同,《夏夜》这首诗的叙事部分明显要沉重得多,直接挑开历史某个瞬间的帷幕,紧张悲凉的气氛跃然纸上。和小说叙事重视结构与铺垫不同,非长篇的诗歌一般会省略事件的来龙去脉,叙事更趋向于象征性隐喻性,要求语言具有更深厚的意味,还要有切入虚无之境的敏锐,直探让灵魂颤栗的密境。《夏夜》做到了,这是黍不语2017下半年的新作,不难看出,她的自我修复,和对外部世界的抵抗化解以及对生命的感悟都向前进了一步,无形中也加强了作品主题的深度,虽说题材仍然取自日常,却彰显出宏大的语言气息。
当然黍不语在意象运用上确实存在过于依赖熟悉事物的问题,风雨雪阳光田野等等这些有限的类同词汇,在音调上虽清雅和谐,却少了反差强烈给人造成的陌生化视觉冲击。毕竟汉字是从图形演变而来。另外过于内审,也缺少了向外的渗透和关注。现代诗和音乐这两种艺术形式毕竟是有本质区别的,用于坚的话说现代诗是“孤独的招魂”,这决定了它坚定的去娱乐化,不必朗读,阅读就能让它成立。不能演奏的音乐却不存在。多选择充满矛盾与悖论的富有张力的意象或事象,也许更能赋予现代诗歌以现代性。
黍不语对诗歌的宏大叙事抱有非常审慎的态度,担心没有支撑的大,会滑向凌空虚蹈。但我仍然期待黍不语有朝一日有能力选择气息更大的言说,说到底个人的精神自律是局限的。况且她有这个基础,她对人生的虚无和死亡的威力有着深切的体会,而且在很多短小的诗篇里也难得地贯穿有历史感,尝试一些需要结构框架支撑的长诗,减弱对灵光乍现的依赖,在缄默中汲取更多的养分,在诗歌上做进一步的探索,对于已经有了不俗语言能力的黍不语来说不是不可能,让我们拭目以待。
夜鱼,本名张红,祖籍江苏东台。现居湖北武汉。十一届武汉市签约作家,长江丛刊杂志社编辑。出版诗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