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泉林
王桂棉的《风雨故园》,我压了两年多才动手写,是想让这坛老酒的醇香更加浓烈。朱安是个悲情女子,她不适合在热闹、欢娱的境况下动笔。所以,我一直在寻找,能和朱安命运相匹配的心境。在这个雾霾笼罩的冬晨,心情潮湿得快要长出苔藓,我打开电脑,拉开了王桂棉《风雨故园》的序幕。
王桂棉给我的印象是端庄,尤其是上妆之后,更是端庄的大写。夹杂些朴实,怎么看都觉得心灵踏实。妖娆和妩媚,乖巧和玲珑,在她身上找不到一星半点。这便让她毫无阻力地走近了朱安。
朱安是鲁迅老家的留守妻子。鲁迅是我敬重有加的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是我们文人需仰视才见的一座巍巍高山。唯独在朱安事件上,我对他多少有些鄙夷。在朱安面前,他不止是罪人,而且是用一辈子也忏悔不完的罪人。先生何其可憎,将一个端庄贤淑恪守妇道的善良女子,从新婚的第一天始,闲置于洞房。二十年来忍看对他痴情一片的花容一天天凋谢成苍颜,夫不能夫,妻不是妻,二十年还是女儿身。先生又何其可怜,国际级的文化大师,却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子为妻。这是天大的笑话,这是地大的讽刺!他们永远无法交流,因为分别在两个思想系统和语言系统。他们永远无法和谐,因为志趣各别,追求有异。是谁乱点鸳鸯谱,将两个世界的人物捆绑一起上演闹剧?先生生就的勇士,敢于直面自己的婚姻,并且勇敢地做出抉择。先生生就的斗士,舍身和封建礼教封建婚姻展开20年的鏖战。只可怜朱安,无可选择地成为了鲁迅狙击封建婚姻高地的炮灰。王桂棉扮演的朱安,就是这样让人不忍捧读的炮灰。横眉冷对千夫指,是先生对敌人的亮剑。可是对这个手无寸铁本分善良的痴情女子,他亮出的剑,多少令世人鄙视。一个朱安,将先生从神坛扫落。这个时候,我万般不悦地叩问:这是我们仰视了多少年的文化天王吗?
“都走了,大先生和广平都走了。永远不回来了。大先生,你等着我……”幕启,王桂棉踉踉跄跄地走上台来,她要去追大先生和广平。但是她知道,她永远追不回来了。朱安敬重鲁迅,呼之为大先生。大先生又何曾对敬重他的人,有过一丝丝怜惜?朴实的有点笨拙的朱安,黯然地反思自己:我知道我不漂亮,也没有文化。可是容貌是父母给的,知识是别人教的,这能怪我吗?可怜的朱安,她不止输在了娘胎的起跑线上,也输在了知识的起跑线上。她不止输掉了婚姻,也输掉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王桂棉用朴实得掉渣的道白,低沉地反思,惨淡地哀怨。笨拙的开脱,刚刚将自己恰如气氛地镶嵌进人物的镜框,掐尺等寸地安放了此刻愚昧的朱安。王桂棉毫无华彩的本色表演,更加重了人物悲剧的浓度。
故园风冷,凉透了朱安的心。这是一个弃妇本能的呐喊:“二十年未曾和他牵过手,二十年不知啥叫温柔,二十年我还是女儿身,二十年我守着一个愁。”这是一个怨妇冲天的怒吼:“今生已经终身误,来世再不将女儿投!”是谁误了朱安,是杀人不见血的封建婚姻,是愚昧痴情的自己。朱安指天问地的控诉,王桂棉力求让这些血泪一寸寸从灵魂深处慢慢抽出。仿佛文火炖鱼,一点点让味道渗透。没有祥林嫂那样声嘶力竭的呐喊。那样的呐喊不适合朱安。祥林嫂有狰狞可憎的迫害对象。她的敌人是抢房又将穷家端的债主,是不许动祭器的老爷太太,是整个的社会环境。可是朱安,面对的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受人敬仰的大文豪。正是这样的一个大文豪,残忍地误了自己的一生。《风雨故园》控诉的是一个伟人的可憎,一个好人的罪恶!她要怎样地恨他?她有仇无处报,有冤无处伸,有恨无处解。她是这样一个委屈不能求全的可怜人儿。故园里一个痴情女子,在周家的四合院,等待着一个男人的回心转意。一等,就是20年。20年等来的终是一场空。“小蜗牛,小蜗牛,何时你才能爬到头。”这句通俗歌曲的唱法,令我哑然失笑。好一个作曲,在整个沉郁凄凉的大段秦腔传统唱腔中,跃然跳出了这么一句通俗歌曲的唱腔。仿佛一副枯笔描就的惨淡的冬景,正压抑得心慌憋闷,突然跳出一朵腊梅,既新鲜,又清香,瞬间调和了画面的气氛。真的是既准确,又及时。王桂棉告诉我,《风雨故园》是她的最爱,足见她用情至深。她也在付出的情愫中,享受着朱安。这一声声小蜗牛,王桂棉唱得异常舒缓,极其轻微,却又不失清亮。她是把自己变成了苦苦爬坡的小蜗牛,一寸一寸行进在自己结冰的岁月里。
他们走了,刚刚走了。大先生牵着许广平的手,走出了周家大院。他们秀出的恩爱,像神鞭一样抽打着朱安。那恶毒的神鞭,横扫千军的神鞭,鞭笞得朱安无处可逃。自己的多余和可笑,刹那间晕染放大了。一个不甘心的女人,活成了生活中的笑话。还要等吗?还得等吗?我觉得《风雨故园》这折独角戏,微妙之处,不是一个弃妇的呐喊,而是对幕后没有出现的那些人物的整场控诉。一个人物的背后,有两三个,甚至五六个,他们的无表演,却异常抢眼地赫然活跃在观众的脑畔。这就是真的艺术,就像一个高明的画家,空白处的内容才是他要刻画的核心。纯朴的王桂棉,将一个笨笨的,痴痴的,不甘心的朱安,演绎得刚到好处。台上一个朱安,演尽了背后的迫害者一本一本的罪恶。
我觉得《风雨故园》最大的亮点,乃是朱安的觉醒。她终于用了20年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是一座高高的山,不是我爬得矮墙头。当初就不该将瓜强来扭,难为了他呀也苦了我。”我万般庆幸,朱安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她终于放过了大先生,也放过了自己。放过大先生,不再让无辜的鲁迅背负千古的骂名,多少还原回一些褪去的光芒。放过自己,不再让悲催的朱安在悲惨的磨道,蒙闭上眼睛一圈一圈地苦转,多少释放一些生命的自尊。王桂棉塑造的朱安,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动情的。她的表演不是最完美的,却是最耐看的。
看多了演员在台上挣命的呐喊吼叫,不由得稀罕那一份抱朴见素的浅吟低诉。王桂棉在《风雨故园》里本当是呐喊的控诉,却从心底里汩汩流淌出千丈的泣诉。那泣诉,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潺潺涌动着清亮的哀婉,这般让人不忍,如此让人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