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纸
现在想来,那是潮汐,一股股潮汐,而我们,当时是一个个嬉戏的小屁孩,我们笑着,互相推搡着,忽而扎成堆,忽而排成队,我们的身子将屏风撞击得“嘭嘭”作响,仿佛战鼓,传递到屏风背后阴暗的房间里。“痛啊——痛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一股股潮汐,从大海最深处、最远处悠悠传来。我们这些小屁孩,看著几位大人手忙脚乱、进进出出、一脸严肃,我们耐不住跟着大人们零乱的脚步想要冲进房里去,刚挤到门槛边,大人们像突然涌起的海啸,将我们轰出门槛外。屏风继续“嘭嘭”作响,我们的嬉戏更加肆无忌惮。我们开始模仿房间里的喊声,有一两个还捂着肚子,夸张地迈开双腿,翻着白眼,抬头向天,跟着喊起来:“痛啊——痛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我们的喊声立即招来了大人们的斥责,他们像赶偷吃骨头的癞皮狗一样,将我们赶了出去。
赶出家门的我们并没收声,反而更大声,我们一齐学着喊:“痛啊——痛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然后,累了,各自散开,我们将“痛”声传遍了整个村庄。潮汐很快蔓延了舍陂村,整座村庄被潮汐冲刷得微微颤抖。接着,就有消息传来:某某某家的媳妇某某某生了,生的男的或是女的……
——四十多年前,陈梅根老婆生她崽时,我是“听房”的小屁孩之一。如今,再看到陈梅根的老婆,人到老年的她,肚子比她怀孕时还大,两只眼睛不知何时长没啦。她腆着肚子,脸上褶成左右两团圆圆的肉,她问我:“我个崽在山东当兵,他那里离你远吗?”问完,她自豪地、粗重地“呵呵”两声。
“我像燕子呢喃,像白鹤鸣叫,又像鸽子哀鸣”——万能的《圣经》啊,疼痛与甜蜜,都曾写在同一张脸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有时她仰面向上,有时她俯身朝下,生命在疼痛与甜蜜交织的空间飒然作响,整座村庄也因此生动起来。有时,我真想再次站在潮汐里,在一次次疼痛中,体会这座村庄的生生不息。
三十八年前一个上午,我不记得春天,还是夏天,又或者是秋天,还是冬天。我只记得,叔坐在大厅饭桌前,一个劲儿抽着旱烟。伯母在旁催促他:“你个埋人个,你冇听到吗,你老婆在房里痛得连床板都拍断了,还不去请接生婆?”
叔这才像刚惊醒过来,他猛地叩了两下烟杆,然后,将烟杆往饭桌上一丢,甩开步子就往外冲。我晓得,他是去找江里村的罗群。方圆四五里,也只有江里村的罗群会接生。所幸江里村与舍陂村相距不远,当过兵、走起路“咚咚”响像跑步的叔,花了不到半点钟,就把罗群叫到了家里。
这时,伯母已在婶的房里。婶的喊声连同灰色的蚊帐,将整幢房子浓浓地笼罩。我的目光随着叔手足无措。我看见叔随手抓起放在饭桌上的烟杆,正要往里面填烟丝,就听到罗群将药箱“砰”的一声,放在饭桌上,瞪了他一眼,喊:“什么时候了,你老婆痛得在床上打滚,还有心思抽烟?”说完,她循着喊声隐入黑暗的房中。不过一分钟,罗群冲到大厅,对叔说:“你老婆要生了,还不快去烧水?”叔猛吸一口烟,侧着身子问罗群:“烧水做啥个?”罗群说:“烧水消毒呀,做啥个?”房间里,“哎哟嘞”的喊声越来越大,叔的腮帮子越鼓越大,他猛地往灶里吹气,要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罗群将箱子打开,取出一只饭盒模样的盒子,将盒子打开,把盒子里的器械倒在锅中的沸水里,约摸四五分钟,捞起,装在盒子里,端到房里。房里,“哎哟嘞”改成了歇斯底里的“啊”声,一声长,一声短。我站在灶前,看着叔一个劲儿往灶里塞柴火。
罗群从房里冲出来,冲叔喊:“快点!快点!去点盏煤油灯来!”叔问:“点煤油灯做啥个?”罗群说:“给剪刀消毒呀!”叔一听,猛地往房里冲,罗群拉住他,不让他进房。叔探着头叫我伯母,伯母问煤油灯在哪里?叔说在床头桌上。伯母将煤油灯送到房门口,叔忙用火柴点亮煤油灯,罗群一把夺过煤油灯,端进了房里。
房里的“啊啊”声,像一个个炮仗,每隔一两秒钟爆发一次,爆发声泛着清澄的血色,铺天盖地而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罗群将叔叫进房,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房间里的叫声没了,像炮弹消失在无边的天宇。
我听到房里的罗群说了一句:“进来吧,生了,男的。”叔冲进房里,两三分钟后,他拎着一包东西,急急往门外跑去。伯母在他身后喊:“丢远一点,丢到村口竹林去!”叔的肩膀一颤一颤,他的声音高昂欢快:“晓得晓得,我丢得远远的,谁都看不见!”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叔拎出去丢到村口竹林的,是养育堂弟的胎盘。这是堂弟陈兵根降生那天的情景,也是我至今为止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现场听到如此真切的叫喊声,那些叫喊声离我既远又近,许是与我性别有关,我几乎本能地忘却了那些叫喊,我甚至从来没问过我母亲,问她生我时是不是也有疼痛?
我听到很多女人说:尝过生小孩的疼痛后,再也不想生了。但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因为怕疼痛而不生小孩的,即使真的怕疼痛,就选择剖腹产,但剖腹产带来的疼痛丝毫不比顺产少,而且,持续的疼痛比顺产更长久。
何况,在我的村庄,很少有离开家生小孩的。记忆中,陈大根出生时,他母亲痛得实在受不了,接生婆见胎儿的头生出来了后,身子怎么也生不出来,怕出什么意外,便说:赶快运到公社卫生院去。陈大根父亲叫了村里一辆手扶拖拉机,急急铺上稻草,放上一块木板,将陈大根母亲扛到手扶拖拉机上,手扶拖拉机开到村口,经两三下颠簸,竟然生了下来,于是,手扶拖拉机又开回来了。
宁静的村庄以它疼痛的喊叫迎接新的生命。有多少次喊叫不一定就有多少个生命,但有多少个生命就有多少次喊叫。疼痛就像这座村庄里的鸡叫牛叫和狗叫,突如其来,不期而至,习以为常。
村口那片竹林,在麻雀的喊叫中,春发夏长,郁郁葱葱,再大的风来,也不可阻挡。“哎哟嘞”!“痛啊”!“不生啦”……一声声喊叫,不分日子,不分时辰,村庄跟着一起痉挛,一起抽搐,一起呐喊,喊出一个可以让种子生长出嫩芽的世界。
村庄里的那些小屁孩,以游戏方式,化解了母亲当初生他们下来时的疼痛。他们挤在某家某户“听房”的举动,被大人们认为是对疼痛的亵渎。大人们恼羞成怒,认为那些小屁孩是忘恩负义,没有良心。他们驱赶小屁孩时,不忘揪住其中一个最调皮、最淘气、最捣蛋的,抡起巴掌往屁股上扇。
奇怪的是,打得再重,小屁孩们也不喊“痛”,也不哭——在他们看来,对于在房里生小孩的母亲们来说,这算什么呀?小屁孩们甚至还笑,皱着眉头笑,忍着疼痛笑,一边笑一边挑逗大人:来呀!来呀!来追我呀!如果大人不理他们,他们便三三两两,又折回去,又死皮赖脸跑进那户生小孩的人家,抻长脖子,扭曲面容,摇头晃脑,喊叫着:“痛啊!痛啊!不生了!不生了!……”
这样的恶作剧,往往以大人们的“再也不理”和小屁孩们的“自讨没趣”而结束。大人们当他们不懂事,要懂事就应该懂得真正的疼痛。真正的疼痛应该真正体验在身上,多体验几次,便会长记性,便会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这样的疼痛应该他们的父母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没资格给。
于是,村庄里的母亲们,很快便将疼痛转移到他们的小孩身上。村庄里的小巷里,经常传来慌乱而惊惶的碎步,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以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呜呜”哭声,它与牛叫鸡叫狗叫,是我们村庄里最普通的“交响”。那些“听房”的小屁孩中有陈年秀,陈年秀的母亲刚好路过,她刚好看到陈年秀夹在一帮小屁孩中,被陈梅根的母亲追打着跑了出来。陈年秀的母亲将陈年秀截住(也只有她能将儿子截住),陈年秀的母亲扯住陈年秀的一只胳膊,陈年秀整个身子便倾斜了,他的双腿与母亲的双腿成外“八”字,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两个人脚下碎石瓦片“扑扑”作响、尘土飞扬。
陈年秀的母亲一边奋力扯着陈年秀的胳膊,一边东张西望。她终于看见了,在七八米的地方,有一口池塘,池塘边长满了粗粗的、暗红色的柳条。陈年秀的母親把陈年秀扯到池塘边,折下一根柳条,柳条画了一条凶狠的曲线,最终落在陈年秀的屁股上。起初,陈年秀跳跃着躲避,接着,哭着、喊着、跳跃着,他成了耍猴人手中的一只猴子,他咧着嘴,流着眼泪与鼻涕。陈年秀的母亲问他:“还敢吗?还敢吗?还敢不敢?”她每问一句,就抽打一下,一句比一句重,一下比一下重。陈年秀的母亲语气粗促,披头散发。陈年秀衣衫不整,精疲力竭,他鼻子一耸一耸,最后瘫倒在地。陈年秀的母亲也没气力了,她松开手,抡起柳条还要抽,这一次,抽在了陈年秀背上,陈年秀抱紧了手,缩紧了肩,像只要睡觉的熊猫。陈年秀的母亲抽了两下,将柳条一丢,气喘吁吁说:“我要去园里撸菜,转来再打,叫你爸来打!”
陈年秀的喊声、叫声、哭声将那帮小屁孩驱散开了。他们好像怕陈年秀母亲的柳条会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不敢围观陈年秀挨打,他们还怕陈年秀的母亲会记住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然后,向他们的父母告状,让他们也挨打,他们作鸟兽散。
我跑到家里,爸妈不在家,他们都到生产队干活去了。我庆幸没被爸妈发现,却发现灶里的柴火熄灭了,几根胳膊大小的木棍冷冰冰躺在灶里。我揭开锅里的甑,甑里的米饭冷静地看着我。我慌了神,马上划亮火柴,点火,烧火蒸饭。我出门时,灶里明明烧得很旺,怎么回来火就熄了呢?而爸妈很快就收工回来了,怎么办?
好在火很快点燃了,不一会儿,锅里的蒸汽又冒了出来。我正庆幸及时弥补了这个错,吃饭的母亲却感觉出了异样。她扒了两口,猛地将饭碗往桌上一放,问我:“是不是中途停了一次火?”我装作很镇定地说:“没有。”父亲在旁说:“可能是火少了点,饭里的水还冇蒸出来,饭有点软。”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说:“不是有点软,而是水灵灵嘞,怎么吃?吃得手软脚软嘞,怎么下田做事?”母亲皱着眉头又扒了一口饭,像突然记起什么,干脆丢下筷子,直盯我,问:“是不是又死得放着饭不好好煮,跑出去玩了?”我低下头,斜了母亲一眼,轻声说:“冇。”“还说冇,人家陈梅根的妈跟我说,一帮小孩跑到她家去捣乱,里面就有你,人家生崽关你啥个事?”说完,母亲抡起桌上的筷子向我头上丢过来。我忙闭上眼,我感觉额头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我本能地将手中的饭碗一放,跑出门外。母亲追出来,她顺手从灶里的柴垛上抽出一根树枝,这个细节刚好被扭头的我看到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脚下的步子却放开了。我心跳骤然加速,我呼吸急促,我撒开腿就跑。
起初,母亲的树枝还能抽打在我脚后跟上,后来,她跑不过我,我专挑拐弯的地方跑,我让我的身影脱离母亲的视野,我尽量收住眼泪,我捂住哭声,我放轻脚步,我躲进别人家的牛栏间里。
牛栏间里堆着稻草,一直堆到屋顶。稻草泛着阳光的清香,温暖、柔软、隐蔽、安全。我躺在最高处的稻草的深暗里,我想放声大哭一场,我隐隐觉得额头在沁鲜红的血滴,但我想到母亲肯定找不到我,中午、下午不必跟着去田里出工,于是感到好受一点。我平复了一下心跳,我想睡觉,我就是想睡觉。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读书,不想去学校,不想见老师,那位矮矮胖胖的数学李老师有时会让我面对墙壁,一站就是一节课,他甚至会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壁上撞,我的额头上还有撞后的伤疤。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跟在爸妈身后,为了捉稻田里的鲫鱼或泥鳅惹得吸血蚂蟥往我两脚上爬……
我不知在何时真的睡着了。我不知睡了多久,我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我想到,在没睡着之前,眼前也是一片黑暗的。我爬出牛栏间,看见陈接春牵着头牛走了进来,我的身影把他吓了一跳,他瞪着一双像牛一样的眼睛,对我吼道:“做啥个跑到我家牛栏间里来,是不是想偷东西?牛栏间里有啥个好偷的?你想牵我家的牛走?你有本事到别人家去偷,你个死贼牯!”我不敢搭理陈接春,我冲到空旷的地方,去看天上的日头。我听见陈冬来的老婆冲我说:“你个死仔,还不转去,你妈找了你一日,都急得哭了。”
对于母亲的哭,我并不感到陌生,我在不争气、不听话时,母亲打完我后,就放声大哭。我想,母亲的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绝望。在我们村庄,女人动不动就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哭,有的原因惊天动地,有的原因鸡毛蒜皮。
我至今记得几个女人一路呼天抢地、一路失魂落魄的场景。我还在读小学一年级时,一天下午,见陈才根母亲号啕大哭。她的脚步零乱张皇,整个身段是软耷的。她从我们的教室后面奔向树林,树林掩映中,有一汪惨白的水,那是湖水,那是我们村唯一的湖泊。下课铃响,我们冲往湖泊的方向,那里早已聚了七八个人,七八个人围成了一个小圈,大家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着什么。陈才根母亲的哭声给圆圈撕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大家让开,有人伸出双手去扶她的身子,那双手好像有预见,陈才根母亲及时地瘫倒在那双手延伸的怀抱里。
陈才根母亲确认了躺在湖畔的孩子。他在半个钟头前还像一条鱼一样,游在湖水里,此时,他停止了呼吸。乡亲们在这之前,将他从湖里打捞了上来,并且,马上扶他在牛背上进行了挤压,希望将他喝进去的水压出来,但无济于事。乡亲们派出代表去向他母亲报告消息。那是她的第一个儿子,也是第一个孩子。后来,她有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她一直生,生到第四个时,有了陈才根,终于有了一个儿子。
相同的场景,在我家门前的池塘边也出现过一次,那是陈接健的大女儿,应该是四五岁时吧,她趁大人没看守她,偷偷跑到池塘边去采野花,不慎落入池塘,等她母亲赶到池塘边寻找,她已成了浮在水面一团碎花的棉袄。我至今仍能记得,陈接健老婆坐在女儿身旁呼天抢地的情景。这时,每位路过的乡亲照例过来安慰几句,然后,静静地站会儿,又都静静地离开。
陈福根的一个儿子,则是被村中的另一口池塘吞噬。他老婆将儿子的尸体紧紧抱在怀里,直至哭昏了过去,仍紧紧地抱着,像一对沉睡的母子。陈福根将儿子从老婆的怀里强行分开,用簸箕装着儿子,用锄头挑着,默默地走向村后的树林……
在我们村庄中,零零星星地,分布着七八口池塘,那些池塘,是我们儿时的乐园之一,它给我们游泳提供了无穷的乐趣。我们这些八九岁、十来岁的小伙伴,趁着父母出工,不在家,纷纷跳到池塘里去游泳。尽管池塘里都是淤泥,很脏,但我们毫不介意。我们游泳的姿势一律为“狗刨式”:脸朝下,双手同时用力,双脚扑打水面。安静的池塘,被我们搅得水花四溅、热火朝天。
池塘同时又是吞噬生命的“恶魔”,在池塘里葬送生命的,大多是十岁以下的孩童,而且,都是背着大人和其他玩伴,私下一人跳入池塘玩耍的。还有,就是在池塘边洗东西不慎滑入水里溺死的。在我们村庄,每年都有孩童将生命托付给了池塘,我伯母第三个女儿也是被池塘淹死了。
如今,我们村庄里的天然池塘屈指可数了,仅有的三四口,也已经被不断冲刷的泥土填得很浅了,水也更浑浊了,水面上漂浮着牛奶盒、塑料薄膜等。很多原来的池塘位置,已被泥土掩埋,大多盖上了水泥的房子。
村庄一片寂静,池塘再也泛不起水声,那些池塘边的疼痛,稀释成了一缕缕很微弱、很遥远的气流,不知消散在了何方。
村庄不断有新房子、高房子、洋气的房子建起来,它们齐齐地往马路两旁挤。马路被阴凉包围,人们的视线被阻隔,再也看不到村庄中心原来的样子。村庄中心现在的样子都是老房子,老房子越来越老,皮肤皱了,骨架散了,身子颓然,有的被风一吹,被雨一淋,脚一软,就倒了。村庄里的人,不断地有人出生,不断地有人衰老,不断地有人逝去。守在老房子里的老人,舍不得老房子那股熟悉的气息和热闹的回忆。搬进了新房的老人身子骨一点也没新,年纪尚在,岁月远去,新房子是给外出打工的儿子和在外读书的孙子回来住的,他们只是暂时的看守者。
村庄的神经没变,村庄的负荷随着越来越多年轻人的出走而越来越沉重。如今,我回到阔别的村庄,最大的理由,似乎就是给逝去的父亲扫墓,或者是因为某位亲人的去世。
我健康的奶奶,走到村外江坝上,头一晕,脚一滑,一头扎进江里,走了。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是在她下葬的第三天,住在城里我家的母亲,接到电话,躲进洗手间哭了十几分钟。伯父陈接儒,在房顶收稻谷,不慎摔下来,来不及抢救便离开了人世。叔叔陈接怀,身患胃病十几年,痛得捂着肚子坐在田埂,开了两次刀,也没能挽救他的生命,在六十二岁时去世了。父亲陈接念,得肺癌,在他生命倒计时的两三个星期,周身疼痛难忍,夜不能寐,临终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展了眉头,摆脱了疼痛,羽化上天堂。村里的族长陈国庆,瘫痪在家,冬天的早晨坐在灶前烤火,他老婆去菜園浇菜,家里没其他人,灶里的火蔓延到他屁股下面,活活将他烧死了。陈国华、陈接元等都是得肝癌去世的……这些年,村庄里相继有人患病去世,他们在生命的最后,都历经了难忍的疼痛。如今,他们走了,地狱里的小鬼们走上前来,用一条条白被单,盖住了他们的脸。巨大的喇叭声,叫得村口的香樟树发颤,花花绿绿的棺材,封存了他们的喊叫。他们的疼痛,虽然已葬于深土之下,但它们会发芽、生根,然后,长出来,在整座村庄蔓延开来,生生长流……
父亲兄弟三人,若干年前,村里人说,视身体状况而言,伯父陈接贤是最先走的那个,他从四十多岁开始,便脊柱疼痛,他三天两天醉酒,有时怎么回到家都不晓得。我们眼看着他的身体弯成了一张僵硬的弓,却又无可奈何。伯父痛得实在受不了,便骂人。首先骂伯母,骂她生了八个女儿,没有为他生一个儿子。接着,他骂他的女儿们,他的女儿个个长得水灵灵的,又勤苦肯干,他骂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个个鬼婆子。他先是骂,骂着骂着,就打自己,他直不起腰,走不了太快,用不上太大的气力,便只能自己打自己,打自己的胸,打自己的头,打自己的腿。
伯父催伯母给他买各种医治的药,他家里长期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伯父皱着眉头、苦着脸,吞下各种药物,但他的疼痛仍然牢牢裹在他身上。伯父吃遍了所有他认为能够治好病的药后,又开始尝试各种膏药。他在认为疼痛的地方都贴上了膏药,他想将疼痛吸出来,然后,在揭膏药时,将疼痛连根拔掉。但他的这番努力也成了白费,伯父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在困笼里大喊大叫,家里能拿得动的物件,随时会被他推倒,或者砸坏。那时,父亲与叔都去劝过他,但都无济于事。大家认为伯父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就等着他成为废人,疼痛至死。
伯母将最后的“救命稻草”托付给了“仙婆”,她遍寻“仙婆”,“仙婆”们异口同声,说是因为伯父对生前的父亲没有良心,他父亲要将他收回去侍候他。“仙婆”的话,使我爷爷成了“罪魁祸首”,大家仿佛看到了一张隐没于暗处狞笑的脸。伯父信了,这一次,他一声不吭,竟没对伯母发火,也任由伯母处置。
伯母一一按照“仙婆”的要求去做,她在村口和爷爷的坟前烧了很多纸钱与衣物,意思是:“你的大儿子生前没尽到孝,现在来补偿,你要钱花尽管提,只要别那么快喊他到那边去陪你。”烟雾缭绕中,伯母念念有词。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伯父也不敢喊“痛”了,后来,大家感觉,他是不痛了。也就是说,是伯父自己感觉不到疼痛了。于是,大家都觉得是爷爷放过了他,他的腰奇迹般地直了起来。而或许只有我认为:是我找了在山西省稷山县骨伤医院工作的朋友,是他寄来的几十副膏药,贴在他的身上起了作用。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腰再也没痛过,他活到八十二岁了,身子仍然硬朗。
伯父的疼痛在他那一代人身上弥漫。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已伴随她二十多年了,疼痛来时,她狠命地捶打膝盖,大声喊叫,说要砍掉她的双腿。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源于何时,因何而起,只有母亲说得清楚。她说是因为生了我,在坐月子时没注意保养,被父亲逼着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母亲的语气中,将我与父亲的“罪责”“连坐”了,所以,每当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发病时,我与父亲也跟着生出隐隐的痛。
到城里工作后,我尝试着给她买各种各样的药,但都丝毫减轻不了她的疼痛。母亲说:每当天气由晴转阴、或临近下大雨,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就发病。所以,我们希望永远不要变天,阴天永远阴下去,晴天永远晴下去……
母亲的疼痛是我放心不下的牵挂,疼痛从村庄牵扯到城里,路途一千里,丝丝缕缕,难以消弭。现在,我每年回一次我的村庄。村庄里,绝大多数是老弱病残孕,他们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有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什么“我疼痛,故我在”,但我认为:“我没有疼痛,故我能更好地存在。”又有哲人说“忘记疼痛,就是背叛自己”,但我宁愿永远的背叛自己,也不想记得那些疼痛。
“我疼痛,故我在”,“忘记疼痛,就是背叛自己”——如果你把这两句话讲给我村庄的人听,他们一定会揍得你痛苦难堪。首先,陈接瑞饶不了你。他年轻时是一位五大三粗、力大无穷、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如今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疼痛万分,连爬上电动三轮车都困难。村里有人劝他去买一部轮椅,他说:农村有哪个人坐轮椅的?前几年,陈接瑞的老婆突得脑溢血去世,他的生活更加艰难。他两个女儿远嫁他村,三个儿子,两个在县城租住,做生意;大儿子倒是在村里住,但陈接瑞说:不想麻烦他们,也不想被他们轮流养着。他连衣物都自己洗,他说:农村女人有谁为家公洗衣服的?如今,七十六岁的陈接瑞是时不时地喊“痛”,赌气时喊:“早日去死,死了省事。”
陈接瑞这样喊时,陈接福在他后门空地上剁猪草,而就是这样一种在他以前看来最简单的工作,现在做起来竟有几分困难。他的双手在两年前的一天突然疼痛起来,痛起来时,他说:像木头,硬的,不听使唤。医生诊断说是中风。中风的他,每当发病,牙都刷不了。陈接福正在剁猪草,我经过他身边,我见他剁着剁着,将菜刀一丢,愤愤说:“你个死废人!”
住在他家隔壁的陈接圣走过来,对他说:“这种病要慢慢调养,而且,以后不要喝酒。”陈接福说:“调养?不做事?那谁养你?”陈接圣说:“我以前生病,有两三年啥个事都冇嘞做,从机械厂提前退休了,那有什么办法?那时,我痛得上厕所蹲都蹲不下,如果不是调养得好,现在能好?”陈接福说:“我没你那么好的命,你啥个事都不做,坐在家里,每个月都有两三千块钱退休费领。”
陈接福与陈接圣的对话,八十二岁的陈接义无法听到,因为他此时躺在床上。他刚从南昌做完胃切除手术回来,他的胃在疼痛了将近半年后,被子女们强行拉到县城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胃癌,而且是晚期。这么大把年纪,还做不做手术?几个儿子商量,他被推上了手术台。陈接义的三儿子陈检根说:“父亲大半个胃切除了,不知他还能不能再挺一两年?他以前老是喊痛,也不肯打针吃药,如果不是老拖着,也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我对陈检根说:“你爸是幸运的,他的四个儿子都在村里,他有你们照顾,而我,每年只回家一次,母亲一人在家,万一有一天突发病痛,我都来不及……”
而就在我说这话的第二天,母亲突然说头痛。我到县城给她拿了药。她却不吃,说只是吃了两个油炸的饼,可能上了火,过两天就没事了。回到南宁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母亲,她说头还时不时痛,已经去拿了中药……我听了,后悔在家时没带她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过了三四天,我再打电话给她,母亲说:中药吃完了,冇用,她去了乡卫生院看医生,医生要她打三天的吊针。母亲问医生:“你敢保证打了三天吊针头就不痛吗?”医生说:“你是上了火,打三天吊针,消了火就不痛了。”母亲听了,这才同意打吊针。于是,她每天步行十几里路去乡卫生院打吊针。我问她:“要不要我找朋友送你去?”母亲说:“麻烦别人做啥个,别人家都有事。”
婶在叔去世后两三年,还一个人种了两三亩地。婶三个女儿家里地也多,她不想找女儿女婿帮忙。婶一个儿子,在温州做生意,一年也难得回来一两次。有一次,她一人扛着脱谷机,在迈一道田埂时摔了一跤,不但断了一只手臂,而且造成颈椎错位。她挂着一条绷带,忍着伤痛,每天洗衣做饭,还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婶说,她站十来分钟就受不了,要坐下来歇会儿,坐十来分钟也受不了,要躺下来。晚上躺在床上也痛,要经常翻动身子,变换睡姿。“埋人个,问罪呀!”这是婶婶这几年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我居住了二十一年的村庄,如今,除了挤在马路两旁两排高大豪华的新房,其他地方,都是老房子。老房子里住着老人,老房子爬满了青绿绿的苔藓,围墙被层层叠叠的荒草包围。马齿苋、蓬蒿、芭茅,淹没了百年历史的老路。那些熟稔的地方,已被破砖烂瓦掩埋。还有,一些老房子大门紧锁,了无人烟,每年总有一兩次台风,总会摧倒一两间老房子。村中的古树挺拔朴素,默然屹立,独对苍天,神色凄惶。
年轻人出去谋生,有的出去了,在城里买房,不回来了;有的考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也不回来了;一些老人不在人世了,一些老人强忍着病痛,顽强、孤独地活着。村庄越来越小,越来越寂寞,连东村的人放个屁,西村的人都听得见;连一个人小声地叹息,也能使全村人惊悸,只有疼痛持续不断。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担忧,时常觉得有一双柔软而锐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令我时常生疼。我的神经,就是村庄的神经。我知道,村庄的疼痛已连到了我的身上。
现在,每当我走在都市的大街上,看到因命运催逼、踯躅街头、满目迷茫的乡村少年,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我越来越听不得村庄里的人喊“痛”,哪怕是在新生命降临时,我总是莫名地恐惧,生怕他会生出万一……
村庄的疼痛,就是一部祖辈历史的总基调。疼痛,关乎创造,关乎灭亡;关乎忍受,关乎温暖;关乎挣扎,关乎守望。其实,真正的人生问题,就是如何对待有各种各样疼痛相伴的生活。
如此说来,我是在疼痛的村庄中,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关于村庄的疼痛,需要我们用一生去体悟与理解……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