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鲁镭
身后的“巨无霸”防盗门咣当一声,富西一只手拉着小货车似的行李箱,另一只手还正了正头上的棒球帽。一口唾沫飞出去……
金美丽的二叔二婶儿到火车站接她,俩人各骑一辆摩托,二叔的摩托上插着小红旗,二婶儿的摩托把手上系着红绸子花。二叔载着行李,二婶儿载着富西,俩人把摩托骑的突突冒烟。路上有人和他们打招呼,二叔嗓门大,城里来的亲戚!还没等对方看清这亲戚的模样,摩托车已经蹿出老远去。
老茂村是个典型鲜族村落,一进门就脱鞋上炕,二婶儿很快就忙活出一桌子鲜族家常菜,老大一碗冷面,上面漂着牛肉片和煮蛋。菜全是凉拌,辣白菜、蒲谷英、海带丝、土豆丝……用刻有图案的小圆碟子装着,红红绿绿的就像开在餐桌上一朵朵美丽的花。
二婶儿瞧见富西白嫩的脚丫上染着红指甲盖儿,难怪美丽说你金贵,连脚丫子都保养得这么嫩。她电话里嘱咐一定招待好,千万不能怠慢了她亲闺蜜。
二叔倒上高丽清,来,富同志,尝尝自家酿的美酒。叫我富西吧!这段时间少不了过来蹭饭,就和房钱算在一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二叔几口干掉一碗酒,我们老茂村哪儿都好,就是太安静,连貓和狗都懒得叫一叫。村里人要么在韩国做工,要么在城里开买卖,连小孩子也带出去上学了,如今就剩我们这群老家伙。
二婶儿颇得意,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活得好不自在!老茂村传统好,她用毛巾擦擦手拎起脖子上一串奶白色珍珠项链,又指指二叔手腕上的表,这都是姑娘儿子的孝心。富西发现这儿的人个个面带红光体格健硕!二叔二婶儿五十多岁还骑摩托。二婶把眉毛文得像毛毛虫,上下眼线也都文上,在眼角处向上那么一挑,生生把眼睛变成两尾小鱼。吃午饭的工夫,前后来了两伙人喊他们玩牌!老头穿戴体面,老太婆描眉画眼。二叔把冷面绕到筷子上,几下子解决掉,他心里已经长草了。
二婶儿把富西送到住处也去邻居家打牌。富西租住二婶侄子的房子,侄子一家都在韩国,有两年没回来了。富西简单归置了东西,刚刚的高丽清这会儿正来劲,脑袋晕晕乎乎的,她梦见自己在田野上追蜻蜓赶小鸟,手里还捧着一个大木桶,一不留神踩在石头上,只听咣的一声,木桶飞出去。富西从床上坐起来,原来是翻身把床头的水杯打翻在地。多美一个梦,富西闭上眼睛试着再回去,这就有点扯淡了。天色还早,到外面转转去!
金美丽心心念念的老茂村,房屋多半坐落在依山的平地上。屋顶四面斜坡,都是青瓦白墙。看上去整洁而干净。有的人家院子里搭着瓜架,南瓜丝瓜们正努力着往高处爬,再过些日子,等那些花落了,藤子上便会结出青的红的瓜来,富西仿佛看见一个个沉甸甸的瓜在瓜架上悠荡。逼仄的街巷上没有疯跑的孩子,偶尔看见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草地里觅食,它们不争不抢,只顾低头把肚子吃个浑圆。不远处院门前卧着一条懒洋洋的狗,它朝那群鸡翻一下眼皮,知道它们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干脆不搭理它们。
富西沿着小路往前走,四周一片青草的芬芳,有光斑从树丫间射下来,好像落在地上的羽毛,颤颤悠悠的,难怪金美丽把她老家夸成一朵花,真是个优哉游哉的地方。
富西发现有棵树从院墙里探出半个身子,上面结满了小灯笼似的红樱桃!是棵老树,粗壮得一个人都抱住。富西摘一粒放嘴里,胃里顷刻像掉进一粒水果糖。她左一粒右一粒越吃越爱吃!直到一只母鸡来啄脚下那小堆儿樱桃核,整整一天没吃水果了。
她推开院门,樱桃树比她想象的还要大,树冠足足婆娑了半个院子,一个男人正在树下写毛笔字,方桌上摆着两个罐头瓶,一个盛清水一个盛墨汁,他往报纸上抹字,一抹一串,一抹一串。路过这里刚好看到树上这么多樱桃,想买点。为了表示诚意她从背包里掏出一百块钱。写字的男人抬起头一时有点蒙,他没弄明白院子里怎么忽然冒出个人来?
富西自我介绍是金二婶家的亲戚!哦,金二婶家亲戚,男人振奋起来,二婶那冷面是一绝!甜兮兮辣酥酥酸溜溜,我一次能吃一盆。这么着,男人放下笔从窗台那儿拿过一个塑料袋,把里面的辣椒倒出来,这样吧,一袋儿樱桃换一盆冷面!
有点意思!富西见这人四十左右的光景,瘦高,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挺斯文的。他指着树旁边的梯子,上去摘,上面的味道更好。
第二天傍中午,富西去二婶儿家取昨晚预订的冷面。二婶儿正调冷面汤。富西顺便打听那个人。诗人,栓子。二叔抢着告诉,满肚子学问,什么猫狗鸡鸭连烧火棍都能写成诗!嫌城里闹哄,工作都不要了,回老家写诗了!二婶儿讲,栓子光知道写诗,四十大几的人也没成个家!你懂个[求]?诗人有诗陪着就能过活,成的什么家!二叔抢白。说起来这栓子还是他家一个远方侄子,不过他奶奶是汉人。栓子会唱歌会吹口琴,又写诗又写毛笔字,几个樱桃一杯红酒能当一顿饭!问问老茂村谁有这本事?栓子人好,回来这几年,谁家的忙都去帮,还年年给大家写对联!樱桃也和村里人共享,比他奶奶大方。
二婶接话,他奶奶是个小气鬼,当初为那樱桃,特意养了一只大狼狗。二婶儿说着把冷面放在锅里,冷面汤用小桶装好,嘱咐剩下的放冰箱,明天都够吃了。
栓子看见冷面就不写大字了,他在葡萄架下放上小木桌,直接把锅里的面分成两碗。吃饭时富西看见葡萄架那儿用红绳系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猫头鹰。她把目光投向樱桃树,确定那里并没站着猫头鹰!不过她还想摘些樱桃拿回去,冷面很简单啦!大不了被二婶儿他们看成饭桶!
栓子不吃冷面了,他想让富西帮工。他从屋里拿出一个大筐,里面装着好些牛皮纸糊成的小盒,就这样!他拿一个小盒示范,把樱桃叶子铺在下面,樱桃五串一捆用这红线扎起来放进去,上面再盖上叶子,明白了?太容易了,富西乐意干。要拿到集市上卖?不,分给村里人。分给村里人用这么麻烦?那当然,食物不仅要有味觉上的口感,还要有它视觉上的美感!试想想傍晚倚在窗前,把叶子轻轻掀开解下红线……
暮色降临富西走在乡间小路上,手里捧着她的劳动报酬,十盒系着红线的樱桃。她很久没参加劳动了!身上敷着一层密密的细汗。整个人被渐渐收起的余晖映成铜黄色,富西忽然感觉劳动也是有颜色的,是那种闪闪的带光泽的颜色。晚上她拿着小盒靠在窗前,栓子说这樱桃也叫含桃,出自古人的一首什么诗,当时他还念叨几句,可惜没记住。她拿一粒樱桃含在嘴里,想着这时候手里要是捧本书就更好了。
二婶儿来送辣白菜,说崔姨女儿寄来一个大包裹,让富西也过去看看。富西问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反正离不开那些穿穿戴戴的。老茂村的孩子都愿意给家里寄东西,然后老兄弟姐妹一起分分,先到先得。二婶儿催富西快点,朴叔儿子那次她就去晚了。好东西都让人给挑走了!白送?哪能白送,给个本钱就是,谁家也不指望这个挣钱。年前老姑娘也寄回来一包,都是大家一起分分。
崔姨院子里种了好些花,鸡冠、秋葵、凤仙,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让她打理得枝叶繁茂。崔姨小矮个儿,穿一套米色绸缎衣裤,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粉,耳朵上挂着黄澄澄的坠子,胳膊上挎着玉镯。左手两个金戒指,右手两个金戒指。她正用铁壶给花浇水,让二婶儿她们先进屋去。屋里干净得像拿水冲过,尤其那个枣红色大板柜,被太阳光照得仿佛镀上一层金釉,上面摆着好些瓶瓶罐罐。崔姨就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二婶儿一指,那个大圆肚瓶子要上万块呢!崔姨就一个人吧。你怎么知道?猜的。可不,老伴走了几年了,女儿在韩国做生意。
崔姨进屋从里间拖出个大纸箱,二婶在里面翻翻拣拣挑了一双圆口软底皮鞋。上次那双让老郑得了,我家二叔眼热了好一阵!崔姨笑,这回二叔该满意了。富西悄悄问多少钱?二婶用手比出一个八。八十?八百。二婶儿顺手把鞋子拧出一个圆儿,看看里外全皮,连鞋底儿都是软的。富西知道这样的价钱即便城里那些离退休的老爹老妈也舍不得。
二婶儿又挑了两件花衬衫,一个白底蓝花,一个黑底红花,她比在身上让富西拿主意。两个都亮堂,富西也不确定。二婶儿爽快决定两件都留下。她从包里拿出一沓红票子递过去,崔姨数都不数放进抽屉。陆陆续续来的人不一会儿就把纸箱掏空了。富西选了双镶着花边的拖鞋。新衣穿在身上,新鞋蹬在脚上,新花别在头上!你碰碰我的,我捏捏你的。大家对这些新物件又喜欢又满意!于是就思念起远方的儿女们。
那可是一群又孝心又努力的好儿郎!做辣白菜的开狗肉馆的开美容院的倒服装鞋帽的当小三做二奶的!有家闺女给韩国人做小,前边整整生了七个仙女,为得一儿子又在筹划老八。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都那么兢兢业业,他们坚信只要付出努力就会有不错的回报。
儿女们让自己的爹娘生活得特别有劲头!老人们不在乎地里的收成,也不算计鸡鸭鹅肚子里有几个蛋。他们把菜园侍弄得像花园,把鸡鸭喂得像宠物,这都是多年堆积起来对劳动的热爱和美德,跟生计关系不大。儿子那个辣白菜厂又扩地盘了,原来的厂房又接出来两层,现在辣白菜都销到外国去了。我们家女儿也扩了,一个狗肉馆干得不来劲,就把旁边的洗头房盘下来,那孩子理想远大,准备将来打造狗肉一条街。那谁,你们家女儿该生了吧!下个月。老天保佑生个男孩儿!查了,是个男孩儿。太好了,恭喜恭喜!这回怎么也该给扶正了吧!当然要扶正,之前立过字据的。儿女个个争气!老人们越聊越开心,就有人提议在崔姨家来个小欢聚。那感情好!
遮阳伞桌椅板凳水果盘米酒桶……连DVD和电视也给搬到院子里,二叔穿着新鞋挂着腰鼓,快给点音乐,他都扭了起来!DVD坏了,富西弄了半天也不行。二叔建议让栓子来试试,那小子巧着呢。电话过去没几分钟栓子进门,他敲敲打打几下子搞定。老人们对他竖大拇指。栓子,来一个!栓子嗓门厚,歌声散发着新鲜稻田的气息,人们张大嘴巴像在品尝新米饭和苞谷酒。老人们已经跳起来,二叔把腰鼓打得咚咚響。那个包着红绸子的麦克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
富西给大家递水果,二婶儿让她唱一个,栓子带头鼓掌,二叔打着腰鼓朝她扭过来。富西唱歌跑调但不怯场,她接过麦克自我介绍,说很高兴能在这里认识大家。为了让气氛更有感染力她要带大家做做游戏。做游戏?老人们丈二和尚。是这样,富西解下麦克上的红绸子,三绕两绕弄成一条粗绳,拉过二叔一圈圈缠到他眼睛上。你要玩摸瞎子!富西笑,别动!不敢动,啥也看不见,眼前就剩一片红了!大家哄笑。
富西把食指放在嘴上,不许出声啦!她朝栓子招招手示意过来拉着二叔。然后由栓子拉着他和每个人握手,握一圈送回原位。富西帮他解开眼罩。猜猜刚刚是谁拉着你去握手?二叔看看大家,又把自己手举起来端详,末了还送到鼻子上闻闻,看看留没留下汗味。哈哈。二叔看见朴老头脸上褶最多,是他。错。罚酒。二叔咕咚咕咚喝掉一碗。李老头已经笑得揉肚子了,他。错。再罚。猜出栓子的时候,二叔脸都喝红了,还是二婶儿暗中帮忙。老人们争抢着把红绸子往自己脑袋上缠。
富西情绪激昂,下一个游戏叠报纸。她让栓子找来两张报纸铺地上,由她和栓子各带相同人数的老人站在报纸上,俩人石头剪子布,输了的一方就把报纸对折,脚不许碰到地面,老人们你推我搡怕自己被挤下来,呵呵,小鸟也飞来看热闹了,它们在树上叽喳,喂,老家伙们,当心脚下哟!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来一条狗,在人们脚下窜来窜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
日上三竿富西才起床,她忽然想起来栓子中午要约她吃饭,赶紧把自己打理一番,化上妆,穿了一条波西米亚风情的棉布碎花连衣裙。昨天栓子说那天报酬少了点,吃个美味算作补偿。
栓子正在院子里等她,手边放着个简易手推车,就是日常买菜用的那种,两个轱辘几根钢管,上面绑着一个乳白色整理箱,盖子上贴着四个绿字——怡然自得。栓子拉上手推车,走吧!去哪儿?吃饭!他们绕过葡萄架,原来后面还有一个门。门外是一片平缓的向阳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条河。河面很安静,没有鸭子也没有鹅,从山坡上望过去,就像一条透明的板油路。
山坡上铺着一畦畦的菜地和花田,它们被修整得四四方方,整齐得让人觉得这些花呀菜呀每天都被人用手捋过。富西蹲下,好些花她都叫不出名字,栓子告诉,花多是从山上移下来的。这个,栓子往脚下指,它叫翩翩起舞、那个叫梦的衣裳,还有那个蝶恋花……富西顺着他的手向远处望去,草色铺展在远方,像一块水彩,嫩生生的,毛茸茸的,这一刻富西的心都跟着柔软了。
他们来到河边,栓子打开整理箱,鱼竿、折叠伞、小竹椅、小圆桌、酒杯、小锅、碗碟、调料盒,里面葱姜蒜咸盐胡椒粉花椒面一应俱全,还有个白泥小灰炉子外加一瓶洋酒。哎哟,富西这才明白过来!
栓子钓鱼相当有经验,鱼竿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直接把线甩到水里,看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都是三四寸的鲫鱼,刮刮鳞洗净,就手放到锅里,不一会儿,鱼就熟了,栓子选两条稍大的放在一个青花小碗里,淋上调料和香菜,用手扇着让热气跑光端给富西。两人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再钓。栓子顺手在四周折了些野花,缠缠绕绕做成一个大花环,你这裙子还少一条项链。富西忽而鼻子有点酸。她叼起一片花瓣吹出去,一眨眼花瓣像鸟儿那样在半空中画出个圆弧。她去菜畦那儿拽了一小把青菜,在河水里洗干净,把一段白嫩的鱼肉包在里面递给栓子,栓子囫囵着嚼起来。
富西说她上学的时候也喜欢诗,还参加过学校的诗朗诵比赛。怎么想着来老茂村了?老茂村好呀!山好水好人更好。想着这么说有些轻佻,城里太吵太闹,整天开了锅似的!栓子上来碰碰杯,同道中人!这会儿他们不像新朋友,倒像久别重逢的知己。栓子吹口琴,富西一面哼歌一面摆弄脚下的小草,一轮又黄又大的圆月从东边出来,挂在前面矮矮的树上,栓子说它应该是从河里升起来的,只是刚才没看到它破水而出的样子。
良辰美景下酒像一个小彗星,热辣辣地从舌头经过食道窜到胃里,留下一股湿润的躁动,这一刻富西的人生像烟花那样,“唰”地升腾到天空,她刹那间变成爱神,爱上山川,爱上河流,爱上老茂村,当然还有栓子。他们把空酒瓶抛进河里挽着胳膊往回走,那条白金镶钻手链在月光下叮当摇曳!
老茂村温柔的风,轻轻一吹掀开了富西的枕边书,上面赫然印着栓子的大名,哦,他在书上叫算子。姑娘你在哪里/我在这里等你/我在春天的花瓣上/我在夏天的露珠里/我在秋天的落叶上/我在冬日的雪花里/姑娘/你在哪里/我在这里等你……富西蜷在床边,长发松松散散披在肩上,身上裹着天蓝色长袍睡裙,手腕上缠着个米老鼠橡皮筋。怀里抱着栓子的诗集啪嗒啪嗒掉眼泪。泪水淋湿了一缕头发,富西用橡皮筋在头上绾一个鬏。对面镜子上映出一个好看的画面,一个女人脸蛋儿红红眼睛汪汪,你看她皮肤白皙体态均匀,又娇又嗔地抚摸着诗集,忽而放在唇边轻衔,忽而又恨不能将它吞到肚子里,让自己也幻化成诗。一颗心就这么给焐化了,仿佛时光倒流重返少年。
那挂在门把手上的野花项链、那红酒瓶上扣着的高脚杯、那葫芦里插着的白色羽毛、那鸡蛋壳上画着的小精灵,平时不起眼的玩意儿现在统统羽化成仙了!就连桌子上的半碗剩饭都那么多情。栓子做辣白菜炒饭,失手放多了辣椒面,栓子说这叫激情燃烧。为这个激情燃烧富西豁出去了,到现在还满嘴辣椒面味儿。
茂密的林子里藏着一个泉眼,水流不大却涓涓绵长水质尚好,栓子把大小茶具家什支好,用白瓷小泥炉煮普洱,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听鸟叫。阳光普照,一时间满山的露珠都变成熠熠闪光的金豆子,栓子采了野果,红红的手指盖大小,吃起来酸酸的有点上头。富西站在石板上,她今天穿了件白色冰纱长裙,宽宽松松的一直盖到脚踝。遮阳伞似的大檐帽上镶着一圈五颜六色的亮片,鼻梁上架着宝蓝色太阳镜。脖子上的红丝巾已经让风舞成水袖。这造型又摩登又仙气儿,栓子赶紧抓拍。头再抬起来一点儿——漂亮。真是个神秘女郎!
神秘女郎?这话怎么讲?噢,富西明白了,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地方,总会被人披上一层神秘面纱。其实栓子对于她也有一层神秘外衣。神秘充满诱惑!
富西跟着栓子都快成仙了,他们背着锅在河边吃鱼,背着壶在泉边喝茶,背着帐篷在林子里听鸟鸣,一天快结束时,在院子里看天边那甜甜的让人怅惘的火烧云霞。富西爱看火烧云,却看得囫囵半片不成体统。栓子能看出门道来,他放下正写大字的笔,你看那不就是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马背上还坐着一个人。马后面还跟着一条狗,大狗后面跟着小狗。看,小狗嘴里还叼着骨头。富西叫起来。小狗叼骨头,太有创意了!小狗/骨头和爱情你选哪一个/骨头香爱情甜……富西拍手,对于栓子她几乎臣服了,听着古曲望着西天,一面写大字一面又作诗,胡子眉毛一把抓。栓子找来一张竖格宣纸,正楷字工工整整把诗誊在上面。他会自制手书诗集,已经做成好几本了,有好诗就写在宣纸上,累积起来装订成线装本。书皮都是用黄表纸糊的,里面还有简单的插图。富西在等着月亮出来,没准儿栓子又能冒出什么好诗。
这次聚会在二婶家里,准备得相当充分。院子里搭了棚子挂了五彩旗,桌子上酒肉瓜果各种小菜。老人们穿金戴银,伸出手来个个能晃人一跟头。富西领大家玩儿“大吹风”,老人们围坐成一圈,富西喊“大吹風”,栓子问,吹什么风?富西就说出老人们身上一样物件。被说到的老人要马上起立示意。反应慢就罚酒或表演节目。
龙凤图案的金镯子。二婶马上站起来摇晃手腕,也没当个好东西,洗衣做饭都戴着,发污了。蓝花边肥腿裤,崔姨举手。反应蛮快。红胡子,哪来的红胡子?男人们赶紧低头看自己下巴,胡子短看不见。是你了。崔姨推李老头一把,李老头下巴上果真有根红胡子,罚酒……墨汁,哪有墨汁?原来在栓子手背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大家这里正兴奋着,天上忽然下起雨,哗啦哗啦,瓢泼似的。人们赶紧把东西抬进屋子。屋里空间小,大家就坐下聊天吃东西。窗外忽然飘进来一阵琴声,栓子正站在雨中吹口琴。快给他送把伞去。知道什么,诗人要的就是这感觉。不行,雨太大了,你看他嘴里直吐泡!
栓子被雨淋发烧了,但心情不错。脑门儿上敷着毛巾嘴里哼着曲儿,这诗人到底不寻常。栓子也好奇,你从前开托老所的吧?富西说她天生就有老人缘儿。小时候她们楼里有个神经病老头,成天吵吵闹闹想打人,看见她马上笑眯眯的,不吵也不闹,还给小孩们分糖吃。她后来在敬老院当过志愿者。
富西就像上帝送给老茂村的一个礼物,大家都拿她当个宝贝,那眼睛一弯就是一对月牙儿,看着就让人放心,他们在一起聊天总是说到富西,那就让她过来玩吧!不行,二叔霸气,昨天带大家做了一天拍手操,还不让人歇歇。过两天呢?好吧!不过她有点感冒不能太劳累!富西可是二叔家的亲戚,当然有话语权。其实二叔最愿意热闹,他也就那么一说,看看又在撺掇聚会的事了。
栓子认为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太好,不如就把活动地点固定在他家里。富西问,你又作诗又写字,不嫌人多闹腾?栓子坦言,这和城里那些尘土飞扬的街巷不一样。老人们的闹也是纯净的干净的,是对自己这一辈子的喝彩,是一抹绚丽的夕阳红。干脆就叫夕阳红之家!不过呢,这些老人,他们不会平白接受谁的好处,就像我送他们樱桃,那是一定要用辣白菜、干豆角、咸萝卜来回馈的。所以呢,不如收取相应的场地费,让他们来的心安理得,其实均摊到每个人身上也没几个钱……
栓子在大门上挂了老大一个招牌,他自己找木板刷了黑漆刻上红字,很气派的魏碑体。招牌向老人们召唤,快点进来呀!进来看看,夕阳红之家,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栓子这孩子就是有心,编排成号的固定座椅结实的防雨布,还有从山上移下来的鲜花,把院子边边角角都装饰出了花田。活动期间他还给大家煮茶煮鱼汤喝!鱼是夜间钓的,整整在河边守了一个晚上,衣服都让露水打湿了。
栓子忽然就丢了文人的酸腐,表现出来的都是浓浓的人间烟火。他一边写字一边看老人们笑闹,院子里一派父慈子孝。需要他参与时就放下毛笔和大家闹闹。哪一方胜出,他就把鲜花做成花束当礼品。富西一边喊着阿木尼阿布基一边拿眼睛溜着栓子,看看他这会儿都不像诗人了,用双手给老人们敬茶,偶有汤水洒桌子上赶紧拿抹布擦干净,简直一个顺从的大孝子。
和老人们玩了一天,晚饭后富西就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睡着了,她朦朦胧胧听见,你虽然不是梧桐,却引来了金凤凰,还不是因为你,院子里忽然就冒出个田螺姑娘。一眨眼这又变成金凤凰……富西心中甜蜜,金凤凰田螺姑娘,她从来也没享受过这样的甜言蜜语,我那命里良人!她赶跑瞌睡张开双臂去勾住良人的脖子,空气凉丝丝的。怎么回事?富西揉揉眼睛,看见不远处栓子正对着樱桃树娓娓动情,到底是金凤凰,都把财给招来了。这才几天的工夫……他拽下一片叶子往头上扔,然后用脑袋去接,第一次没接住。第二次叶子掉在肩膀上。栓子不气馁,他把身子舞动成一只老母鸡,叶子总算落在头顶。他拿着叶子面对樱桃树,我就知道一定能行,金凤凰衔着面包翩翩起舞啦!
第二天,栓子从县城买回一大捆毛边纸和一小捆大白云毛笔。你看,老人们总不能每天都蹦蹦跳跳吧,应该在娱乐中添加些文化元素,写写字作作诗。既陶冶情操,又修身养性,还能提高审美增强思考耐力。工具材料这都备好了,明天开班书法课。明天上课?对,双日书法单日诗歌,那些蹦蹦跳跳的游戏,留着晚上消化食儿吧!等我再重刻一个牌匾,后面再加几个字,夕阳红文化娱乐之家!
来,现在把毛边纸裁成豆腐块大,他们呢,刚刚起步。用毛边纸已经很不错了,我现在都拿报纸练字。看看,你这个有蒲扇大了,再小点。学费每人一天十块,工具材料一天两块。看起来这诗人到底也动了凡心。
他计划让老人们先学楷书,然后隶书再然后行书、篆书、草书,还有大篆小篆加上魏碑唐楷……加上诗歌……富西张大的嘴巴都能塞进去一个馒头,栓子有点不好意思,价格已经很便宜了,我们文化馆一堂书法课五十呢。如果做得好,老茂村就能变成文化村。富西笑了,她觉得这会儿的栓子特别可爱。谁没有梦想和追求呢?栓子很认真,早想把那些手抄本都变成铅字文了。你不知道,我们那个馆长已经出了五本诗集。那也叫诗?狗屁。还不是仗着儿子倒卖高丽参挣了钱。有些出版社就是没底线,听说马上要出第六本了。
栓子的书法教程一点也不乐观,老人们拿毛笔比拿烧火棍都费劲。老头们嚷,为什么要写字?富西快带我们做游戏。栓子解释,人若愿意的话,何不以悠悠之长,立一技之长,而贞静自守。说的什么鸟语,富西,要么还玩昨天的拉力赛!栓子无奈地把书法入门改成励志篇。有一个卖辣椒酱的老太太,五十多岁才创业,现在辣椒酱已远销国外。有人插话,那又怎么样,我儿子的辣白菜也卖到外国去了。人家年利润有四十几个亿!哦,那是不少!不过那么多钱什么时候能花完?光花钱也累死了!有个老头,六十多岁才练健美,居然练就一副小伙身材,娶了个二十多岁的黄花闺女。一个老头喊,那干脆练健美得了,还练什么书法。哈哈,众人哄笑。还有蒲松龄,七十二岁才成为贡生。大画家齐白石也是大器晚成……
老太太到底比老头好摆弄,已经拿着毛笔蘸墨水了。两下子就把毛边纸戳出个大窟窿,坏了,一不小心把墨水瓶弄翻,可惜了她那件崭新的绸子衬衫,一边的老头借光鞋上也溅了墨点儿,老太太得回去换衣服,老头得回家擦鞋。老人们争抢着夺门离开。
栓子一邊在水盆里洗毛笔一边抱怨,字没写,笔和纸倒祸害不少。笔洗好拿卫生纸把上面的水吸干,再一个个把笔毛捋平放在窗台上,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给退货。他叹气,昨天已经占卜过,怎么还不行?奇怪!你还会占卜?富西问。哦,我愿意给自己占卜,抛个东西用头接,很灵验的。那天希望再看见你,就抛了个樱桃接住,你果真又来了。
栓子一早去县城退货,临走他用一片胡萝卜给自己占卜,那片薄薄的胡萝卜正好被脑袋接住,栓子很开心。富西到二婶家蹭饭,其实早晨栓子已经给她做了糖醋胡萝卜,还特意把萝卜刻成一朵小花。可是萝卜刻出花仍然是萝卜的味道。现在富西肚子里寡淡,她想来点香滋辣味的!
二婶还以为叫他们学书法,赶紧表态这几天游戏累了,要好好歇歇。富西说她就是来蹭个饭。运气这么好,香喷喷一大块狗肉。二叔还用几个小瓶勾兑出一碟鲜辣酱。昨天栓子说那个老太太做辣椒酱,今天你尝尝老头的鲜辣酱!二婶唠叨,栓子怎么想的,让他们这些老眼昏花的人学书法,那还不如让他们去上吊。二叔觉得栓子是个文化人,总想着把大家往文化道上领。二婶撇嘴,从前那份活该多好,编一本杂志,可风光了,脖子上挂个照相机满世界拍照去,可惜没留住,把活干丢了。
二叔拿眼睛斜棱她,那是栓子有志气,不巴结领导不受冤枉气。我娘家表哥在栓子他们文化馆看大门,他亲眼看见栓子和领导打过好几次架。听说栓子在文化馆还办过诗歌班,大半个月就来了个老太太,好像是神经不好,总拉着栓子给她念诗。二叔对二婶吼,还不快去烧茶!
其实呢,二叔早看出富西和栓子俩人有猫腻。这点小猫腻瞒不过人的。只是二婶和几个缺心眼儿的娘儿们犯傻。老茂村的人厚道,他们可不会像打气球那样把这点猫腻引爆在半空。活了快一辈子了,他们最清楚这世道的艰辛和不易。有什么大不了的,两个人碰到一起,男要欢女要爱,那就让他们欢爱去。他们自家的儿女还不一样?有的女儿家欢爱一场顺道赚了一桶金,支起一号买卖,日子过得相当可以。老茂村有个传统,遇事儿从不大惊小怪也不刨根问底儿,就算那给人家做小,大家也不会说三道四,怎么过也是一辈子。老辈人还找相好呢!至于这個富西的来路和去程,人们也不会费心费力去好奇。
富西吃过饭就在村子里转,这会儿她嗓子眼发紧,想找点水果吃,看见崔姨在院子里就进去打招呼,崔姨从地里摘了两个挂着露珠的西红柿,尝尝,比西瓜都甜。那栓子就是异想天开,老茂村有人都没学过汉字,学书法还不是难为人?想挣钱也不是这么个办法!
崔姨眼神儿忽然掉到富西脸上,富西以为蹭上西红柿汁儿了赶紧用手擦。崔姨笑眯眯地瞧着她!富西莫名其妙,我脸上长花了?你这脸蛋,加工过的吧?双眼皮是割的,面皮也采取过措施。水光针超声刀都用了吧?啪嗒,大半个西红柿掉在地上,崔姨继续盯着她,别看我人老了,眼神一点都不差,这个年纪皮肤还一包水儿似的,没有措施怎么可能?不过你这药效差不多到期了,看看下巴颏就知道了。
富西晕!呵呵,姑娘在韩国开个医疗整形院,我在那儿打过两年杂。这些东西门儿清。说到姑娘崔姨挺直腰杆,她姑娘可是妙手回春,再不像样的丑八怪,让她拿刀割一割削一削马上脱胎换骨了。怎么回来了?崔姨笑,老茂村空气又好,还有一群老兄弟姐妹闹哄着。关键是,崔姨要去后院摘西红柿,富西摆摆手,肚子装不下了。关键是你李叔在这边。就是那个长红胡子的李叔?对,我们年轻那会儿好过,后来老人不同意就没成。前几年我老伴走了,他老伴去城里给儿子带孩子。他现在不比年轻那阵儿,脾气倔,一身臭毛病,还赶不上我死去那老伴。崔姨嘟嘟囔囔。
富西拿上几个西红柿回自己的出租屋,老茂村的人真是坦诚,这才认识几天,崔姨就和她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睡醒时天光已经暗下来,她想洗洗脸,发现洗漱用品都在栓子那儿。这么晚了栓子还没回来。退货不顺利?她在卫生间里看见一个稻草人趴在地上。旁边还有一绺花线几个纸团。富西展开纸团,一个有趣的善良的栓子跳到眼前。
丁大菜你个混蛋,你喜欢小薇可人家不喜欢你,你知道小薇对我好就处处为难我。杂志停办你把另外两个人分到办公室,却让我自谋职业,我办书法班你不让,说馆里已经有人在筹备,让我开诗歌班,开班不成你又让我搞推销,推销你还有另外几个人的诗集。市场一个卖卫生纸的给我匀出半个摊位,他的卫生纸都卖空了,我还没卖出一本。有人给我出主意,说有些地方用秤盘子称书卖,十块钱一斤。我找你买秤盘,却被你骂个狗血,说我不尊重艺术,不配当诗人……我晚上做梦拿砖头拍你一脸血,第二天看见你带个大口罩,有人说你喝醉酒把门牙磕掉了,真是活该!看见你在办公室里吱溜吱溜喝茶,我都想偷偷往里下点耗子药,没想到下午你就肚子疼得被人送医院。邪门了,难道我有特异功能?我心里直打鼓。
我在心里克制自己,千万不能想你被车撞,你虽说浑球一个,受些皮肉之苦活该,但毕竟罪不该死!让你死我于心不忍,让你舒舒服服我心有不甘。有办法了,做个稻草人给你脑袋上按几个图钉,想到你一把年纪头痛欲裂满地打滚还是不忍,就把原来的图钉减去两个。让你丝丝拉拉小痛即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回老茂村写诗去了。临走那天我还是气不过,溜进馆长室拿了你的钢笔帽扔进厕所……
富西笑得眼泪横飞,之前这稻草人就挂在马桶对面,因为屋里类似的物件太多,也没当回事儿,她把纸团都塞回去,还有那团丝线,这可是五脏六腑啊!多么单纯的栓子,即便是憎恨也饱含着宽厚和善良。
富西化了淡妆,换上一件薄薄的蕾丝睡裙,最初的浪漫邂逅到现在的踏破铁鞋终生有伴。她要在栓子进门那一刻,紧紧抱住这个善良的男人。这世上的稀有产品,应该得到上天的眷顾,就让富西来眷顾他吧!爱情与富足。
这一夜富西经历了心路历程的改头换面,于是就想到金美丽,那个把自己引渡到桃花浔的人。那天富西做完瑜伽顺便给她送化妆品,美丽正跟李正国两个人齐心合力绞被单,洗衣机坏了,他们正上演人工智能版。李正国晒好被单,投了个湿毛巾给美丽,又麻利地把西红柿捣碎加糖加冰块,端上来挖了一大勺送她嘴边。美丽下巴上淌着汤娇嗔,我们老茂村的西红柿不加糖都甜。我们老茂村地也肥来水也美,我们老茂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说到老茂村美丽的舌头像上了发条,她把西红柿递给富西,富西这会儿却没胃口。你们总弄得跟新婚似的,美丽笑,笑得鱼尾纹里都是得意,日子过得穷,就剩下这点感情了。出门美丽揽着李正国的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们去奶奶家接女儿了。富西望着他们的背影,把包里的化妆品丢进旁边的垃圾箱。瑜伽课上发的,之前都送给美丽。
栓子一夜未归,富西醒来时已近中午。她简单收拾一下去二婶家吃饭。她帮二婶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院子里,觉得晾起来的都是一面面彩旗。
栓子来二婶家,一夜间他仿佛被上帝亲了脑门儿,一脸的灿烂。二婶指着那一院子衣服,家里活没干完不去写字了。栓子忙挥手,不写字了,再也不写字了,咱就唱歌跳舞做游戏,强健好身体。栓子要请村里人到他家聚餐。
那写字的条桌被聚拢到一起,上面摆满了各种小菜和高丽清,还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鸡肉。大家相互敬酒,都夸栓子好样的。二婶和几个老姊妹在议论先前那几个姑娘没福气,二叔拍拍桌子把眼神飘向富西。
酒到半酣,栓子从屋里吭哧吭哧抱出两个大枕。又白又胖的两个大枕头,上面还贴着红色标签——富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栓子对着富西表情凝重,这枕头!不,怎么能是枕头呢?明明是钻戒玫瑰之类的定情物,是奔向幸福生活的基石和跳板。
昨天栓子没被上帝亲脑门儿,他让钱包砸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