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男,汉族,1964年生人。
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
著有长篇小说《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等三十余部,各种文集五十余种。共计一千四百余万字。有三十几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一千余部(集)。
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享受国务院政府专家津贴。代表作品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一样》《天下兄弟》《军歌嘹亮》《大陆小岛》等。
师机关坐落在城市的南郊,离市区坐公交车大约有二十几分钟的样子。师机关比不上军机关,更比不上军区机关。级别小,机关也小。
师机关大院里住着两个连队,一个警通连,负责警卫和通讯,还有一个就是侦察连,这两个连队是师机关直属连,并不算机关兵,是基层连队。
师机关兵分几种,比如打字员,各个部门的公务员,还有卫生队的卫生员,这些战士加起来十几号人。师机关小,机关兵也不多。
马天旭是年满两年的老兵了,老兵最大的不同,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军装的颜色便是当兵的资历。马天旭这个老兵,不仅体现在军装上,他是师机关司令部的打字员,为了打字方便,他会经常挽起袖口,白衬衣雪白地露在外面,头发也长一些,一甩一甩的,人就显得与众不同。司令部的军务参谋姓黄,专门管理机关兵和直属连队的军容军纪,他腋下经常夹着一本硬皮的日记本,游走在机关院内。哪个士兵头发长了,不按规定着装,他都要认真记下来,然后通报给連队。军容军纪是机关日常的一件大事,挨通报的连队,在评比时就要被扣分,评选优秀连队时就处于劣势,被纠察到的士兵,也就影响了自己的进步。比如评比三好士兵、入党提干就打了折扣。有黄参谋在,师机关的士兵着装就一丝不苟、军纪严明的样子。
唯有马天旭是个例外,他不仅挽着袖子,还经常把手插在裤兜里。头发梢搭在眉毛上,经常潇洒地甩一下,马天旭的样子让许多士兵羡慕。
马天旭每次见到夹着硬皮本的黄参谋,只是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随便地问一句:黄参谋,诗又写好了吗?
黄参谋一笑,脸红了一下,笑眯眯地望着马天旭说:还没有,过两天吧。
马天旭甩下头发:写好你就拿过来,我加班给你打。
黄参谋拍了一下马天旭的肩膀:谢谢了小马。
马天旭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黄参谋在老家谈了一个恋爱,未婚妻是名教师,黄参谋经常给老家的未婚妻写情诗。以前都是写好,抄在信纸上寄给未婚妻,后来有一次打文件,他顺便把写好的几首情诗也一同让小马打好了,又油印出来。自己读诗时,立马感觉不一样了,似乎那诗已经不是他写的了,不仅散发着油墨的香气,看到的效果跟发表了差不多。诗寄走后,也得到了未婚妻的好评,未婚妻是人民教师,知识分子,经常写信和他探讨诗。一来二去,他们的爱情就不一般了,热恋得山呼海啸,幸福空前。黄参谋对待打字员马天旭也就另眼相看,没了黄参谋的监督,马天旭的装束就越来越潇洒了。
马天旭暗中也在恋爱着,恋爱的对象就是警通连的话务员夏荷。夏荷是马天旭的同学,上中学时两人就眉来眼去,又一起当兵。新兵连结束之后,两人又一同被分到了师机关,一个做起了打字员,另一个当上了话务员。
部队有规定,战士不允许谈恋爱,两人的恋情就只能潜入到地下。那种偷偷的,想见又不能见,只能你瞄我一眼,我回你一个笑脸,这种地下恋情新鲜而又刺激,在各自的心里异常地美好。
马天旭和夏荷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就是在电话里聊天。打字室就马天旭一个人,平时门一直是关着的,在机关,打字室也是重地,一般人不允许随便进入,因为马天旭打印的都是机关文件,有保密的等级。文件保密,打字室就不一般起来。打字室还配了一部电话,颜色是红的,在机关,打字室的电话也是属于很重要的。
文件打得差不多了,马天旭会伸个懒腰,关节嘎嘎有声地响着,像正在拔节的庄稼,他就想起了正在值班的夏荷,他拿起电话,总机那头果然是夏荷接。夏荷就用标准的声音甜美地说:你好!夏荷当兵前是有口音的,讲话也没有此时电话里好听,来到部队后,话务员都要经过统一的培训。当了话务员的夏荷果然标准起来,声音还略带沙哑,很有磁性的样子。每次总机值班,都要三四个话务员同时上班,有负责接转机关内部电话的,有负责接转上级电话的,也有专门负责师首长电话的。分工不同,有的轻松,有的忙碌,无论夏荷忙碌与否总要和马天旭聊上几句:干吗呢?夏荷这么问,马天旭就在电话那端小声说:想你呢。夏荷不回应,在那端哧哧地笑。马天旭就说:周末能出去吗?夏荷就说:排班表还没下来呢,到时再说。
士兵只有周日才有机会请假外出,每个连队外出是有比例的,不是想出就能出。有时为外出一次,要等好几周。出了军营,坐上二十几分钟的公共汽车,来到城里,便是他们的节日了。去公园、商店,偶尔还会下一次馆子,掐着时间归队,外出一次也是争分夺秒的。但无论如何,能外出一次,就是件幸福的事。
夏荷她们总机之间,接电话聊天也都心照不宣,她们谁都有点小情况,就是没啥情况的,偶尔也会接到男兵的电话,有事没事地和她们贫几句。年轻男女,正处于激情四溢的年龄,春心荡漾,神秘美好。
马天旭和夏荷不能久聊,怕误事,说几句电话就挂了。
不知何时,卫生队的莫西喜欢上了马天旭。
莫西是师卫生队的卫生员,师部院内西南角有一栋二层小红楼,楼下经常晾晒一些白色的被单床罩,也有一些医生护士穿的白大褂,楼前立了一块白底黑字的板子,上书:××部队卫生队。
莫西就是卫生队里的卫生员,和马天旭是同年兵,当兵也已经两年了,经常穿一件白大褂,里面穿着军装,红领章映得莫西一张圆脸总是红扑扑的。莫西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总是水汪汪地望着人。莫西的刘海显然被烫过了,弯曲地飘在额前,显得妩媚而又生动。按道理说,女战士是不允许烫发的,莫西这些女兵钻了部队条例的空子,只烫刘海,不烫发,管军纪的黄参谋对机关女兵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勉强算过关了。
师机关业余生活算不上丰富,但也多彩,经常有篮球比赛。球场上每天的晚饭后都热闹异常,警通连和侦察连的篮球队,每天傍晚都要比赛一场,球场边围满了男女战士,为双方进球欢呼,为一球失误而遗憾。
马天旭不喜欢篮球,喜欢弹吉他,坐在师部门前的台阶上,身边放了一本琴谱,他弹《红莓花儿开》,也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曲调清新悠扬。
马天旭每天在夕阳西下时分弹吉他,莫西都会远远站在一棵树下,似乎在欣赏夕阳,其实她的注意力都在马天旭的举手投足上。有一天,马天旭收了歌本,准备回宿舍了,莫西站在台阶下,仰着头水汪汪地冲他说:马天旭,你的吉他弹得真好听。
马天旭看见莫西,她已经脱去白大褂,穿着军装正楚楚地站立在那里。马天旭先是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马天旭长了两颗虎牙,一边一颗,很对称,笑起来就有一股迷人的味道,他说:莫西呀,你也喜欢吉他?
莫西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她呢喃着说:可我不会。她多么希望马天旭说:不会我教你。可马天旭却说:买本吉他书,容易。
马天旭说完拎着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莫西心脏咚咚地跳着,她有些失望,又有些兴奋,马天旭终于和自己说话了。在女兵眼里,马天旭高傲得很,他潇洒清高与众不同,偶尔去卫生队,因头疼脑热去开药,见了她们这些女兵,似乎眼里空无一物,理都不理,视她们如空气,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在她们眼里留下一个潇洒的后背。不像其他一些男兵,有事没事总爱往卫生队跑,为的就是和她们这些女兵套近乎,有的没的说上一气。马天旭从不,在莫西的记忆里,马天旭去卫生队的次数屈指可数。
莫西和马天旭都在机关战士食堂吃饭,有些男兵打完饭专往女兵桌上凑,马天旭从不,端着饭躲在一角匆匆地吃,然后洗净碗,甩一下头发,离开食堂。莫西留意马天旭许久了,今天终于鼓足勇气和他说话,马天旭认真地看了她,就凭这一点,足以让莫西欢欣鼓舞好久了。
一个星期天,马天旭在卫生队楼下的一片草坪上踢球,他一个人踢,球踢过来,又踢过去,乐此不疲的样子。因为是星期天,马天旭穿着军裤,上身只穿了件背心,胸前印着鲜红的几个字:保卫祖国。那几个红字在莫西眼里鲜艳无比。
莫西洗完衣服,正在往晾衣绳上晾晒,皮球突然跑到莫西脚下,莫西看眼皮球,又看眼马天旭。马天旭见莫西没有把球踢过来的意思,便向莫西和皮球走去,马天旭正要弯腰捡起皮球时,莫西突然一脚把球踢了出去。马天旭直起身冲莫西:你……莫西突然笑了,很开心的样子。马天旭不满地又望了眼莫西,转身向皮球走去。莫西突然在他身后叫:马天旭!
马天旭立住脚,并没有回头。
莫西跑过去,一下子跑到马天旭的前面,把一页折叠起来的纸片递给马天旭。马天旭不解地问:什么?
她见他没有接的意思,拉过他的手把纸片拍在他的手心里,转身便跑进卫生队的楼里。马天旭展开那页纸,见是《红莓花儿开》的歌词: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
马天旭抬起头时,莫西早就没影了。他拿着那页纸又看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最后还是把那页纸装在裤兜里,抱起球走去。
他一直回到宿舍,把那首歌词又掏出来,又看了一遍,笑一笑随手夹在曲谱本里。他站在宿舍窗前,看见警通连门前,话务班的女兵在换班,夏荷站在队列里去总机室值班去了。
他从宿舍走出去,又上一层楼向打字室走去。今天是星期天,楼道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路过值班室门口时,门开着,看见黄参谋坐在桌前在写着什么,不用问,又在给未婚妻写情书。
黄参谋未婚,家又不在本地,每逢节假日他就主动在机关里值班。反正也没事干,情书在哪里都能写。
马天旭打開打字室的门,看见了那部红颜色电话,他拿起电话就听见夏荷温暖的声音:你好!
机关收发室的收发员王小聪,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个子不高,长了一张娃娃脸,浑身上下就像上满了发条的劲量小子,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一张脸总是笑着,似乎从来没有愁苦的事,蹦蹦跳跳的,从这儿到那儿,看到他的人都会被王小聪所感染。
机关收发室,负责收送报纸信件和一些机要文件,邮局投递师傅把报纸信件送到收发室,再把王小聪整理好的信件带走,剩下的工作,就由王小聪来负责了。他把报纸按照各科室连队分好,信件自然也分好了,背着一个信件袋子,先从机关的一楼送起,一层层地走下去,信件袋里的报纸和信件一点点少下去。他嘴里轻声哼着歌,在办公楼里,这是办公重地,师首长和一些领导都在此办公,他尽量让自己显得稳重起来,但仍管不住自己,从这个台阶跳到另外一个台阶。直到信袋空了,他才一蹦一跳地下来,再回到收发室,装上其他信件,去连队、去卫生队送信去了。
每天去卫生队送报纸信件,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信件袋挂在脖子上,像一个报童,他走在从收发室到卫生队的路上,心跳就一点点加快,远远的,他看见卫生队楼前挂满的白床单和白大褂,似乎已经嗅到了卫生队特有的味道。
卫生队一楼墙角,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部公用电话,长此以往,王小聪总会把报纸和信件放到这张桌子上。报纸信件自然有人来拿。
卫生员们都是战士,有的刚离家不久,有的虽然离家参军已有两三年时间,但对家信的盼望程度都是一样的。有许多新兵,一到送信时间,目光透过窗子往外瞄着,只要王小聪一蹦一跳的身影一出现,马上就有人喊:年画小子来了!年画小子是她们给王小聪起的外号。有人这么一喊,手头没事的女兵,都会涌过来,凑到桌前来找自己的家信。有的人性子急,还没等王小聪把信件掏出来,已经迫不及待地到他手里来抢了。
莫西也在这群女兵中,她不急,拿眼睛去看王小聪。他自从认识莫西后,每次分卫生队信件时,要是有莫西的信,他会把信单拿出来揣在裤兜里,见到莫西会把信拿出来,带着他的体温,把热乎乎的信递给她。她会说声谢,冲王小聪抛个媚眼,转身跑去,找个角落读信去了。
这一天,王小聪又来到卫生队,照例是一群围过来的女兵,莫西依旧站在人群外,拿眼瞄着王小聪的手,王小聪把手放到衣袋里,并不把信掏出来,找到自己信件和没有信的女兵已经一哄而散了。就剩下他俩了,王小聪仍不把手掏出来,莫西失望地问:没有我信是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王小聪喊了一声:莫西……
莫西回过头,王小聪左右看了一眼,确信没人注意他们,从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票是粉红色的,很温暖很醒目的样子。他把票递给莫西:周日,青年文化宫的电影票,《甜蜜的事业》。
莫西没接,把手背在身后,手足无措的样子。
王小聪拉过莫西的胳膊,匆忙地把电影票塞到莫西手里,转身就跑,越跑越快。
跑出去好远了,他听见身后莫西的声音:年画小子,你站住。
他没有站住,只回了一下头,他看见莫西手里举着电影票冲他招着手,像告别。
王小聪喜欢莫西好久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表白,之前他想过给莫西写信,可开了几次头都不满意,索性把信纸都撕了。上周日他去了趟城里,在青年文化宫看了一场电影,就是《甜蜜的事业》。那里有男女青年谈恋爱的戏,电影插曲他也会唱两句开头: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
看完这场电影,他突发奇想要请莫西来看,当即就把下周日的电影票买了。在这周的时间里,他去卫生队送信,一直没有见到莫西,他想,一定是莫西不好意思呢。他怀揣着甜蜜的期待,哼着歌蹦跳着忙碌去了。
周日一大早,他就开始准备,把一直没舍得穿的新军装找出来,用牙缸装满了开水,在衣服的折痕处烫了烫,让衣服看起来更妥帖。又洗了头,用香皂洗了两回脸,还抹上了雪花膏,一切准备就绪。外出的假是昨天下午就请好的,批假的人是黄参谋,他的理由是上街给家里寄钱,上周请假的理由是买日用品。周末外出请假,总要找些理由,黄参谋也从战士过来的,理解这些小战士的心情,他对这些机关兵总是无比的宽容,差不多时候都会准假。
王小聪蹦跳着走出营院,来到公共汽车站,这里已经有三三两两外出的战士在等公交车了。公交车每二十分钟发一班,不多一会儿车就来了,王小聪并没有上车。他在等莫西,希望和莫西坐同一班车进城。只要进到城里,离开机关的眼皮子底下,就会自由许多,他甚至想拉莫西的手。结果第二班车仍没等来莫西,他只好上车了。
他独自一人来到青年文化宫门前,电影是十点整的,文化宫门前的台阶上已经站了一些青年男女,有的喝着饮料,有的吃着冰棍在等待入场时间。他在人群里也没有发现莫西的影子,直到电影院已经放人了,他仍站在台阶上向远处眺望,仍不见莫西。他焦急地在台阶上跳上蹦下。
电影最后开演的铃声响了起来,仍不见莫西,王小聪开始擦汗,是急的。一直到电影都快演了一半,仍没等来莫西。他失望了,掏出那张粉红色电影票,一下又一下地撕了,在手里变成了若干碎片之后扔到垃圾桶里,他才怏怏地离开青年文化宫门前,接下来干什么都没有兴趣了,他又坐上了回营地的公交车。
下午的时候,他出现在卫生队楼下,楼下多了许多女兵的白床单、衣服之类的东西,满满地挂了一院子。
王小聪看见莫西正在和一个女兵打羽毛球,看样子她们打了已经有一会儿了,汗水已经浸湿了莫西的脸颊,有几缕刘海沾在额前。她看见了王小聪,突然惊呼一声:年画小子!说完扔了球拍转身就往楼里跑。另一个女兵不知发生了什么,盯着走近的王小聪。
王小聪冲女兵:李萍,莫西怎么了?
李萍:我还想问你呢,你把莫西怎么了?她一见你就跑。
王小聪望眼卫生队楼上,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转身默默地离开了。在女兵眼里,他第一次没有蹦跳着走路,背影忧伤而又失落。
王小聪失恋了。
馬天旭与夏荷的地下恋情一直伪装得很好,他们隔一周的周末,都双双请假去市里。到了市里他们也不为所欲为,找到最僻静的地方,比如新华书店,或者很少有人光顾的儿童乐园,总之,他们尽可能避开师机关人员的耳目。马天旭已经连续两年被评为机关优秀士兵了,他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司令部党委已经研究过,把他列为重点考察对象,这是黄参谋偷偷告诉他的。入了党,就有可能提干。机关打字员,天天和领导打交道,为首长服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马天旭是个要求进步的士兵,当兵离开家那一天,父母就这么嘱托过。
他不想因为恋爱影响自己的进步,两人聊聊天,甚至牵着对方的手走一走,一边交流一下这些天各自的情况。时间渐渐流逝,快到归队时间,两人一前一后坐上公交车回师机关,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怀疑,他们甚至不坐同一趟车。剩下交往的机会,便是他给正在值班的夏荷打打电话,有时电话接通了,夏荷忙着转接电话,他就在电话里默默地听着夏荷好听的声音。电话里的夏荷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亲切而又美好,她在电话里说:“首长,您好,请问您要哪里?”“好的!”“首长,电话接通了,请讲。”……
说普通话的夏荷在马天旭心里非常迷人,她处理完转接电话的任务,便接通他的电话。因为还有其他话务员在场,他们也不会说更多的话,彼此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声音,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件非常让人幸福的事情了。
夏荷理解支持马天旭的进步,警通连女兵很少,就她们话务排几个人。她们的排长是男的,连长、指导员更是男的。她们话务班没有提干的机会,能入个党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夏荷也已经成了连队的入党积极分子,从入伍那一年开始,她就开始写入党申请书。父亲和她说,入了党回老家好找工作。父亲是老家城市里一名不大不小的处长,一直在党政机关工作,思想很正派,也很传统。母亲是名教师,也是学校的优秀教师,一家人都要求进步,夏荷自然也不例外。
下周就是夏荷年满二十岁的生日,马天旭为夏荷的生日筹备许久了,两人商量着要庆祝一下,请假去城里的饭店吃一次。不是不可以,但夏荷生日那天是周三,不当不正的日子。马天旭说:吃饭就算了,要出去只能周末,又不是正日子,没纪念意义。
夏荷就说:那该怎么办呢?要不就不过了吧?
马天旭当然不肯,他说:给你买份礼物吧,你喜欢什么?夏荷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要什么,这些对话,是在他们一起去城里在某条偏僻街道上轧马路时说的。马天旭后来说:你别想了,到时给你一份惊喜。
夏荷歪着头望着马天旭调皮地说:不许破费哟。
马天旭夏荷两人都是城市兵,家里条件还算不错,他们参军也没有后顾之忧,每个月的津贴费虽然只有几块钱,但也够他们各自花销了。过年过节的,他们各自家里还会给两人寄来一些,二十三十不等,但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富翁了。
转眼周三就到了,上午夏荷在总机上值班,中午吃饭时,马天旭没有碰到夏荷,接班的话务员吃过饭才会去接班。马天旭只能在晚饭时在食堂里见夏荷了。
吃晚饭时,两人心照不宣地互望了一眼,马天旭到食堂早些,排在了打饭队列的前面一点,他打完饭找了一个角落的桌子坐下。他希望夏荷看到他会坐过来,不料莫西端着饭盒过来,坐到马天旭的对面。
莫西望着马天旭:马天旭,教我弹吉他吧,吉他真好听。
马天旭的心思都在夏荷的身上,眼里根本没有莫西。
莫西娇嗔地说:马天旭,你干吗不理人?你太骄傲了。
马天旭快速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见夏荷坐到了另一张桌前,趁那张桌还没坐满,他忙端着饭盒过去,坐到了夏荷的对面。趁人不注意,从裤兜里掏出礼物,其实他一只手一直没离开过装礼物的裤兜,那是一件包装好的小盒子,他在桌下把礼物递给夏荷,夏荷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接过了礼物。众人都在吃饭,根本没有留意两人的小动作,但却被一旁一直留意马天旭的莫西发现了。她忍不住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一下子让食堂安静了下来,包括马天旭,所有的人向莫西望过去。
莫西一脸泪痕,身体耸动着,她正用双手去擦泪。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莫西捂着脸跑出食堂。
事后许多人问莫西为什么要哭,她死活不说,一脸忧伤。
马天旭送给夏荷的礼物是一件八音盒,打开盖子,就会跳出一位俏皮的打着雨伞的小姑娘。音乐是《祝你生日快乐》。
倘若没有变化,这些机关兵在和平的天空下,将会阳光灿烂。他们的青春一定会幸福而又美好。
转折,是在一天早晨发生的。
马天旭接到一份急需打印的命令,师部司令部命令:接到军部通知,全师进入一级作战准备。
命令打印好,下发到部队、机关顿时一切就紧张起来。
师部门前的岗哨平时只有一名士兵站岗,有枪不配子弹,一下子,门口的卫兵增加到了四名,全部荷枪实弹,头戴钢盔,表情严峻。距离师部大门三十米处,设置了障碍,来往进出的车辆和人员,要全部检查。
所有话务员全部上岗,来往电话不断,有军部电话,有师部打给各团的。
师部后勤人员,购置了一车又一车军用物品,装在军用卡车上,用绿色的苫布盖好,几十辆卡车整齐地排列在停车场,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一声号令出发。
师部命令:全体官兵一律不得外出,在家休假的官兵收到了速归的电报。
每晚的操场上,都在放映战争片,爆炸声和冲锋号声交杂在一起,让人心生紧张,又热血沸腾。
白天,一纸又一纸任命传到团营连各个级别。副师长、副政委被派到各个团去督察工作。机关里的许多参谋干事,又派到连队去任职,增强基层连队的战斗力量。
黄参谋被派到警通连担任连长,以前警通连是有连长的,这是战时配置,一个连长牺牲或负伤,会有另外一个连长顶上。又突击提拔了一些副连长和副排长,为的就是战场上不能失去指挥。
队伍出发的前一天,马天旭和王小聪也接到了命令,两人同时来到警通连的通信排,战时通信是战争胜败的命脉,不仅两人下到了连队,其他机关兵也被纷纷补充到了连队。
凌晨时分,部队接到了开拔的命令,一辆又一辆卡车拉着士兵和后勤保障物资出发了,他们的目标是火车站。车队路过市区时,不见万家灯火,正是百姓熟睡的时候,路灯照耀着马路,也照耀着部队开拔的车队。每个路口都站满了执勤的警察,他们示意车辆全速通行,同时向军车敬以凝重的军礼。肃杀之气,让每个士兵毛孔倒立,这就是战争的前奏。
军列很快开出了站台,闷罐列车上的士兵,扒着每节闷罐车上仅有的车窗向这座熟悉的城市告别,有的还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马天旭和夏荷虽然坐在一节车厢内,但他们的位置并不在一起,夏荷一直和话务班的女兵在一起,马天旭和男兵在一起,但他们的视线从没离开过对方。虽然闷罐车里并没有光亮,但偶有外面的过站灯光会一掠而过,瞬间的光亮让他们模糊地看到对方,夏荷看着马天旭的位置,马天旭也盯着夏荷的方向。车厢内的空气凝重而又沉闷。
不知何时,有一个声音道:谁放屁了?说话的是王小聪,他这时候仍没忘开玩笑,顿时车厢内有了片刻的轻松。
军列一站没停,直达目的地,他们饿了就啃一块压缩饼干,渴了喝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水。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终于停了。闷罐车厢打开了,他们列队站在月台上,几天不见光亮了,突然而至的光亮让他们有些不适应。他们眯着眼睛,看见月台旁早就准备好的一辆又一辆绿色军车。他们以车为单位,又一次进发了,车队浩荡,行驶进崎岖的山路上,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在了南方。陌生的植物,裸露的红土地,大片大片的甘蔗林,空气温暖而又干燥。再往前走,路愈发的艰难,车速不仅慢了下来,不停地颠簸让他们头晕。有几个战士晕车,车旁的战士让开位置,他们把着车厢呕吐起来。
车辆再往前走,他们已经能够看到路旁沟壑里翻滚下去的车,车上的物资散落一地,他们甚至看到了弹坑和焦土,他们甚至已经闻到了战场上的硝烟。
他们不是第一批参战队伍,第一批参战人员的战斗早就打响了。前方没路时,车队停了下来,他们下车,重新集结,很快部队接到了指示,他们全副武装跑步向丛林深处奔去。远处枪炮声阵阵传来,温热的血腥气刺激着他们的鼻孔,戰争的味道就在眼前。
先头部队已经打开了进攻的缺口,师部设在一个山窝里,临时搭了两顶帐篷就是指挥所了。警通连一部分负责师部的警卫任务,通信排则负责架设临时电话线,保持和三个团部的沟通。
架设通信线路并不难,危险在于,虽然这里不是战争的最前沿,但四周仍有残敌在战斗,冷不丁会打来一发炮弹,或者一阵冷枪。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通信排把一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保护架设通信线路人员的安全上。
马天旭、王小聪因不懂通信,便负责通信警戒的任务,当然还有从侦察连抽调的一个排兵力,确保指挥所的通信畅通。
马天旭、王小聪这些机关兵,平时基本上不参加训练,新兵连时打过几次靶,到了机关后也参加了两次打靶,对手里的枪仍有些陌生,甚至觉得好玩。王小聪戴着自己用树枝做的伪装帽,不时地把枪倒背在身上,长时间抱着枪随时准备射击的状态,的确很累人,平时嘻嘻哈哈惯了,此时也不闲着。
卫生队临时搭建的医院就在不远处,帐篷顶贴着的红十字清晰可见。王小聪不时地向卫生队方向张望,莫西就在帐篷里救护着前线运送下来的伤兵。
王小聪从树上揪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先是学鸟叫,他模仿的鸟叫声足以乱真,引来远处树上几只鸟的应和。后来他干脆吹起了《甜蜜的事业》插曲的曲调,刚开始并不顺畅,磕磕绊绊的,很快曲调就悠扬起来,目光却忧伤地望着卫生队的方向,他仍耿耿于怀那次莫西的失约。
有几次他在院里碰到过莫西,莫西见到他,红了脸,低下头匆匆地走远,他装作没事人似的喊:莫西,你跑什么,钱掉了!莫西不回头,越跑越快,很快没了影。王小聪无聊地去踢路边的石子,不料石子粘在水泥里,把脚踢疼了,他咧着嘴,弯下身子,抱着受伤的脚,懊悔无比。
莫西不理他,他仍不死心,每天去卫生队送信,离很远就喊:莫西,莫西有你的信!喊得整个卫生队的人都听到了,他把信件报纸放到桌上,早就有一群女兵围了过来,就是不见莫西的影子。人群散去,早就有人把莫西的信拿走了,他才怅怅地离开卫生队,走出好远仍回头向卫生队张望着。
虽然王小聪对莫西的表白遇挫,但仍没有影响他对莫西的暗恋。这种美好的初恋,毛茸茸地爬在他的心上,美好而又忧伤。
此时身在前线的王小聪,仍时时关注着莫西,看一眼卫生队的帐篷,似乎看到了莫西那张笑脸,前所未有的甜蜜在心里滋润着,像一幅水墨画,朦胧而清晰。
他嘴里抿一片树叶,吹着歌,蹦跳地警戒在架设通信线路的阵地上。他,包括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悄然向他们逼近。
几十人的一支敌人小分队,正在向他们靠近,他们原本的任务是偷袭师指挥所,他们几乎包围了师部,但看到戒备森严的指挥所,认定不会占到便宜,甚至有可能被消灭。
他们迂回撤退过程中,发现了架设通信的队伍。指挥员临时改变主意,把偷袭师指挥所改成了偷袭通信阵地。
王小聪在移动,和这个轻声打了句招呼,又到另外一个战友前说几句。他冲马天旭努了努嘴道:天旭,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马天旭呲句王小聪:回你的哨位,一边待着去。
王小聪嬉笑地离开马天旭向前走去,敌人错把他当成了指挥官,一支火箭筒瞄准了他,火箭筒打响的一瞬间就是他们偷袭进攻的号角。火箭筒带着一股烈焰直扑王小聪,他在蹦跳走着,火箭弹呼啸着从他身边滑过,在他身前几米远的距离爆炸,王小聪被一股烈焰吞噬了。
一场遭遇战就此打响,马天旭第一反应就是夏荷,在这之前,夏荷正在他眼前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蹲在地上和前线指挥所测试通信线路。枪声一响,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直奔夏荷,夏荷已经中枪倒地,她一只手向马天旭伸过来。马天旭刚奔跑几步,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他的腿被击中了。他的耳边是呼啸的子弹飞过的声音,身前身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偷袭的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警戒的队伍只能朝枪响的方向开枪。双方的枪声便响成一团。
五十米的距离,对马天旭来说变得遥不可及,在草丛的缝隙中他看见夏荷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一只手向前伸着,另一只手捂着胸口,胸口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捂在胸前的手。
马天旭喊着:夏荷,别动,我来了。一步两步,马天旭奋力向前爬着,双腿受伤,吃不上劲,他只能靠双手向前爬着。
所有的人员就地还击,已经顾不上伤员,黄参谋,此时的黄连长伏在一片树丛后,用步话机向师部求救:洞幺洞幺,我是拐三,请求支援。
一排子弹射向黄参谋,他扑倒在草丛后,步话机里只剩下电流声。
马天旭一步步在接近夏荷,他已经握住了夏荷的手,那只手颤抖着有些冰冷,他参军到现在第一次这么大胆地握着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她身体里涌出的血浸透了她的军装,她只能用气声说话了:天……旭……我……不行了。马天旭撕扯着喉咙喊叫着:不,夏荷,你睁开眼睛,我带你去卫生队!
他抱着她,在草丛里滚到身边一个凹地,他抬眼看了一眼卫生队帐篷的方向,他拖着她一步步向前爬去。夏荷的身体软了下来,昏迷过去,他拖着他的腿向前爬着。子弹击在草丛中,像水里冒出的泡一样响着。
枪声激烈地响了一阵之后,就安静下来,师部赶过来的增援队伍击溃了偷袭的敌人。
卫生队的帐篷内外一片忙乱,在伤兵中莫西一眼认出了王小聪,王小聪一张娃娃脸被烟火烧得面目全非,只露出一口调皮的白牙,他伤的是全身。
莫西惊讶地叫了一声:王小聪,王小聪!她把他抱在怀里。
王小聪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了莫西的脸。他仍不忘笑着道:那次……电影你……没去……我等了你……好久……
莫西的眼泪下来了,她摇晃着王小聪:对不起,等回去,我们就去看电影,我答应你王小聪。
王小聪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大眼睛,嘴角弯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他手仍紧紧抓着莫西的衣角。莫西抱着王小聰大哭起来。后来,还是一个护士过来,把莫西的衣角剪断,王小聪仍死死地抓住那块衣角。
马天旭和夏荷同时被抬到了卫生队,夏荷已经牺牲了,躺在担架上。马天旭从另外一个担架上滚落下来,拉着夏荷的手,欲哭无泪,感受着夏荷的手在他的手里一点点变凉变硬。
许多年以后,南方一面山坡上,一队队一列列在那场战争中阵亡的烈士,安息在这片山坡上。
战友祭奠团的几辆大巴车停在山脚下,他们在各方阵中寻找着自己的战友。
在王小聪烈士墓前,一位中年妇女把一个花圈放到了墓前,花圈的挽联上写着:纪念你,我的战友。永远想念你的莫西。
中年女人摘下墨镜,冲墓地深深鞠了一躬,两滴泪已挂在眼角。
一个拄双拐的中年男人,来到夏荷墓前,他放下双拐,坐在墓前,手抚着墓碑,突然叫了一声:夏荷是我女朋友……
喊完这句话,泪水纵横。他抚着墓碑目光望向天空。一片浓密的松树遮掩了天空,松针的空隙中,白云从蓝天下飘过。
墓地上,啜泣声一片,伴着松涛之声响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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