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回忆不起的英雄时代(外一篇)

2018-07-04 11:38修新羽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炎帝后羿黄帝

修新羽,1993年生于青岛,现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作品见于《上海文學》《天涯》《青年文学》《芙蓉》等。著有科幻短篇小说集《死于荣耀之夜》《像孤岛坠落汪洋》。

文学观:对我而言,科幻并不是要歌颂人们多么伟大,能取得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而是要展现科学技术会给社会带来哪些改变,这些改变又会带来哪些牺牲、哪些痛苦。科幻要展现的,是我们如何挣扎着想办法忍受痛苦或者解决痛苦,最终艰难地前进一小步。或许很难说我们究竟是不是在进步。

正如里尔克所说:“艺术作品始终是冒险的产物,是一种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极端体验的结果。”在科幻中,“极端体验”表达得更为具象。作为创作者,我们所能做到的大概就是从亿万年与亿万光年中,找好属于人类的位置,习惯于思索,习惯于旁观,先于所有人而走入人类共同的困境,先于所有人而无路可走。

后羿箭

谁也不知道那些传言是从哪来的。

最早的时候,尧并不相信那些鬼话。

天上怎么可能有十颗太阳?大概是今年赋税太高,大伙才找借口示示威闹闹情绪。

他答应要好好考虑这件事,苦口婆心地把那些人劝了回去。

直到午时,他从窗户里看到了那十枚遥远的光点。

热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光线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草木不枯萎才怪呢。尧心想:这下子坏了。

实际上,祭司半年前就跟他汇报过,天上的星辰有“异动”。

更直白点说,九个疑似不明飞行物正在朝地球移动,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比他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快很多。

祭司说,怕来者不善。

尧坐在窗前盯着那十颗太阳看了很久,看得头晕眼花,心烦意乱。

祭司用骰子进行了九十九遍占卜后告诉他,这事要找后羿才能解决。

“非后羿不可?”

祭司又扔了一遍骰子,严肃地点点头。

尧心想:这下子真坏了。

后羿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家。

他乐于解决麻烦,特别是乐于为别人解决麻烦。

为了帮助那些射艺不精的猎户,他先是自己去练习射箭练习到技术举世无双,又发明出了能够远程追踪猎物的千里箭,使得人们打猎时的收获翻了十倍……对这种箭进行合理改造,或许就能射下来那些太阳。

后羿的优点是热心肠且聪明,缺点是且蔑视权威,觉得统治者全是假惺惺不知人间疾苦的战争狂。

所以在接到尧的命令时,他起初只是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往心里去。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天下的升温问题:建造一台巨大的避暑神器。

然而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

就在他哼着歌准备开始为百姓制造神器的时候,他的心上人,天下第一美人嫦娥居然热晕在了院子里。平日里端庄典雅一丝不苟的嫦娥,居然毫无尊严地热晕在了院子里。

听说了这件事,后羿怒发冲冠,拿出了仓库里所有的火药和硫磺,制造出了很多很多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炸弹。

赶在祭司算出来的良辰吉时,后羿把炸弹绑在改良过的箭上面,命令它们飞向太阳。

那天,乌压压的人在后羿家门口看热闹,看着那些箭飞去,飞去。箭越飞越远,消失在天空中。而那些陌生的飞行器像太阳一样闪烁着光芒,像鸟一样陨落。

它们陨落到半空中的时候,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在后世的神话传说中,“太阳”在死后都会消失不见。

尧、嫦娥、后羿、祭司、百姓……所有人都非常开心。虽然看热闹的那些人有些失望,但至少他们也不用那么热了,可以把汗水擦一擦,继续去田里干活。

而后世的人终究有一天会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是核能飞船的坠毁,那是星球大战的序幕。

那是一场外星来客之间的战争。获胜的一方在地球设置了监控屏障,而整个太阳系都成为了巨大的牢笼。

只是当时的人还不明白。

当时的尧只是看着窗外依次坠落的九个火球,终于放下心来。当时的后羿心满意足地收拾起工具,继续琢磨着该发明点什么东西。

当时的嫦娥从凉席上苏醒。那时候,她还是天下最美最美的女人。

嫦娥镜

最早最早的时候,嫦娥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只要哭一哭、撒一撒娇,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每个遇到她的人都会夸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只能许配给天下最厉害的英雄。

所以,后羿射落太阳后,她的父亲帝喾非常满意地把她许配给了后羿,一并送去的还有九十九箱贝壳珍宝。

嫦娥的前半生就是这样的。

幸运的是,那时候的人谁没有三妻四妾,可是后羿只娶了她一个:作为有职业素养的发明家,后羿对自己的事业和爱人都极为忠贞。

不幸的是,这种忠贞改变不了生活的无聊。

她闹过很久很久,眼泪都哭干了,可是后羿也只会制造出几个会飞的木头鸟、会走的木头马来哄哄她。后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嫦娥不能再像没结婚前那样天天跑到花丛里逮蝴蝶、去湖边看荷花了,无论去哪儿,身边都会跟着成群仆人,嘴里念叨着要她在成家之后多端庄稳重一些,要注意安全。非常非常非常无聊。

既然没办法出去,嫦娥就只能在王宫中探险。在翻遍了各地进贡来的夜明珠、红珊瑚之后,她找到了一面镜子,用白裙子的袖口把镜子擦干净后,嫦娥发现镜中的人是她自己。

镜中的人当然应该是她自己。她觉得无趣,正准备把镜子放下,却听到镜中那个唇红齿白肤若凝雪的美人说话了。

镜中的人看起来像她自己,却对她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镜中人说,在那座红木梳妆柜的最下面一格里藏着仙丹,服下后能活很久很久,哪怕沧海桑田。镜中人还说,服下仙丹后会有人把她送到月亮上面,成为真正的神仙。

嫦娥皱着眉毛说:“你可别骗我。”她挽起袖子,趴在地上掏了半天,从角落里真的掏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布包。

里面有个黑漆漆黏糊糊的丹丸。只有一个。

作为黄帝的曾曾孙女,她并不蠢,不会随便相信一面镜子。

她把丹丸捏在手里,闻到了一股糊味。她说:“如果骗我的话,我就让他们把你摔碎,埋到枯井里。”

镜中人只是笑笑。

嫦娥并不蠢,不会随便相信一面镜子。然而,作为女人,她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以至于思考再三,还是站到枯井的井口,一手拿着镜子随时准备扔,一手捂着嘴把仙丹吞了下去……她甚至都忘记了给后羿留什么字条说明自己的去处。

对于其他人来说,从那天开始,嫦娥神秘失踪了。

而对嫦娥自己来说,再次苏醒的时候,悬在她面前的是另一面巨大的鏡子。

二十一世纪的人会认为那是一块触摸屏。

二十五世纪的人会知道那是一块粒子悬浮式显示板。

而对嫦娥来说,那是一面巨大的能看到另一个花花世界的镜子。

她身处的房间墙壁是纯白的,有些冷,除了她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镜子里则有来来往往的熙攘人群,他们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说着奇奇怪怪的语言……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地球。

她明白自己是在月球上。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并不难过,也并不想哭,只是感觉到了深深的困倦。她重新睡了过去。在仙丹和低温的作用下,她的新陈代谢很慢很慢,几乎可以算作长生不老。

那天晚上,嫦娥做了很漫长的梦。

在梦里,整个月球就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日复一日盯着地球。

广寒宫就是它的瞳仁。而嫦娥作为广寒宫主,就是这个眼睛的主人。然而嫦娥也有自己的主人。

她沉睡再苏醒,等待着远处的命令,等待着来自那些遥远星辰的命令。

炎帝药

关于炎帝有很多种传说。

人们私下里在议论:“哎,听说陛下是被神龙感应而出生的。”“像个怪物一样呢,出生时身上是透明的,头上还长了两只角。”

如果你当着炎帝的面提起这些传说,他多半会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反驳。无论如何,他现在不是透明的了,头上也没有角。

种种传说数不胜数荒诞不经,人们猜对了一点:神农氏是个怪胎。说得再精准再科学再现代化点儿,他是个基因变异过的人。

人们没有猜对的是炎帝的能力:他的味蕾比其他人敏锐一百倍,头脑也比其他人聪明一百倍。

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他能够仅凭味道就明白药草的作用。

他是天生的神医。

问题就在于此。救人者医,救天下者君王。

炎帝虽然很有行医的天赋,却也还是天下人的君王,不能整天奋不顾身不务正业地寻找草药。

他想到的解决之道是,在白天当个勤勤恳恳的天子,到晚上再变身为潇潇洒洒的神医。

所以那段时间里,一夜过去,生病的人常常能在门口发现几种草药,吃下去后就能康复。人们觉得那是因为炎帝太过贤明,所以天上的神显灵了,才赐下药来。

那段时间,人们健康且幸福,人丁兴旺,就连野外的荒地都被开垦得很好。这件事本应当被这样解决,被这样完美地解决……如果那群“天神”没有来的话。

“天神”是在祭祀之后降临的。

那天祭司带领大家在郊外苦苦祭拜了很久,杀了十头羊十头牛十头猪,祈求秋季的丰收。炎帝有些烦躁,他盯着路边的野草看,心里默背着那些植物的药用价值。

说句实在话,聪明到像炎帝那样的人,几乎不相信世界上有神灵。而神灵,不知为什么知道了他的想法。

所以当天晚上,炎帝的门口也被放上了一把绿油油的植物。

送植物的神秘来客让人看不清面庞,一身黑衣,笼罩着恍惚的光。

神秘来客说,那是断肠草,吃下去的人会肝肠寸断而死,

炎帝说:“这根本就没毒,这不过就是蕨菜。”

神秘来客说:“你不是神农氏,又怎么会知道?”

炎帝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份暴露了。

一切已经晚了。他没有吃那把新鲜的蕨菜。可是第二天的时候,人们发现炎帝不在寝宫中。炎帝哪儿也不在,他就这样消失了。或许他被外星人劫持了,或许他正谋划着劫持外星人。

谁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地球上,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黄帝鸟

黄帝最近很不爽。

他一生顺遂,天赋异禀,刚出生就能说话,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一国之君……然而,居然还会有他屡战屡败的事情。

他气得练了一整天的射箭,把湖边的柳树都射秃了叶子。

全怪那个蠢货蚩尤。

在黄帝的那个时代,人们和“天神”的关系还很紧密。

王宫中有一面神镜,祭司带领大家虔诚祭祀认真祈祷之后,基本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物种多样性野外就突然冒出来无数种神奇生物,要农作物丰收就能亩产一万八。

那时候,来自外星系的“天神”们还很仁慈,怀着关爱儿童的心理愿意给地球上这些天真烂漫的君王与臣民送温暖。那时候他们还没想好怎么利用地球的资源,彼此之间没有因为意见不合而打仗,也没有害得地球出现九颗太阳。

后来的人们很容易猜到那个所谓的镜子是什么。

一个通讯装置,地球人能通过它来寻求外星的帮助。或许,更进一步说,那是一个监控器:无论人们愿不愿意,无论人们是否主动汇报,外星“天神”们都能通过它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人们什么也无法隐瞒。

就连黄帝也什么都无法隐瞒。

我们的黄帝是君王,是那个时代里最聪明的人。

他不仅脚踏实地,也在仰望星空。即位后,他组织了一群聪明人来制造飞行器:既然“天神”在天上,那么飞到天上是不是就能得到天神的秘密,就能看看真正的天宫是什么样的,就能获得神力?

这想法非常大逆不道:人怎么能接近神呢。

这想法一定会被祭司所反对。

所以黄帝决定:瞒着。

他们第一次研究出的飞行器像是一只大鸟,能飞三丈三尺高。

然而当天晚上就传来了蚩尤那个蠢货打算造反的消息。

黄帝带领古代科学家默默搞科研的事情,虽然瞒着祭司,却没有瞒着他母亲。老人家认为在此危急存亡之际不能让孩子玩物丧志,偷偷让人放了把火把飞行器烧掉了。

消息传到黄帝那里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从寝宫光着身子跑了出来,可是再怎么身先士卒端着水桶勉强抢救,也只从火里抢救出几个没被烧透彻的木头架子。

这样的事情之后还有很多很多。

每次飞行器的研制一有突破,蚩尤就会突然造反……就仿佛有人在向他通风报信,就仿佛科研进展和蚩尤造反之间有什么奇怪的联系。

黄帝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这辈子太顺遂了,才把所有的倒霉都用在这件事上了。

黄帝不会想到的是,外星系的天神们从镜子里知道了他的一切。天神们控制着蚩尤,并最终控制着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进程,控制着人们何时才能飞上天空,接近太阳。

夸父林

夸父住在一座高山上,好山好水无污染,人长得健康壮硕高大英俊。作为共工的孙子,他像共工一样富有正义感,特别爱打抱不平,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旺盛的好奇心。

综上,他在看到那颗太阳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追上它。

人间已经很久没有过那么大的太阳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夸父站起身子,激动地大喊了一声,惊得山中鸟雀成群结队地飞起。他甚至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就冲到山下,朝着日落的方向奔去。他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并没有感到惊讶:他们早就对夸父的夸张行为见怪不怪了。

空中一大团明亮的白光。

说是太阳,其实是外星人的飞行器。时隔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想再来考察考察。圆形的飞船始终挡在地球和太阳之间,像太阳一样发着光……难怪会被夸父误认为是太阳。

他们根本没有发现这个小小人类正在追踪他们,或是发现了也并不在意。

他们不仅利用了太阳能,还决定对地球的水文地理和水生动物做点研究,研究地点选择了大泽,北方水流最充沛的一条河。

所以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拼命奔波着要追逐太阳的凡人夸父被波涛汹涌深不可测的大泽拦住,正在思考要不要试试伐树做木筏,却眼睁睁看着河水退去,水浅到差不多只能没过人的脚踝。

很多惊慌失措的鱼正在其中蹦跶,绿毛水龟茫然地站在河中的三角洲上,虾蟹四处乱爬。这真是一个荒诞的人间。

凡人夸父愣了几秒,认定这是神灵对自己的庇护和保佑。

他认定自己做的事情一定是对的。

于是他捧起河水,喝了几口,更加坚定地渡越浅水,继续朝着“太阳”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很想知道。

在大地上,這位追索者流浪了很久很久。他遇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乍然干涸的河水,倏忽长起的树林。

那些树木长得真的很快,像初生的春笋。先前还是荒漠,转瞬就成为原始森林。像被安排好的一样。

夸父遇到了阻挠他的人,欺骗他的人,赞美他的人,根本不在乎他的人。然而,他最终没有追到那个太阳。

他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人们只在传说里再次听到过他的名字,而那又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颛顼球

共工早就看颛顼不顺眼了。

虽然是黄帝的孙子,颛顼简直和黄帝丝毫都不像。他没有坚毅果敢的性格,没有聪慧的头脑,甚至没有一双清澈有神的眼睛。

偏偏他还喜欢假惺惺地施行一些繁琐礼制,说什么女人在路上遇到男人必须回避啊,兄妹之间不能通婚啊等等。

史书上说,颛顼为人道德、智慧,“使四方慕德而服,鸟兽尽皆感化”。可在共工看来……

“懦弱,迂腐,还是个结巴。”

共工想找颛顼打一架。

唯恐天下不乱的后羿知道这件事后,兴致勃勃地生产了许多许多武器,发放给了共工和颛顼。为了确保公平并且保证这场战争的观赏性和趣味性,发放武器的数量相等,种类随机。

也就是说,就连后羿都不会猜到战争的结局。

开战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所有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人气势汹汹地朝王宫走去。

共工作为造反首领,表情严肃地站在队首,点燃了那个会飞的炸弹。按照计划,它的目的地应当是颛顼的寝宫。

颛顼那边也有宫女大臣们心急如焚,他们早就布置好了反炸弹炸弹,也就是说,能发射一颗炸弹和袭击而来的那颗对撞,在半空中把麻烦解决掉。

“准备,点火。”

双方的愿望都是很美好的,然而他们都不太熟悉后羿贴心的设计,并没有使用炸弹发射器旁边的那个瞄准镜,以至于不约而同地把炸弹发射到了被称为“天柱”的不周山。

根据很早很早之前的传说,天柱是用来支撑天穹的。换句话说,天柱倒了,天就会塌了。

然而那时候的人们已经离炎黄的时代比较久了,与天神们的联系不再那么紧密,开始积极进步,反对迷信,尊重科学,对那些古老的传说已经并不在意。

所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直到一声巨响之后,不周山轰然倒塌,尘土砂石覆盖了千百亩良田。

它原本不该倒的。但似乎有人对它做过什么,它里面似乎被人挖空了……倒塌得干脆利落,令人目瞪口呆。

天柱倒了。天并没有塌下来。可是当天晚上,祭司们发现群星的位置似乎都改变了,像是有不祥之兆。第二年,南方洪水泛滥。

共工和颛顼被不周山的倒塌吓住了,两人心照不宣,绝口不再提打架这回事儿。唯有后羿感到了小小的失望。

“有人进献了一个球。”某天,大臣们向颛顼汇报。

“不不不要。” 颛顼闷闷不乐,回答时想也不想。

“金属球。”

“那也不不不不要。”

“那人说,是不周山倒塌的那天从山下拣到的,觉得巧夺天工,应该献给君王……”

颛顼被烦得忍无可忍,叹了口气,还是同意让那人进来。

那是一个闪闪发黄的金属球。如果把手放上去,能感觉到它的温热,感觉到它在微微颤动。

颛顼皱着眉毛瞪了它半天,依旧猜不出它究竟是啥,于是斩钉截铁地下令:“扔扔扔扔了吧。”

旁边博闻强识的祭司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那个球型检测器就被扔掉了。它滚落到了江海之中,被滚滚而来的泥沙掩盖。

精卫海

有件事,是炎帝在“失踪”之后才想明白的。

他想到了自己那个不幸死去的小女儿,女娃。

女娃长得极美。或许是因为从小在海边长大的缘故,她的皮肤洁白细嫩,像是泛着盈盈的光。她每天都和小鱼、虾蟹、水藻玩耍。床底下的百宝盒里收着不计其数的贝壳、珊瑚和珍珠,全都是她的战利品。

炎帝最宠她,舍不得把她困在屋子里。她就天天出去玩,从小在水边长大……她绝对不会溺死的。

可那天女娃的乳媽跪在大堂之上,身如抖糠,向炎帝汇报着,说女娃下海玩的时候久久没有上来,等到发现情形不对,已然太迟。

那天炎帝漠然地坐在王座上。生平第一次,他在白天的时候就用神农氏的身份来思考、来计算、来回忆都有哪些可以抢救溺水者的草药,有些有辛辣味道的能刺激人们张嘴呼吸,有些缓和的能补养肺部……然而他也知道,太晚了。

女娃已经失踪了那么久。说失踪,只是没有找到尸体罢了。在这种事情上,大海永远不够仁慈。

直到若干年以后,炎帝见到了那位在黑夜中找到他的神秘来客,才想明白这件事情。不是什么简单的溺水。根本就没有什么溺水。

夏天的时候,东海清澈美丽。如果潜到水下,如果像女娃那样经验丰富而勇敢,就可以在咸苦的海水中睁开眼睛,看到水下的世界。南海有定海神针,而东海这里也有一个地下宫殿,雕花精美的石柱,奇奇怪怪而永远不生锈的方盒子机器,还有种种他们并不懂是何作用的东西。

女娃特别喜欢那座宫殿,经常潜入水下去探险。有时候会拎着几串做工精美的珠宝上来送给母亲,有时候又会抱上来几个稀奇古怪的金属盒子,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摆弄了很久依旧不知所以,只能在祭司“此物不祥”的苦口婆心劝说下,恋恋不舍地把它们重新扔回到海底。

那座水下宫殿是天神们留下来的痕迹。那里盛满了太多不能被泄露的秘密。

炎帝心想,或许女娃没有死,她只是失踪了而已。

若干年以后,被神秘来客接到飞船上的炎帝终于想明白了。或许女娃也明白了什么不该明白的事情,看到了什么不该被看到的东西,也被接到了飞船上来。

他本来是有些害怕的,不知道那神秘的来客究竟想要做什么。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冷静下来,甚至有些并不绝望的期待。那不是属于一位运筹帷幄的君王,而是属于一位父亲的期待。

他等待着。等待那艘飞船的大门打开,等待被天神关押到某个类似牢房的地方,等待和其他被带走的地球人伙伴汇合。

等待某场或许会有的团聚的到来。

刑天首

在黄帝的宫殿里,有个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秘密。

暗室里有具不死的“尸体”。

说“尸体”是因为他没有头。说“不死”,是因为他还能移动,甚至还能挥舞着斧头去战斗。

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战场上,当黄帝抓住机会把造反者刑天的头砍下来的时候,他并没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刑天曾经是炎帝手下的大臣,作为一个接地气的文艺青年,写过诗《丰收》,唱过民谣《扶犁》,最喜欢歌唱赞美这太平盛世。然而战争是残酷的,生生把文艺青年逼成了武林高手。

后来炎帝在阪泉之战中被黄帝打败,刑天气得几天都没吃饭,差点儿把自己饿死。那之后,他越来越忧伤,总是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一面镜子说话。

再后来,他越来越愤怒,又跑出去练习打架,很快就身强体壮了起来,成为了数一数二的打架高手。

当他听说蚩尤举兵反抗黄帝,终于恢复了几分活力,一度欢欣鼓舞地嚷嚷着也要去加入战斗……尚未成行,蚩尤就被打败了。

那之后,住在南方天庭的炎帝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部下。

后来的事情,大概只有刑天和神才清楚。

人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偷偷离开南方天庭,怎样奔往中央天廷要去和黄帝拼命。人们只知道这是个很凶猛的刺客,面无表情,左手拎着巨斧,右手拿着青铜盾牌,突然出现在宫门外,然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闯进了宫中。

黄帝听到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尖叫,早就做好准备藏了起来,趁刑天不备,直接割下了刑天的头颅。

这是一个非常血腥的画面。

然而居然没有血流出来。之后发生的事情诡异到让人忘记了害怕:无头尸体握住斧头,继续展开袭击。幸好因为看不见所以袭击得并不太准。

黄帝揉揉眼睛,实在是有些难以置信。

谁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找个空屋子把他关进去。

刑天死了。但他的心脏还在日复一日地跳动。

人的心脏不仅仅有让血液循环这一个功能,特别是智能人的心脏。如果那些司天监们能够足够细心的话,他们应该能够找到规律的……随着刑天的心跳,几颗遥远的星星正在闪动。

那些星星越来越明亮,因为离地球越来越近。

它们似乎被谁召唤着,即将重新来临。

蓝溪之水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狂风四起的时候,他们躲在矿井深处,想象着天空的样子:诡异混乱,然而美丽。

蓝色沙尘从蛰伏已久的黑暗中扬起,旋转,遮蔽光线, 绞碎云雾。在这个蓝色星球上,孤独伴着呜呜风声灌入他们的双耳。先是疼痛,继而麻木。

徐远弯着腰,尽可能地缩起身子,慢慢向更深处前进。他按住自己的防护面罩,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以免那些无处不在的矿尘损害自己的肺部:聊胜于无而已。他们从来用不起更有效的防护品。

勉强移动几米后,他听到了昌林的声音:“差不多了吧?”摸索着伸出手去,他接下了那块沉重、冰冷的矿石,估摸着它的重量,然后把它装在自己身后的箱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它摸上去好像有些潮湿。“最后一块了。”

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些矿石是暗淡的蓝色,就像宣传画册上的海洋。经过初步的加工,它们就会变成光彩夺目的蓝色晶体。有人说它们是化石,它们曾经是生命。而现在它们将会成为价格高昂的装饰品,或超光速飞船的电路板。

他吃力地向外移动着,来到较为宽敞的矿道中才直起腰。脊椎里的酸痛直接压迫着他的大脑,带来隐约的眩晕。他不该这么容易疲惫的,毕竟他才十七岁。或许因为这些天的工作量太大了,而他休息得并不好。天气越来越冷了。

按照地球上的历法来算,今天是元旦。本该放假的,但载矿船竟来了六十多艘,他的工作量比平日大了几乎一倍,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酬金多了三倍。

他们用命换钱,能换多少是多少,至少这里有吃有喝,还提供住的地方。这几乎是他们仅有的选择了,只要坚持几十年,他们就能积攒起一些微薄的资本,在年老回到地球后不至于饿死。

徐远向矿井出口走去。光线很暗,斜坡上还有些碎石。刚来的时候他经常摔倒,但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顺利前行。昌林跟在他身后,他们抬着最后两只箱子,来到整理中心,和其他人一样熟练地称量,分拣,打磨,清洗……等所有工作都结束,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最后一块晶石被放上传送带,最后一艘载矿船向天空驶去,红色尾焰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徐远感觉自己可能要晕倒了,矿尘与夜晚的寒冷混合在一起,在他喉咙里结成可怕的硬块,让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去抽支烟。”昌林低声说。他的声音也比平常更沙哑。

徐远点点头,不言不语,用尽所有力气向宿舍走去。他已经走到门口,才意识到钥匙还在昌林那里。幸亏这里的元旦从来不下雪,气温也还让人可以忍耐。

他瘫坐在地下,静静等待着。

按惯例,元旦要亮燈一天一夜,为新年祈祷好运。

隔壁的几幢房子却和往常一样,漆黑而安静。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徐远过几年或许也会住到那里去:没有集体供暖,租金便宜。在矿难中变成残疾的人都住到了那里,他们无法下矿工作,只好做些分拣矿石的任务勉强度日,没有多余的电量拿去浪费,哪怕仅仅是几小时也不行。何况他们也没有什么需要祈祷与期盼了。

而仅仅一光年外,有五六颗星球正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生活在安逸中的人们在庆贺与狂欢。他们年迈的父母、妻子与孩子都在那里,依靠他们每日辛苦劳作的薪酬勉强生活在星球最底层的黑暗里。毕竟是活下来了。

徐远在连绵的黑暗中等待着。

远远地出现了一道光束,有七八个人正向这里走来,是些年长些的矿工。走近后,他们互相祝福了几句,就散往各自的房间。昌林关上手电筒,坐到徐远旁边,毫不客气地从他口袋里掏了根烟,自顾自点上。在火柴划亮的瞬间,徐远看见昌林左手绑着脏兮兮的绷带。

他决定不问关于伤口的问题:“最近几天还挺冷的。”

“冷呗。”昌林继续抽着烟,朝远处看。“别他妈盯着我绷带看了。”

徐远闭上嘴。他很想回去休息,但又不敢开口,就只能坐在昌林旁边,把视线从绷带上移开,看着遥远的地平线。这是颗很小的星球,小而美。

他们都清楚。这里曾经是个非常美丽的星球,被蓝色的植物、蓝色的土壤填满的梦幻之地。他们也都清楚是什么毁掉了那些美丽——实验,探查,开采,数不尽的矿坑。被掏空的星球。据说人们在其他星球上为它制作了小小的复制品,还建立了什么主题游乐园。

即便被掏空,这里也依旧有着独特的美丽。矿坑凹陷后,没过多久就形成了湖泊,湖泊与湖泊间是蓝色溪流,永不结冰的溪流映着满天星斗,璀璨而美丽。

昌林说:“全他妈是蓝的。”

徐远点点头:“对,全都是蓝的,太好看了。”

昌林朝空气吐了口烟,把烟头摁灭在地上:“好看吧。你说,会不会外星人创造了这里,明天就有蓝色的外星妖怪来把我们抓走了?”

徐远迟疑了会儿,继续点头:“对,也有可能。”

昌林笑了,伸过手在他头上胡乱揉了几下:“有可能个屁。溪水是蓝色的,因为里面的藻类是蓝的。水藻有毒性,但你不去碰它们就不会有事儿。这个都不知道,你就稀里糊涂跑到矿上来了?”昌林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弯地眯起来,看起来很像徐远那个失踪在矿场的哥哥。据说是因为生产事故,至于是什么事故,也没人说得清。那年徐远才十岁。矿场补贴给他们家一笔钱,不少,但也不多,只够让徐远读完初中。

初中毕业之后,他就报名参加了培训,几周后被送到了这个星球上来。培训里教过他们怎样测量矿石的大小,怎样评估矿石的品质,怎样更快地用溶液清洗矿石。培训里没有说,蓝色矿石为什么是蓝色的。

和他不一样,昌林在高中毕业后才不得不退学,来矿场赚钱养活家人。和他不一样,昌林没有父母,只有一个也在念高中的亲生妹妹。高中生,懂的东西自然更多些,昌林或许自己也是有些得意的,平日里就经常跟他讲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什么DNA啊染色体啊牛顿三定律啊,就像神话一样。昌林还说,这都不算什么,只能算常识,一百年前人人都知道。

这些奇奇怪怪的知识让徐远总是有些怕昌林,又有些羡慕。来到这座星球之后,他几乎一个人也不认识,最熟悉的人就是这位室友了。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昌林的绷带上。

像是感觉到了徐远的关心,昌林低下头,用右手整理着左手上的绷带:“前天不小心蹭了下,今天矿井里有点渗水,我怕它感染了,就去卫生所包扎了一下,没什么事的。”

徐远点点头,继续朝远处眺望。新年的钟声

他们在外面呆了一段时间,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说是宿舍,其实不过是勉强搭起来的棚屋,不过七八平米,塞满了他们的物品。标准的硬板床,几个世纪来从未改变过。徐远侧过身去,把腿斜斜地抵在墙上,陷入了死亡一般的昏睡。

他猛然醒来。

醒来的一瞬间,他同时意识到了很多件事:腰背的僵硬与疼痛,晕眩,刺目的灯光。闷响。痛苦的抽泣声。

对面的床铺空空荡荡。一个消瘦的人影正蜷缩在地上,微微颤抖。

昌林似乎出现了幻觉,呼吸沉重,双眼空洞,目光越过这间狭小的房子,投向了某个遥远到并不存在的地方。他手上的绷带早就松脱开来,原本苍白的胳膊整个地变成了淡蓝色。他浑身颤抖,牙关紧咬,仿佛正在忍受着巨大疼痛。徐远不得不用皮带将昌林的四肢紧紧捆在床上,以免他继续自残般地撕挠胸口,再把床单塞进他嘴里,以免他咬伤自己的舌头。

现在已经是早上,这里的“太阳”就要升起,天空变成了铅灰,蓝色大地不再沉郁,所有景物都苍白而脆弱,宛如在黑夜里刚刚熬过一劫,刚刚重获新生。现在还没人知道昌林生病了,徐远需要出去找至少一个人来支援。但他不知道这个病有没有传染性,如果有的话……

不过几分钟之内,在他犹豫的同时,昌林痛苦的喘息声正在迅速变得微弱。徐远把耳朵贴到昌林的胸口上,只听见了无尽的寂静。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敲了几扇门,没得到任何回应。矿场里空空荡荡,没有机器声,也没有矿尘飞扬时发出的窸窣响声。今天载矿船没有出现。矿工们谁都不在。

寂静。

只有矿场旁边的食堂亮着灯。老王在二十年前就来到这座星球做矿工,五年前退休然后就开始经营这座食堂。在短暂的休闲时光中,这是他们唯一的去处。

他闯进门,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这里。聊天,喝酒,放音乐,跳舞。有人在鼓掌。

“能不能跟我回宿舍看看,昌林生病了。”徐远随便拉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是个很面熟的工友。然而那人只是笑了笑,把他的手挡开了。他们在聊天,喝酒,放音乐。

“怎么了,怎么了?”有人拽了下他的胳膊,是老王。“你折腾什么?”

“昌林病了。”徐远说。

老王摇摇头,把他拽到了食堂门口那个巨大的公告栏前。疫情公告,说是昨晚有几十个人高烧不退。不可能出去治疗,因为这里被封锁了……作为重疫区。

今天早上发布的通知。所以没有载矿船来,没有像从前那样的对矿物的需求。

“还不知道有没有传染性呢!”

“万一有呢?”老王用一种太过平淡的语气与他交谈,“成熟点儿吧,小徐,外面这些人的命都金贵着呢,也就咱的命不值钱。”老王漫不经心地转身,朝那些醉生梦死的矿工们大喊:“酒不够了下面还有,今天随便喝!”

营救成本太大了,而且几乎毫无价值。一次古怪的瘟疫不值得人们付出太多——所以不会有工作,只有无聊与狂欢。只有难得一遇的闲暇,补贴照发。

他们把酒窖里所有的酒都搬了出来。

他们喝着酒,大声哄笑着,猜测着那些患者的家人这次能收到多少赔偿金。有些人互相拥抱着唱歌,然后昏头昏脑地倒在地上陷入沉睡。酒吧的门开着,有些人在外面漫无目的地奔跑,或者互相追逐。有人在挖坑,兴高采烈地哼着愉快的曲调在地面上挖出一个赤裸的伤痕。寂静。

蓝色大地是这一切混乱的背景。蓝色溪水在阳光下熠熠闪烁。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天夜里开始,水位似乎一米一米地涨了起来。出现幻觉、开始尖叫到喉咙沙哑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尖叫声从外面传来,掺在酒吧的嘈杂中,不仔细听的话很难发现。

而仔细听的话,那些尖叫声又消弭不见了。

徐远躲在食堂的角落里,一整天都没能摆脱焦虑,不安而无所事事。随便吃了点东西,也喝了几杯酒,没喝醉,也没唱歌。每次想起昌林,他总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在内心深处回荡。当这种疼痛加深至无法忍受时,他偷偷溜回到他们那间小小的宿舍。

打开门后,他看见了它。

它正在闪烁着,美丽,光滑,昂贵。寂静。折射着夕阳的光辉。就像任何一块被他们从深暗的地底深处开采出的蓝晶。躺在那个床上的不是昌林,而是一块人形蓝晶。有那么一瞬间,他知道这是什么了。世界就像是梦境一般混沌不清,逻辑又都清晰得可怕。

“嗯?”有人大力地拍上了他的肩膀,是住在隔壁的工友,显然醉了。那人倚靠在他身上来勉强保持住平衡,然后几乎是有些羡慕地朝屋里扫了一眼:“还挺好看的,这么大块儿。”

徐远捏住他的胳膊,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正迅速地變冷:“怎么回事?”

那醉鬼推开他,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这个房间,倒在徐远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散发出浓重酒气。平日里徐远会觉得这种味道让他头晕,而现在他不在乎。

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

黑夜再次淹没了这座被隔绝的星球。

重新回到食堂的时候,狂欢依旧在继续,只是里面的人比之前少了些,不知道是都回去休息了呢,醉倒了呢,还是不知病倒在了何处。徐远没有进去,只是盯着里面的人看。他看见人们在唱歌、拥抱、跳舞。他看见这温暖明亮的地方就像是燃烧着烈火的地狱。昌林告诉过他什么是地狱,很久很久之前人们相信恶人在死后会到地狱里接受惩罚。

“吓着了?”老王微笑着递过来一瓶烧酒,“发现什么小秘密了?”

“有点儿。”徐远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集中注意力。颤抖停止了。像呼出一口气般,他从自己的身体深处慢慢呼出这句话:“昌林死了。”

“没死,没死。”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失踪人口嘛。”

是那些蓝色的溪水,是那些溪水中蓝色的藻类。它们顺着昌林手上的伤口悄悄潜入他的体内,将生命变成永恒的美丽晶体。这就是为什么在被开采了几十年之后,这座星球的蓝晶矿藏依然没有枯竭……而他们也依旧有工作可做。被埋葬在黑暗中的并不是时光留下的化石,而是尸体,这座星球上所有生物的尸体,遇难者与祭献者的尸体。

这座被发现的时候只有植物没有任何动物的蓝色星球。

这座星球以外的人只是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那些昂贵而美丽的蓝晶到底是什么。他们认为这些体力工作者的生命廉价到根本不值得关注,他们在“发生瘟疫”之后永远也不会到来,也不会认真调查。所以,他们永远也不会知晓这个秘密。

或许他们早就知晓了,只是他们并不在意。

昌林,总是会抢他的烟,总是和他一起下矿。昌林,就像是他哥哥一样关心他。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就像是他哥哥一样。

那些蓝色的外星怪物吃掉了他,什么都不剩下。

“谁知道呢。得过且过吧。”老王叹口气,他知道这些事情,见过这些事情,很多次了。

徐远抿了一口烧酒,就把酒瓶小心翼翼地递还给老王,然后竖起来衣领,用围巾在上面紧紧裹住。那些酒精让他略微暖和了一点,能够用打结的舌头慢慢吐出些字句。

“或许这次医疗援助会来的。”

“或许吧,或许。”老王的语气很敷衍,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只是耸耸肩,转身回到了食堂大厅里。人们正呆在这温暖而明亮的地方,无忧无虑地享用着酒精带来的幸福。人们唱歌、拥抱,在门口的地面上点燃了一堆篝火,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挖坑的人依旧在挖坑,依旧是兴高采烈。那土坑已经很深了,无底之洞正在等待着埋葬希望。

在星辰下,在暗夜中,徐远重新孤身一人。他朝酒窖看了几眼,朝远方凝望了很久,然后向那不断涨起的溪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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