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1993年生,广东肇庆人。作品见于《西湖》《西部》《文艺报》《天涯》《作品》《青春》等。曾做过设计工程师,现居广州。与人为邻,独自晚餐。
文学观:如果要用某种方式,形容小说创作中,那种求索与自身的关系,我可以套用某个晚上的一个梦境。那夜,我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窗帘前,凝视我。我想知道,他是谁,是谁的影子,是谁的魂魄?他向我靠近,向我俯下身,完全融入我的身体。不止一个,他身后还有更多的黑影,层层叠叠,一个接一个地,融入我的身体。我感到恐惧又奇异,仿佛那一刻,我终于完整了。创作的过程,应该就是这样一个魂魄归位、二者一同从潜意识出发的过程。当然,梦境并不是创作,它只是一种暗示。我一般疏于梳理现实。现实对我来说,是一堆符号。当符号在内部串联,与思考自动重合时,才会产生有趣、持续、深远的反应。这种运动,是创作的其中一个根源。
今天是儿子出狱的日子。去接他之前,我照了照镜子,发现原本秃了的地方长出了新发,如同长冬蛰伏的菌落孢子被雨水唤醒。
我在监狱门口等了半天,才等到狱警出来。他刚走出铁栅栏门口,就定定地看着我,等我走过去。他知道我是谁。儿子入狱后,我们见过一两次。狱警没有带我儿子出来。他的脸色告诉我,他正在某种现实的困惑中。
“风真大啊。你听说了吗?灯塔管理员跳塔死了。”狱警跟我说。
“是啊,这季节容易让人抑郁。”我回答。
“他每晚都在等遇上风暴的船归来。‘就算是幽灵船也好啊。他还这么说。但船要么沉了,要么停在别的港口,等风暴过境……他心里空空的吧。灯塔的工作就是这么寂寞。”狱警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给别人指引方向的人都死了,我们这些人活着更艰难呢。”我开玩笑说。
“管理员跟你儿子关系挺好的吧?”狱警问。
我点点头:“我儿子经常上去灯塔找他,看着船员平安回港,就会很高兴。”
“他这种独身的男人很危险呐!找不到女人的男人總是有问题的。你做爸爸的,该看好儿子。”狱警说话时一直在原地踱步。
“好啦,你可以说了。”我拍拍他的肩膀问,“我儿子还好吗?”
他瞄我一眼,努力把头缩进帽子里,模样像只乌龟,恰好躲过了一阵疾风。
“怎么说呢,事实上,我确定那个东西就是你儿子……至少曾经是。但依目前情况来看,你最好亲自去确认一下。”狱警说。
我不明白他的话,一时没作出回应。
“这么说吧,那是一只蛹……”狱警说话时,显然鼓足了勇气,“我和你都记得,当初抓进去的是一个人,对吧?”
“开什么玩笑?这种变形的事总不会发生在现实里吧?”我呼出一口白雾。
狱警笑了笑:“管理员跳塔的时间,跟你儿子变蛹的时间,是同一个晚上。”
“会有关系吗?”我反问。
“哈,不知道呢。”狱警摇摇头。
我只知道,蛹化的确是事实,不必太过惊讶。只不过,在这个场合,我要拿出这种语气说话才符合常理。儿子曾说,只要能结成蛹,蜕化后就能以另一种形态过另一种人生。我们这个镇的地底下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虫类化石。研究所的人说,我们活在三亿年前的石炭纪废墟上呢。我冷得跺跺脚,路面发出易碎空洞的声音。是远古巨型昆虫在叫么?要是全体搬迁,就可以大规模出土地底的化石了。我们这种小地方不要紧,让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也可以。但研究所的人不愿意,他们只发掘周边的土地,不愿意破坏镇中心,尽管谁都知道,那个位置下有大量的巨脉蜻蜓和远古蜈蚣。
儿子小时候就喜欢养蛹,喜欢看它们如何变成蝴蝶。他没日没夜地收集化石碎片,拼凑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物。“说不定,下一次孵化出来的,就是巨脉蜻蜓,有一只鹰那么大!”他曾说,展开双手,丈量想象中的史前昆虫。
“现在的蜻蜓都没这么大。”我说。
“爸爸,地底下的化石会复活吗?”
“不可能吧。但谁说得准呢?”
儿子点点头,眼里充满了光芒。
狱警把小门打开,用目光示意我先进去。我从未进过监狱。儿子的身份在成年与未成年之间徘徊,他的品性也是如此,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撕扯他,于两种形态间来回转换、挣扎。我将要去看的,不是一个犯人,而是我儿子。他的血肉有一半是我的,我总认为,被关进去的是我自己。那种心痛与煎熬是等同的。现在,我要看他如何活着,如何神奇地变成一个他少年时代一直热爱观察的蛹。这是一种有趣的人类现象,一种罕见的物种对比。我想象,这个镇的空气里到处都是石炭纪时期昆虫的灵魂,或许那一片阴沉低垂的云,或许那一阵冰冷的风,或许那一道没有温度的斜阳,就是它们的灵魂。我儿子多么狂热,他的身体就是一个容器,所有漂泊的昆虫灵魂都会被他吸引的:它们住进去,然后借他的身体复活。
我沿着两侧都有铁丝网的甬道前进。这里的风景跟儿子的校园相似,只不过多了会让人眼神失焦的重重铁丝网以及铁盒子般的宿舍。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的房子中有各种功能名目的建筑,其中有一幢叫作孵化楼。狱警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回头问他,什么是孵化楼?他说,监狱里连续出现犯人结蛹的现象,他们不知如何处理,只好像人工孵蛋一样,腾出一栋楼来储存那些“蛹”,加速他们出壳蜕变的过程,以便重新收容犯人。他们从没见过蛹开裂,因此缺乏应对犯人蜕化后的手段。我一想到这栋楼的每个房间都摆满了褐色的蛹,心情就变得很复杂。我儿子也在上面吗?我问。狱警解释,由于我儿子已经刑满,狱方没有把他转移到孵化楼,而是继续将它留在监房里,等我来接手。
我对这一做法感到不满,因为我也没有办法把我儿子从蛹里弄出来,至少他们要尝试一下。狱警只是点点头,表示抱歉。我宛如走进隧道一样,穿过一条条黑暗低矮的通道。
儿子的蛹,一个纺锤形、半个人大小的褐色物体,此刻正黏附在墙壁上。和蛹非常相似,可以说跟真的一样!这个名为“周涅”的蛹,表面有未分化的、紧贴着的翅膀,一层薄薄的脉络呈螺旋状分布。我已经无法把它当成我儿子了,因为它的质感是如此天然。
这个蛹没有五官,找不到与我相似之处。然而,我能否认他就是我儿子的事实吗?众人目睹他结成了蛹,他又没有越狱,在这里面的,除了他,再无二人。我指了指我“儿子”,狱警点点头,默许了。我走过去,离蛹有几米远。它散发着我熟悉的儿子的体味。我已然分不清这种体味到底是人类真实的气息,还是蛹本身的腥臭。
离婚后,我有过一段煎熬的生活。我托父母帮我暂时照顾他们的孙子。他们住在镇子的边缘,那里的化石出土工程进行得热火朝天,每天都有巨大的蜉蝣化石被挖出。而现代的蜉蝣如此细小脆弱,不由让人惊讶。因为离发掘现场很近,我父母的家被当作工作人员的临时休憩场所,每个月会得到一笔钱作为补偿。我儿子和那些浑身散发着泥土味的人一同生活了几个月。在每天琐碎的交谈中,他对远古昆虫的好奇心越发强烈。“有个男人,每天都把化石搬到家里来,在放大镜下看。你儿子常常待在他身边。”我父亲说。我在想象中看见,那里弥漫着不散的烟尘,有一个小小的身体站在巨大的坑前,等待吊机从幽深的地下吊起一只又一只巨脉蜻蜓。
后来,他养成了收集虫蛹的习惯,口袋里总能掏出几个或死或活的蛹。我破碎的婚姻是否要为此负责?或许他只是热爱自然。镇上有很多人,不都是这些远古昆虫的狂热爱好者吗?如今他直接变成了蛹,又是出于什么追求呢?这个只有完全变态的昆虫才会出现的蛹期,竟然发生在人身上。这会不会是昆虫灵魂转生的证据?蛹是由我儿子制造的,他躲在里面,正等待一次痛苦的蜕变。对此,我也很期待。我对大自然为人类保留着的隐秘能力感到惊诧。当超越我们认识之外的现象加于我们的肉体上时,一场变革注定是要发生的。我很羡慕他已经进入到了这种超凡体验的过渡期。
那次,我走在那条通向乡村开阔地带的小路上,去看寄养在父母那里的儿子,衣袖在空气中显得沉重,有种湿哒哒的感觉。山坳里,阳光顺着凹型地势倾斜下来,水汽终日凝聚在中央,宛如一个湖。我看到很多衰败的飞虫与蝴蝶,在阳光中扑腾它们那些被风一吹就会自行解体的残翅。我越走脚越沉,鞋底沾满了由虫尸混合而成的泥巴。
我在这里度过了半个童年,如今再次回来,发现植物依然绿得阴沉,似乎全都是即将腐烂的草梗,而不是这个春天中蓊郁的生命。生命的勃发看起来竟像是衰亡的过程。穿过一片密密麻麻的野茅,跳过一条墨绿色的宽沟,我终于像闯进一个世外桃源似的,看到了庞大壮观的发掘现场。父母住的小屋简直像是陨石坑旁的一颗石头。儿子站在坑边,再往前一点他就会掉下去。他手里好像有一捧野草莓。野草莓颜色并不正常,粉红中透着褐色。我朝他挥手,随即看见他把野草莓塞进口袋,朝我走来。我抱起他。这是我办完离婚手续后第一次来看他。他问我,妈妈怎么不来,又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像是在分散这个问题给他带来的困扰。他从我怀里跳下来,自己走开了。我追上去,把手伸进他的裤兜里,原本想掏几颗野草莓。然而,抓下去的瞬间,一种黏糊糊的液体迸射出来。我立刻把手抽出来,手沾满了红褐相间的碎片。儿子抓住我的手,“我的蛹!你为什么要捏死它们?你和妈妈也要捏死我吗?就像这样?”我沉默,任由他在飞虫蝴蝶腐烂的坟场之上一路逃跑。我站在化石坑边缘,黑洞洞的,看不到底。一阵风从下面涌上来,一群扑棱着翅膀的虫子呼呼地从我耳边飞过。等我回过头,想观察它们在空中飞翔的姿态时,发现它们早就跃入了虚空,看不见了。
现在,我站在一个巨大的人蛹前,惴惴不安。我彻底体会到了那种超越生理伦常的进化。我给予他痛苦,他这样是在报复我吗?他带着古怪可疑的胜利,通过蛹表面的螺旋纹,如一圈圈可憎的暗光,刺激我发昏的脑袋。我突然又沉浸在无法解释的喜悦中,为自己的一部分血肉已经超越了人类存在着,而感到俾睨众生的优越,并缓解了离婚给我带来的挫败感。也许这并不是报复?毕竟,我跟他拥有共同的愿望。
他,已经是神迹了。
我问狱警要来小刀和一张床单。我小心地割开蛹跟墙壁间黏附的白色胶状物。蛹轻轻晃动身体。“是我,是爸爸,我带你出去。出去后,我们去见妈妈。”蛹被剥离下来后,我用床单包着它。蛹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从一个看不见的小洞里喷出一股难闻的气体。
“走得动吗?”狱警问我,但并没有表示要打把手。我点点头,背着它,走出了监狱。
街上人流潮涌。背着这么一个东西,我不敢坐公交车,只好穿过小巷回家。
适宜的温度和安定的环境是必要的。我开了控温暖气,把棉被卷成一个鸟窝状,然后将蛹放在其中。这看起来更像是在孵鸟蛋。蛹晃晃头部,似乎很惬意。通常,幼虫会去寻找适宜的环境,避开天敌,躲开暴风雨,然后固定下来,吐丝缠身。儿子为什么不出狱后在自家固定下来吐丝呢,非得选择监狱?要进入监狱,又必须要干点什么坏事,才能够被抓进来。
但他做的那些事是坏事吗?我为他感到不公。在他被抓进监狱后的每个日夜,我都在考量他的所作所为是否只是出于慈悲和怜悯。
海上风暴肆虐的那几周,在一个漫天都是灰蓝色云朵的黄昏——想到这里,一种史前生命大灭绝后的恢弘之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灯塔管理员看到一个孩子使尽全身力气,把几个从外海漂来的没有人认领的海难人员的尸体拖到滩涂上,那模样就像一只野狗在拖拽比它体型大几倍的海象尸体。那个孩子在海边的灯塔下为他们举行送葬仪式,将几个简陋的十字架插在尸体前面,然后用小刀割开他们的肚子——这是第一次,他贡献出了自己珍爱的蛹——分别在每个死者的肚子里“种下”幾个蛹。管理员不理解他所见到的景象,太古怪了,甚至令人恶心。他忽然对这个每周都和他守在灯塔上等船回港的孩子感到陌生。管理员匆匆走下灯塔,来到孩子的身边。
“孩子,你干什么呢?他们已经死了。我刚打电话去警察局,他们说会派人来处理。”管理员看着孩子的行为,不禁浑身发颤,而且有一种仿佛来自异世界的震撼。
“求你了!别告诉警察!”孩子哀求道,“要是警察带走了他们,他们就、就、就不能重生了!信我,我有办法——”
管理员抚摸这个语无伦次的孩子的头:“你没事吧?”警察还是来了,他们将孩子抓起来,并把海难人员的尸体带走火化。
“他这是蓄意破坏尸体!”警察后来说,“要是不纠正思想,以后不知道还要干出什么事儿来呢!”
“你这是干吗?”那天在警察局的大厅,我这么问儿子,“尸体不能随便碰,脏呐……这不是有警察叔叔吗?他们会处理的。”我抬头看了一眼警察,“他只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孩子,才令人害怕。”警察故意让身体抖了一下,眼神恶毒,好像非要置我儿子于死地。
“爸爸,蛹里面住着蝴蝶,也许住着巨脉蜻蜓。它们呀,是一架飞机!”儿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包括在场的我的前妻,父母和岳父母,“蛹蜕化时,那些人的灵魂就可以跟着巨脉蜻蜓一起飞上天咯!你们理解吗?但现在太迟了,他们已经变成了孤魂野鬼。”
我回头看看我的亲人们。他们只是吸吸鼻子,咳了几下,便集体看着天花板,好像在研究上面龟裂的石灰纹。
“我们镇上好像没有少管所吧?”过了一会儿,岳父问警察。警察摇摇头。
“送去监狱也可以嘛。”岳母说,“现在资源紧张,我们这种小地方啊,为那些总是给我们添麻烦的犯人,腾出这么大的地方来建监狱,已经仁至义尽啦!还要弄少管所?恐怕我们这地方也没几个孩子可以关进去。你们看看吧,到处都是讨厌的化石,女人也会变成生不出孩子的石女吧?就算生下来了,也是个傻子吧?”岳母说着就笑起来。
在场的警察跟着笑起来。前妻抿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父母站在人群后面一动不动,仿佛在努力消除他们的存在感。
“孩子怎么能没人管呢?你说是不是?”岳母对我说,“对一个家来说,这简直后患无穷。”
就这样,在岳母的劝说下,警察把我儿子送进了监狱,交由女狱警来感化。
我为儿子的鲁莽感到羞愧。他的“罪行”最终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他的蛹总有种自戕赎罪的气质。在监狱里,他拒绝见我。既然他做出了选择,要惩罚我给予他的不完整人生,完成他那古怪的思想导致的蜕变,在这点上,我几乎没有反对的资格。世俗的习惯在人类身上留下了太多隐形的枷锁。我所作的改变,顺应的是人类最天然的渴望吧。
我躺在柔软的被绒里,房间也暖和起来了。窗外蓝色的尘埃徐徐压下来,仿佛给这个世界装了一个盖子。我给前妻拨了个电话。等了几秒钟,没人接,我把电话挂了。我生出了强烈的进食欲,把冰箱里的水果和蛋糕一扫而光。我离开冰箱时,简直举步维艰。
有人敲门。我把蛹盖起来后便去开门。来的是我的邻居,他捧着一堆食物,水果、饮料以及无数的肉排。他笑着不说话,像个送快递的陌生人,等着我给他小费。邻居说,这些食物是他特意送给我吃的,他估计我会用得着。我感谢他的好意,克制住再次进食的欲望。邻居说,即使我不吃,我的家人也需要食物。说完他朝屋内望了一眼。我只好把食物全都揽过来,邻居才悻悻离去。
我在这间房子已经度过了好些春秋。我适应了这种无望的孤独。如今儿子回来了,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回来。要不是翻开旧日的相册,我几乎忘了他原来的模样。定义这种奇怪的生活是困难的,它的存在并不复杂,只是异常。我要发挥最大的宽容和接纳能力,才能精确感受到世界在儿子身上施加的魔法。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旁观者,因为他是我的骨肉。无疑,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参与到这个神迹之中。有几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时刻,我认为儿子是另一个我,在长年的孤独和黑暗中生长。他长大后,身体带着来源于我内部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曾了解过的隐密属性。我走近那个蛹,把手贴在它的表面。他是我的第二个心脏。我好像听到了远古的呼唤,回到那个野蛮厮杀的昆虫世纪。没有人类,那时候人的智慧还只是一抹尘土。
我想给它喂食,但在表面找不到任何进食的口腔结构。或许他不需要进食,靠众多昆虫灵魂为他提供生存的营养,共同活在内部那个无垠的空间。天黑下来后,蛹的螺旋纹散发着微弱的蓝光。我把灯关了,在蓝光的包围中进入了深层睡眠。
第二天,我决定再给前妻拨个电话。
“你想看看兒子么?”
“儿子?”
“他出狱了。”
“终于出狱了。我爱他。”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爱他,就是爱我。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离婚!”
“你总是坚持要我们搬走!要把整个镇空出来,等人来把它挖开。我可不想陪你在街上流浪,碰到熟人还要跟人家说,我们之所以无家可归,是为科学献了身。我没这么伟大。”前妻数落我,“我真是受够了。一堆几亿年前的破石头也比我重要么?我可是活的呢。”
“研究人员也是碍于我们是这里的居民,才没有叫我们搬走。要是我们主动一点的话,说不定能出土更大的巨脉蜻蜓。算了,这个问题……我到时候带儿子去找你再谈吧。”
过后,我又给父母拨了电话,邀请他们来我前妻家共进晚餐。是我父亲接的电话,他在话筒那边弄出“嘎啦嘎啦”的刮擦声。我寒毛倒竖!我的父母会不会被复活的昆虫吃了?刮擦声难道是千足虫爬行时弄出来的?
我们约在一个周末的夜晚见面。动身之前,我就跟前妻说过,我们的儿子现在有点不同,希望她能接受。那天从黄昏落暮开始,山丘似的块状云层就矗立在天际,像一堵墙挡住背后的月亮。月色朦朦地浸染了云层。我们的城市已经安息,地底下的远古昆虫再次进入漫长的睡眠。趁着更大的喧嚣降临前,车流人流像过早归笼的禽类纷纷销声匿迹。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蛹抱在胸前,对仅有的几个路人的疑惑眼光毫不在意。走在大道上,蛹向空中喷出一股蓝色的气体。我猜这是他愉快的表现。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办法来控制这局面了。恣意放纵和享受,沉浸在无法解释的惊惶中,似乎成了我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消遣。
前妻的家在老城中。那里聚居的人不多,他们如鼠穿梭,也正如远古化石一样栖居在黑暗处。但把这两者放在一起做比较,是对神圣化石的亵渎。他们是这个镇上唯一对化石心生怨恨的人。位于造物主所造之物顶端的人类,有理由对一种消失千百个世纪,如今又被重新捧上神坛的生物,产生足够的嫉妒。一旦进入这片区域,我就变得恍惚,蛹也不安地扭动着。我抱紧他,告诉他,我们要去的,是他妈妈的家。假如我儿子蜕化后,变成一种完全区别于人类的生物,那他更适合生活在这片没有被阳光照射的地方,成为这片黑暗之地的全新救世主。
我抱着儿子,站在前妻家门口。屋里传出锯东西的噪音。蛹安静下来了。我希望他暂时保持这个状态,以免吓坏他的母亲。狂风把门吹开了。我看见岳母一只腳踩在一头猪身上,正用锯子锯开它的脑袋。岳父一边收拾猪的肉块,一边研究猪的内部结构。我跟他们打了招呼。岳母放下锯子,朝我走来,摆摆手,说今晚做全猪宴招待我们。岳父没抬头看我,继续为猪肉做分类。
我把蛹放在沙发上。窗外的街道黑洞洞的,闪电频频。岳父选了几斤五花肉,放在我面前,说让我带回去做红烧肉。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吸烟。烟气在屋里飘荡,蛹闻到后,浑身颤抖。岳父被他身边这团东西吓坏了,要用烟头去烫他。
“这是你外孙啊!”我立马制止了他。
老头赶紧收了手,噗噗地吸几口烟,眨巴着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岳母浑身都是亮晶晶的汗,她把锯子洗干净,挂在钩子上,然后把猪蹄丢进锅里白煮。前妻化了一个浓妆,穿了一件下摆过大的裙子,从房间走出来。我不敢告诉她,我旁边这个玩意儿就是她的儿子。我的父母随后也到了,他们进屋后,尾随的风在屋子里乱窜,吹乱了每个人粗糙的头发。我赶紧护住新长出来的头发。最后,风掀开了盖着蛹的被单。门吱哇一声关上。众目睽睽之下,蛹晃动脑袋,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很满足。真是令人难堪!我简直想挖个洞钻进去,永生永世不要再听到这可怕的响声。我的母亲大叫一声晕了过去。众人只好合力把她抬到饭桌的椅子上。
白煮猪蹄的味道很腥。锅里的水还在炖着,蒸气填满了整个狭窄的房子。我们七个(假如算上儿子的话)围坐在饭桌前。我父母坐在岳父母旁边,我和前妻坐在一起。儿子则被放在远离其他成员的位置上。他们心不在焉地看着桌面,偶尔抽动喉咙,吞咽口水。趁我不注意,他们就瞄一眼那个表面开始泛绿的蛹。我母亲还在昏迷之中,头往后仰,架在椅背上,感觉下一刻脖子就会断开来。
前妻用勺子敲敲杯罩,发出“哐哐”的声音。我以为她要发表什么讲话,却只听见她哼出极难听的调子。岳父咳了一声。前妻只好不满地把勺子丢到一边。
“他真是我的儿子么?”前妻问我。
“我想是吧。他在蛹里头。”我解释。
岳父和岳母将半个身子越过桌子,拧紧眉头观察蛹。
“他是蜻蜓?”岳父问。
岳母也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他是毛毛虫?我意思是,他小时候是毛毛虫?要不然,长不成这样咧……你俩总不会生了条毛虫吧?他小时候可惹人爱啦……”大家沉默着没说话。岳母只好起身去看她的猪肉,搞得客厅里的水汽更浓重了。我几乎看不清四周的人。
“你打算怎么办?”前妻问我。
“我想,你是不是要像母鸡孵蛋一样——”
“啊?”前妻低吟一声,“太可怕了!”
一会儿,岳母给我们端来了各种花式做法的猪肉。
“他吃吗?”岳父问,用手里的烟指着蛹,似乎又想烫它。
我看了大家一眼,“他从没吃过东西。”
“哎,亲家公,”我父亲说,“蛹的营养都在里面。你不用担心。”
“那可真神奇呢……”岳父忍住用烟头烫蛹的冲动,绷紧的手指把烟都掐断了。
我们一边吃肉,一边怀念起儿子小时候给大家带来的欢乐时光。后来我们不再说话,各自沉浸在哀伤的回忆中。前妻抹着眼泪,说我心肠坏不好好教儿子,让他蹲了大牢。
“你不懂。这是好事。”我说。
“好在哪里?”前妻反问。
“你不知道啊?他蜕化后要变成巨脉蜻蜓。”我展开双手,比划着。
“瞎吹吧你。”前妻不以为然,“难道我跟邻居说我养了块化石啊?”
“不是。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像个正常人。”我回嘴。
我母亲从昏迷中醒来了,脖子由于长时间向后仰,一时不能直回来,像断头鬼一样在屋子里走动,把桌面所有的水杯都拿起来喝。我们以为她的头下一刻就会断,吓得在座位上不敢动。母亲的头恢复过来时,她坐在椅子上啃了一口肉,然后扫视我们。她说她在昏迷时做了许多梦,接着滔滔不绝地向在座的我们讲述了从康德、黑格尔,一直到海德格尔等人的哲学思想。我母亲没怎么读过书,她突然说出这么多概念,我们怀疑她也蒙幸了某种神迹。当然,梦给我们的只是一些概念上的皮毛,我们不能从这种短暂的梦幻里获取更多来源于概念内部的细节与真实,所以我母亲那一大段如同女王演讲般的复述,只停留在抽象哲学概念的重复上。她用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分析我儿子变蛹这一现象的合理性。不幸的是,所有答案都仅仅指向我和前妻不幸的婚姻。我父亲只得打断她愚蠢的讲话。母亲也仿佛从某种附身中挣脱了,一瞬间变得又痴呆又沉默。我担心,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愚蠢。我们从没得到过机会深入了解这个蛹。生活的秘密是否太沉重了?我们只能装模作样地在四周掂量它的重量。
接下来,我们的饭局充满了推测。比如,儿子蜕化后会是哪种昆虫?在人类和昆虫之间,他会更像人还是更像虫?我岳父打趣说,我儿子蜕化后,会是一只千足虫,这样给他买鞋就可以花光我的钱。我岳母说,我儿子本身就是一个人,变蛹并不会改变他的本质。我父亲没发言,他从来都是个沉默的男人,一直在点头。我前妻还在哭,说一定要想办法把蛹弄开。我说,假如蛹还没成熟,剥开它,只有死路一条。
“要不……学学母鸡孵蛋?”我再次建议她。
“太恶心了!这不是人类的行为!”前妻气得站起来。
“闺女,你可以试试别把自己当人啊。”岳父说。
“爸爸,你在胡说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坚持自己的观点呢?我时常觉得自己原本就是一条狗。”岳父吮着骨头说道,“要是那个蛹最终变成了一只蜻蜓,我认为他不会再有人类的记忆,他会以为自己生来就是蜻蜓。不对,也不对,他只会认为自己是全新的物种。”岳父咂咂嘴,对自己这番解释感到很满意。
夜晚的风变得暴躁,把窗户和门吹得噼啪直响,像有千万只恶鬼在外面叫号。饭后,我们把蛹放在床上,在它旁边烧起了炉火。前妻负责抱着他。我们希望用母爱来加速蛹的蜕化。“这是他的报应,有罪的人才会变蛹。”前妻抱怨。在炉火旁,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我们等待结果的发生。
这一夜很漫长,中途来了一个人。那人穿着警服。他脱了帽子后,我认出来了,是那个狱警。
“我必须告诉你另一个情况。监狱里的蛹都裂开了……那景象啊!”
“什么景象?”我们全家异口同声地问。
“……我必须毁掉你儿子的蛹。这类东西不能留在人世啊!它们都是从黑暗处跑出来的东西,会带来灾难!”狱警急得满头大汗,“监狱向来安然无事,偏偏在收押你儿子后就发生这些怪事。所以,开会后,我们一致认为要清除所有突变的人体。抱歉了!”
狱警抽抽鼻子闻到了蛹的臭味,走向前妻的房间。前妻用被单包住蛹,浑身发抖。“他已经刑满了,你不能抓他!蜕化后,他的罪就被赦免了不是吗?”狱警对此置若罔闻,抽掉了被单。蛹在火光中发出巨大的吱吱声。狱警也惊叫了一声,一枪射掉了蛹的头部。
“你杀了我儿子!”前妻怒吼了一声,死死抱住狱警的大腿。狱警由于重心不稳,重重滑倒在地。我趁机抢过他的枪,鬼使神差之下,对着他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在一轮歇斯底里的闹腾后,我们逐渐平静下来,慢慢靠近蛹。蛹被射开了一个大口子,我们冲上去,朝里看,发现里面只有一堆暗黄色的黏液和湿漉漉的木屑,更像个人工制造的玩具。
我们全都舒了一口气,原来这里头什么都没有呢。我们面面相觑,想起今晚发生的所有怪事,为刚才的集体讨论感到羞愧,但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怅然若失。月亮出来了,我们带着巨大的蛹壳走到无人的黑暗街道,浇上汽油,点了一把火。在幽绿色的火焰中,我们六个人的脸庞被照得发青,如黑暗中的幽灵,如那不应存留于人世的怪东西。
两个家庭经过讨论,一致认为我要负责将狱警的尸体处理掉。
“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岳母叮嘱我。
岳父从家里翻出麻袋,扔到我脚下。我把狱警的尸体塞进去,众人合力把装有尸体的麻袋抬到我背上。趁着天色蒙昧,我朝灯塔所在的海边走去。
我来到海边时,临近黎明。海浪翻涌,昨夜沉没的渔船被冲上来,挂在礁石上,像远古昆虫的巨大残骸。前段时间从监狱走出来时的无尽喜悦,如今已经被彻底粉碎了。我失去了我的儿子,而地底下的呼唤,空气中飘荡的昆虫灵魂,再也不会有新的替身。我走了几圈,找到了管理员摔死在上面的石头。跟其他嶙峋的石头不一样,那是一块扁平光滑的大石头。
我太累了,于是把麻袋卸在石头上。
疲惫和悲伤占据了我的脑袋。我望着灯塔顶部,巨大的灯在孤独地旋转着,只是无人引航。我想象着,也感受着:在每个这种风暴的夜晚,独身的管理员和我的儿子之間,那种在血色海风中仅存的温情。在我儿子决定变蛹的夜晚,管理员曾有过什么想法呢?是生而为人的恐惧吗?如果我儿子顺利蜕化成巨脉蜻蜓,那么,管理员就可以将自己的灵魂交予他,然后飞上天吧?嗳,我最近总是这样,思考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我决定把尸体伪装成海难人员的尸体时,我发现石头表面有一个暗黄色的影子。一开始,我以为那是自己的倒影,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只巨脉蜻蜓的化石,在灰暗的海边散发奇异的金色光芒,翅膀上的脉络依然清晰可见。它的头部纹路中有流动的暗红。我想用手抹掉,却发现血并不是沾在石头表面的,而是狱警的血被化石的脉络吸收了。幻觉中,我看见它的翅膀由于吸收了新鲜血液获得了重生,随风而动,感受着海风的浮力。
我仰起头,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朝灯塔入口奔去!就在此时,一种比海潮更澎湃的情绪,在我内心瞬间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