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相对主义”之下的《庄子》哲学的思考

2018-07-04 11:40苏琴
西部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齐物庄子

摘要:《庄子》哲学有着其内在的立体架构与理论自洽性,简单地以“相对主义”的观点对“万物一齐”与“真知不知”的理念进行统摄,是有失偏颇的,因其割裂了《庄子》哲学中“齐物”与“安命”之间的联系,也忽视了“逍遥”这一最终归属。庄子思想中的相对性并非以个人主义的主观意志为判断标准,庄子哲学并非没有确定的是非判断标准,而是有“道枢”之论与“莫若以明”的标准;庄子的齐物思想有其内在的立体架构,并非相对主义能够涵括。

关键词:相对主义;《庄子》;齐物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8)04-0019-03

《庄子》哲学有其独特的思想体系支撑,“相对主义”更多地是从《齐物论》中断章取义而来。不可否认“齐物”思想之中有着对相对性与流变性的肯定,但是作为从“安命”到“逍遥”的途径,“万物一齐”的思想首先扎根于“安命”这一前提,进而服务于“逍遥”这一最终追寻,因此,不能仅凭《齐物论》中截取的部分语句作为评价庄子思想的主要原点。

一、庄子思想中的相对性并非以个人主观意愿作为判断标准

在国内各类搜索网站中输入“相对主义”,其词条中不乏以庄子作为我国“相对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并以“朝三暮四”的寓言作为例证来说明庄子思想中并没有是非的客观标准,而是受个人的主观意愿相左右。对此,回归原文是为庄子正名的最佳途径。

原文中众狙面对“朝三暮四”转变为“朝四暮三”的结果很是满意,皆悦,庄子评其为“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庄子·齐物论》)。此处众狙的喜怒对其本身而言,获得了心理的满足,也令狙公在相同的成本之下获得了期待中的效果,但是真正影响这个结果的并非是众狙的喜怒,而是原文中的“亦因是也”。对此,前文给出了直接的解释: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庄子·齐物论》)

可见,此则寓言中狙公乃是通达之人,准确地把握众狙的天性、掌握众狙的心理,從而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因此,庄子强调的不是个人的主观意愿,而是尊重个体的自然本性。在后文啮缺与王倪的对话中也能证明这一点: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庄子·齐物论》)

无论哪里是最适合居处的地方还是什么食物的味道最好,这并不取决于个体的主观意愿,而是因其自然本性所致,这与庄子因任自然、各安其性的思想一脉相承。而因任自然的思想在《庄子·齐物论》中还有更明确的体现:“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认为不纠结于是非的辨别,而凭借着自然本性作出行动方是圣人的作为。

其实,庄子不仅不是以个人的主观意愿作为左右是非的判断标准,而且还在因任自然的理念上主张自我悦纳,做到自明以明达,不以自己未得之物为忧,不以自己与他人的比较为悲。可见:

“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庄子·骈拇》)

值得注意的是,上文引用的片段中,无论是“达者”还是“圣人”,亦或是啮缺与王倪对话的最后提到的“至人神矣!……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齐物论》),真正能够通过庄子的“齐物”思想达到“逍遥”境界的对象实则并非一般的常人。因此,直接片面地截取庄子的相对性理念,而罔顾其“逍遥”的最终愿景,是对于庄子哲学观整体性的漠视。

二、《庄子》哲学中并非没有确定的是非判断标准

相对主义的一大特征即是对于真理存在性的否认,并且不存在确定的是非判断标准。但是,《庄子》哲学在提出事物的相对性后,直接给出了自己看待万物的态度与判断万物的标准,即“道枢”之论与“莫若以明”的标准。

庄子认为看待同一事物之所以会有不同的价值取向,那是因为人们各自的观察视角与立场不同,即“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庄子·齐物论》)。而人们又无法避免地带有各自的前见去理解事物,即带有“成心”,因此如何客观地看待并均衡这些不同的见解,不有失偏颇地盲目接受是庄子抛出的问题,即“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庄子·齐物论》)。

对此,庄子提出了“道枢”的概念。而在理解“道枢”之前,首先要对其中的“道”的涵义加以理解,在《《庄子·知北游》中,孔子向老子讨教什么是“道”,老子答曰:

“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

这句话的前半句意在对于处于流变世界的个体提出保持个体的独立性,不因外物而损益的要求,后半句则阐明了庄子之“道”的内涵,即盈而不匮、无穷无止,始终循环往复,滋养万物之根本。

因此,作为“道枢”应当是“道”的集中体现之处,庄子的原话是: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庄子·齐物论》)

世间万物正反相依,而是与非并非绝对的二元对立,正如老子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非、善恶之间还存在着相互的包含关系与内在转化,一味地用正反对错去衡量抉择,反而失去了事物的整体性与自然本性,而“道枢”则是各种事物、观点的转化中心,它能够帮助善于利用它的人们避开冲突,积极转化,从而应对一切流变。

相对主义一定程度上否认了客观真理的存在,但是庄子之言并非指的是各家都是真理,都可接受。所有观点皆可,即是所有观点皆不可,因此更要谨慎对待所有观点。

但是“道枢”毕竟还是方法论层面上的工具,其内在本质实则是“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庄子·齐物论》)自古以来,对于“以明”的解释各家各异,本文还是试图以《庄子》的原文来解答这一概念。笔者认为最能体现“以明”内涵的是《庄子·应帝王》篇内的这句:“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面对不断流变的外界事物,就如面镜而观一般,镜中的景象随着外界事物不断转换、如实反映,但是每一个曾在镜中照出镜像的事物无一停留在镜中,心灵应当如镜一般,任由物的来去,而不因外物所变。正如“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庄子·知北游》)中的古人之心境。

同样能体现庄子主张游心于内,不为外物所扰,不因时势而变的还有“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庄子·应帝王》)。

当人们面对“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窥)乎其始者也。”(德充符)这些不可窥探、不可预知的既定命运之时,深刻地感受到了人类认知的有限性,既然不知方是真知,那就更应无畏外物流变,保持内在心境的平和,处万物如一,即“眾人役役,圣人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庄子·齐物论》)。

可见,庄子的“齐物”思想通过“道枢”与“莫若以明”实现的是对于万事万物同等的关照,是超越苦乐、通向逍遥的媒介。

三、《庄子》中的齐物思想有着内在的立体建构,并非“相对主义”能够涵括

《庄子》中所呈现的思想体系是立体的,首先指出人们固有的“成心”,因此有了是非之辨,对此,庄子以相对性的观点指出“成心”不可取,应抛却自我中心,站在“道枢”之中看待各类观点,谨慎对待各类观点,最后,在相对性之上,他以“莫若以明”的态度表明了自身的认识标准,从而形成了“去成心—道枢—以明”的架构。笔者认为“去成心—道枢—以明”的架构与“安命—齐物—逍遥”的体系有着一定的内在联系。

从各阶段来看,去成心首先要以“安命”为思想基础,“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秋水》)试图强加个人主观意愿者,即有成心之人,去成心首先要做到因任自然、各安其性,即“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庄子·大宗师》);其次,“道枢”与“齐物”同样作为各自体系中起点与终点两者的实现途径,均是以相对性的“一”看待流变性的“多”;至于“以明”与“逍遥”都对最终能够实现这一结果的个体有着较高的要求。

而从整体上来看,第一个架构是“齐物”的主体,“齐物”作为“安命”与“逍遥”的桥梁,最终实现的是无差别境界,与道为一,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而“安命”与“逍遥”之中也有着化多为一的理念。

首先,“安命”的理念中“死生一体”,就将生与死两种生命状态融合为一个自然过程,即“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庄子·知北游》)庄子还做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来说明死生一体观,即“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庄子·大宗师》)这句话将生命的各个阶段比作身体,不可分离,把生死看作是生命的过程之一,不以生喜,不以死惧。庄子妻死,他鼓盆而歌就是基于这样一种领悟。庄子看似达观,实际上对生命有高度的敏感,因此,庄子对于既定命运的态度并非是消极被动的,而是敏感而超前的。

其次,“齐物”中的“道枢”一论所关注的视角的转移,实则也是《庄子》哲学中“化”的体现。而在“安命”的思想之中,庄子将死生也视为自然的过程转化,人生不过是气之聚散,参透了就不必惶惶然。即“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庄子·知北游》)

因此,庄子的思想自始至终都有着内在统一性,其哲学观就是“一”的体现。而“万物齐一”的思想在“逍遥”中也有体现:“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庄子·逍遥游》)。

但是,笔者认为这两个理论体系还是存在着根本的不同,庄子以“以明”态度平齐的对象从“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庄子·马蹄》)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庄子·齐物论》)来看,是根据“成心”的标准而来的、依托于现实的社会秩序之下的是非、善恶、正反,而“逍遥”的态度则是超脱于尘世之外,游于无何有之乡,无极之野的摆脱现实的精神追求,唯有“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方能“寓诸无竟”(《庄子·齐物论》)。(可见图1)

综上所述,以“相对主义”涵盖庄子的“齐物”思想是对《庄子》哲学整体性的割裂,而以“相对主义”看庄子思想则是对其“万物一齐”的理念的违背。如若循庄子之道,后学首先应当做的就是不带成心地看待其思想,并努力令自身以“以明”之姿,站在“道枢”的中心,尽力真实地反映出庄子的原意,而非受外界理论影响盲目地为它带上各种“主义”的帽子。

参考文献:

[1]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2]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9.

作者简介:苏琴,单位为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专业为课程与教学论。

(责任编辑: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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