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英
关于丧礼的语义,也即它的产生或来源,《礼记》中说:“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君子念始之者也。复,尽爱之道也,有祷祠之心焉。”(《礼记·檀弓下》)丧礼,是对死者的哀悼和悼念,生者念及先人,心里充满了悲恸。若悲恸过度会伤及生者的身心,因此制定礼节来节制这种悲恸,使它既能顺着生者的悲恸情绪,同时又能使之适应礼节而不致生者伤害身心。对于该引文,沈宏格认为:“其义为丧事极为哀戚,但念父母生我,注意节制,不欲伤其性。当然,这种哀戚之情为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而非有意为之。”(《〈礼记〉—丧礼孝道教化的建构》,《社科纵横》,2014年第3期)战学成则认为:“丧礼反映了上古先民的丧葬礼俗,表达了事死如事生的观念,更是对人生最后阶段的高度重视。丧礼的存在强调了对于个体生命归宿的尊重,对于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同时亦包含着对个体生命一生行为品质的总结。丧礼表达的是生命终结时的恭送情怀,丧礼的重要特征是体现孝道,这是君子品德的重要体现。”(《丧礼与〈诗经〉悼亡诗》,《学术交流》2006年第4期)
关于丧礼的本性,“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訾之者,是不知礼之所由生也。夫礼,吉凶异道,不得相干,取之阴阳也。”(《礼记·丧服四制》)礼是体察天地的运化、效法季节和阴阳变化并顺应人的感情而建立的。由此可知,礼是天地人之间的规则;而丧礼则是生者与死者之间,更确切地说是生者如何对待死者的规则。
丧礼是对死者的不舍和悲悼的礼节和制度。死者带走了与亲人之间联系最亲熟的世界关联和情感纽带,不舍是对亲人离去和最亲熟世界关系脱落的不舍,悲悼是对这种离去和脱落造成的心灵支撑的垮塌和精神空虚落寞的悲悼。死者生前病痛的折磨、行动的不便等,使得死对他们来说是种往生极乐的解脱,应当欢送;死同时也是生命自身的完成和圆满,应当祝福。丧礼就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不舍、悲悼、欢送和祝福的外在化的仪式和仪式的制度化。
不论是对死者的不舍和悲悼,还是对死者的欢送和祝福,都是对死者的一种态度,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对待生命的态度,从死者的死来反观生者的生。生命,是人的生命,是人一生行走的命运,即人一生生命的运行。生命在哪里运行以及如何运行?由于人站立在天地之间,同时也站立在生死之间,人的生命的运行即从出生到死亡或从摇篮到坟墓的过程。“父母之丧,衰冠、绳缨、菅屦,三日而食粥,三月而沐,期十三月而练冠,三年而祥。比终兹三节者,仁者可以观其爱焉,知者可以观其理焉,强者可以观其志焉。礼以治之,义以正之,孝子、弟弟、贞妇,皆可得而察焉。”(《礼记·丧服四制》)父母的丧事,要披麻戴孝,三日后才开始食稀饭,三月后才开始洗头;十三个月满周年,才能换上练冠;满三年才恢复日常生活。做到这三方面的礼节,仁者可从中见其爱心,智者可见其理性,强者可见其毅力。以礼来规范与约束行为,使行为符合礼的要求,真孝子、好后辈和正经妇女都以是否符合礼的要求和规范来衡量并得出的。
丧礼是个特殊的事件,它表现为时间的中断。时间的中断,把在此之前的时间作为已有的聚集和在此之后的时间作为将来的期许进行区分并使之隔离开来,给予特别的注意。丧礼同时也是一条关于世界的分界线,生者所处的阳世间和死者所处的阴世间的分界线,在此界限处,生者与死者聚集在一起,共同游戏。在这个意义上,丧礼作为在此时间中断处和空间的界限处的聚集,关涉生者悼念的行为与心理的统一,并有一结构,包括谁为丧礼、丧礼为谁和如何进行丧礼三个方面。
首先,谁为丧礼?是生者。这里值得追问的问题是,生者与死者具有什么样的关系值得生者为死者办丧礼?生者与死者的关系主要有:祖宗与子孙、父母与子女、兄弟与姐妹等,还包括乡里邻居间,还有国君与臣民之间的尊卑等级、人情关怀和国家价值观的普及。诸关系中突显出生命和情感世界的关联,关联到不舍、祝福、或生者希望死者能给予生者以生的希望、消除灾难或祈愿死者能在阴世间保佑生者在阳世间多福多寿等等。
其次,丧礼为谁?是死者。这里的问题是,死者自身有何特别之处需要或者值得办丧礼?如父母给予儿女以生命,家族的财富、权利和名誉的嘱托与守护,希望和承诺的托付,礼节作为维护政治统治秩序的需要等。
如何进行丧礼?即生者在关于丧事的礼制中如何对待死者的问题,主要有四个方面。
首先是关于丧礼期间言行的规定。丧礼期间言行的规定,就是在丧礼期间应当如何说话和做事。对于死者,“卒哭乃讳。礼,不讳嫌名。二名不偏讳。逮事父母,则讳王父母;不逮事父母,则不讳王父母。”(《礼记·曲礼上》)避免使用死者的名讳,同音的可以不避,双名字只避其一。若父母在世时奉事了父母,就要避讳父母的名字;若没有,则可不用避讳。
关于丧家的言行。“齐者不乐不吊。居丧之礼,毁瘠不形,视听不衰。”(《礼记·曲礼上》)举行斋戒的人要齐一心思,不能听音乐,也不能往丧家慰问。居丧之礼,需要斋戒和沐浴更衣,保持身体和服装的清洁,并且依据年龄和身体状况的不同,礼节会有所不同。“礼:斩衰之丧,唯而不对;齐衰之丧,对而不言;大功之丧,言而不议;缌、小功之丧,议而不及乐。”(《礼记·丧服四制》)礼书有规定,服斩衰的丧者,只做“唯唯”而不说话;服齐衰的丧者,虽可应答别人的问题,但自己不主动找话说;大功之丧,所有话说,但不与人议论;至于小功之丧,虽可议论,但不能说及让人快乐的事。
关于去慰问丧家的人的言行。“吊丧弗能赙,不问其所费。……适墓不登垄,助葬必执绋。临丧不笑。揖人必违其位。望柩不歌。入临不翔。当食不叹。”(《礼记·曲礼上》)若没有钱财给予他们,就不要乱问他们需多少钱。在墓地上,不要登死者的丘垄。参加葬礼必须助挽柩车,不能嬉笑也不要唱歌。给人作揖,必须离开原来的位置,以示尊重。在丧葬之地,走路不要回头张望,吃饭时也不要叹气。
君子的言行。“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丧复常,读乐章,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公庭不言妇女。”(《礼记·曲礼下》)居丧之礼中,未葬之前,要学习如何处理丧礼;既已葬之后,要学习祭礼;三年之丧完毕后,恢复正常生活,可以读诗歌。但是,在居丧时不可以谈快乐的事情,祭祀时不可以谈凶事,在办公的地方不可以谈妇女之事。
其次是关于丧服的规定。“丧有四制,变而从宜,取之四时也。有恩有理,有节有权,取之人情也。恩者仁也,理者义也,节者礼也,权者知也。仁义礼知,人道具矣。”(《礼记·丧服四制》)丧服的制定和穿戴有四个原则:仁义礼智。它首先依据时间的不同,如四季的变化而不同而制定;其次它依据人的心理的不同,区分出感情、理性、节限和方便等,使之分别对应仁、义、礼和智。仁义礼智,是人特有的良知良能,具备此良知良能,人格则完善了。
关于父母之丧的丧服。“斩衰,括发以麻;为母括发以麻,免而以布。齐衰,恶笄带以终丧。男子冠而妇人笄,男子免而妇人髽。其义:为男子则免,为妇人则髽。苴杖,竹也;削杖,桐也。”(《礼记·丧服小记》)为父母服丧的丧服,都用麻布括发且以麻布为“免”,唯一不同的是父丧服斩衰。在居丧期间,女人服斩衰用麻髽、服齐衰用布髽,而成年男子有冠要去冠用“免”。父丧用竹制的苴杖作为孝棒,而母丧用桐木制的削杖作为孝棒。
再次是关于丧礼期间饮食的规定。“丧食虽恶,必充饥,饥而废事,非礼也;饱而忘哀,亦非礼也。视不明,听不聪,行不正,不知哀,君子病之。故有疾饮酒食肉,五十不致毁,六十不毁,七十饮酒食肉,皆为疑死。”(《礼记·杂记下》)丧食虽不好,但须用它充饥;饿着肚子做事,有违礼节。但因温饱而忘记哀思,那也有违礼节。若因哭泣哀伤而损伤视力听力或者是导致行动失常甚至精神麻木,这些都是礼节制定者需要担忧并考虑的问题。因此,礼制规定:居丧者有病可以吃肉,五十岁以上不要太过哀伤,六十岁以上可以免除哀伤,七十岁以上可以跟平常一样喝酒吃肉,就是怕老人因参与别人的丧事而丧失他自己的性命。
在饮食中表达悲哀的方式。“斩衰,三日不食;齐衰,二日不食;大功,三不食;小功缌麻,再不食;士与敛焉,则一不食。(《礼记·间传》)由此可知,服斩衰者,须禁食三天;服齐衰者,要禁食两天;服大功者,禁食三顿;服小功缌麻者,只禁食两顿;一般人若要帮助小敛,也要禁食一顿。
最后是关于丧礼期限的规定。自三代上古以来,一般都倡导三年之丧。三年之丧的根据。“上取象于天,下取法于地,中取则于人,人之所以群居和一之理尽矣。”(《礼记·三年问》)丧葬三年之期,模仿上天的运转并效法大地的变化,中间以人的感情为原则,通过这些才能维系群体生活并团结和睦地生存在天地之间。“三年之丧何也?曰:称情而立文,因以饰群,别亲疏贵践之节,而弗可损益也。故曰:无易之道也。”(《礼记·三年问》)提倡三年丧期的必要性,在于它是随着内心哀戚程度而制定的礼文,并借此表明亲属关系并区分出亲疏贵贱的界限,而且还不能随意增减,是不能变动的原则。三年之丧合于人性,在于“创钜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三年者,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礼记·三年问》)丧亲之痛太过伤身耗神,复原的日子自然相应拉长,痛苦越厉害,痊愈自然拖延得越久。居丧三年,就是为配合内心的创痛、为极度的哀痛而制定的礼节。
三年之丧的范围,“自天子达于庶人”(《礼记·王制》)。从天子到平民都是三年丧期,且都禁止在居丧期间做与居丧无关的事情。
丧礼主要分为四类,即关于君、大夫、士和父母的丧礼。限于篇幅,这里主要介绍丧礼饮食及大敛等内容。
首先是关于君的丧礼。关于饮食的方法,“君之丧,子、大夫、公子、众士皆三日不食。子、大夫、公子、众士食粥,纳财,朝一溢米,莫一溢米,食之无筭;士疏食水饮,食之无筭;夫人、世妇、诸妻皆疏食水饮,食之无筭。”(《礼记·丧大记》)君丧期间,嗣子、大夫、庶子、众士都须三天不吃东西。三天后,开始只能喝粥,分配是早晚各一溢米,众士、大夫、世妇和妻妾都吃粗饭喝白水,随饿随吃,没有顿数的限制。下葬后,嗣子可以吃粗饭喝白水,但不能吃青菜和水果,下葬后才能吃菜果和肉。这一规定,君、大夫、士和妇人都得遵守。大敛来临,“君将大敛,子弁绖,即位于序端,卿大夫即位于堂廉楹西,北面东上,父兄堂下北面,夫人命妇尸西东面,外宗房中南面。小臣铺席,商祝铺绞紟衾衣,士盥于盘,上士迁尸于敛上。卒敛,宰告,子冯之踊,夫人东面亦如之。”(《礼记·丧大记》)国君大敛之时,嗣子要戴皮弁和环绖,于东墙下的走廊南端就位,卿大夫在堂上南边楹柱就位并脸朝北,以东方为尊。父兄辈在堂下向北就位,国君的夫人命妇站在尸首的西边,脸朝东,而同宗妇女都在房中并脸朝南。近臣在床上铺席子,丧祝在席子上铺布条、被单、被子和衣服,士在盆里洗过手后,上士举起尸首抬到敛服之上。敛完后,大宰要向主人报告国君棺材的规格,“君大棺八寸,属六寸,椑四寸;……君里棺用朱绿,用杂金鐕……君盖用漆,三衽三束。”(《礼记·丧大记》)国君的棺材分三层:最外面的八寸厚,中间的“属”六寸,内层的“椑”四寸且用朱绿色的缣衬里,用金属钉钉着。棺材盖和棺材墙接缝处用漆涂合,每边三处接榫并用皮带捆住。
其次是关于大夫的丧礼。关于饮食的方法,“大夫之丧,主人、室老、子姓皆食粥,众士疏食水饮,妻妾疏食水饮。”(《礼记·丧大记》)大夫之丧,嗣子、家臣和众人都只喝粥,属下的众士和妻妾只吃粗饭白水。大夫大敛之时,“大夫之丧,将大敛,既铺绞紟衾衣。君至,主人迎,先入门右,巫止于门外,君释菜,祝先入,升堂,君即位于序端,卿大夫即位于堂廉楹西,北面东上;主人房外南面,主妇尸西东面。迁尸,卒敛,宰告,主人降,北面于堂下,君抚之,主人拜稽颡,君降,升主人冯之,命主妇冯之。”(《礼记·丧大记》)大夫大敛时,若国君到来,主人则须到门外迎接,进门后主人须在右边肃客。跟国君一起来的巫师则停在门外。君放下祭门神的祭品后,祝先进去并登堂上,国君然后到东边走廊的南端就位,然后卿大夫在堂上南端楹柱的西边就位,然后主人站在房外并面朝南方,而主妇则站到尸首西边并面朝东方。在这之后,将尸首搬到铺好的敛服上。敛完后,家宰向主人报告,主人则下堂向北站着,国君抚摸尸首,主人须下拜磕头。国君从堂上下来后,主人主妇则上去抱尸。大夫棺材的规格,“上大夫大棺八寸,属六寸,下大夫大棺六寸,属四寸……大夫里棺用玄绿,用牛骨鐕……大夫盖用漆,二衽二束。”(《礼记·丧大记》)大夫的棺材分两层:上大夫外层八寸,内层六寸;下大夫外棺六寸,内棺四寸。大夫的内棺都用黑色的缣衬里,用牛骨钉钉住。棺材盖和棺墙接缝处也用漆漆合,但每边只有两个接榫并用皮带捆着。
再次是关于士的丧礼。士丧期的饮食跟大夫的规格一致。士将大敛时,“士之丧,将大敛,君不在,其余礼犹大夫也。”(《礼记·丧大记》)士大敛,国君不会到来,其余的礼节与大夫的礼节大致差不多。士的棺材规格,“士棺六寸……士不绿……士盖不用漆,二衽二束。”(《礼记·丧大记》)士的棺材只有六寸厚的大棺,棺内没有衬里,棺材和棺墙的接缝处也不用漆,每边只有两个接榫并用皮带捆住。其中,在出殡、饰棺、下葬的工具以及棺椁等方面,君、大夫和士之间由于权力、身份、地位等不同,丧礼的规格也不同,并刻意凸显其差异,在此限于篇幅略去不谈。
最后是关于父母的丧礼。“父母之丧,居倚庐,不涂,寝苫枕块,非丧事不言。”(《礼记·丧大记》)关于父母的丧事,孝子住在临时搭建的不曾涂泥的倚庐中,睡在草垫上,以土石作枕头。除了丧事,其他的一概不说。关于父母之丧的丧服和饮食起居方面的要求,前面已经说过,此不赘述。尽管这样,一般家庭的父母之丧,远没有前述三种丧礼那么多规格和要求。
通过上述可知,丧礼是必要的,对生者情感的节制有利于生者身心健康,但同时也应避免走向极端。过于繁琐的仪式和礼节,不仅劳民伤财,给生者造成不必要的负担,而且也不利于社会经济发展,如国君的丧礼基本上举全国之人力物力进行丧葬。丧礼宜简化,回归并合于人性即可,否则就不仅只是对生者的折磨,同时也是对死者的折磨。
从上述对丧礼种类的分析可知,《礼记》过于偏重君和大夫的丧礼,士与父母的丧礼处于次要位置,甚至被忽略;同时也忽略了子女先于父母死亡和朋友之间的悼念等情况,虽然有提及对兄弟丧礼的情况,但与君臣和父母的丧礼相比,远过于简略。
古代丧礼虽然触及了生命的本性,重视生命与死亡,但对生命本身和死亡本身缺乏真正的思考,因此并未认清生命的本性,反而对之层层系缚并遮蔽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