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水喻”哲思中的四重意蕴

2018-07-04 09:17陈怀松
华夏文化 2018年2期
关键词:精神境界天道道家

□陈怀松

《老子》以“道”为核心的哲学形态从世界本体、万物演化、生存智慧、认知形态、行事谋略及精神境界等方面奠定了中国道家哲学的基础。对“道”的认知和把握超越一般知识标准和认知形态,因此,《老子》一书经常用比喻的方式来揭示和表达对道的论述。

美国学者艾兰(Sarah Allan),在《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一书中指出:“在中国早期哲学思想中,水是最具创造活力的隐喻。包括‘道’在内的中国哲学的许多核心概念都根植于水的隐喻。中国早期哲人总是对水沉思冥想,因为他们假定,由水的各种现象传达出来的规律原则亦适用于整个宇宙。”这一论述尤其适用于《老子》经典文本,水的喻象贯穿整个《老子》道论哲学体系。关涉水本身的日常直感形象,主要包括实体存在及其情态变化两方面,渊、谷、川、江、海、牝、盅等象征实体存在;玄、清、泛、流、下、静、盈、旷、浊、澹、泊等描摹实体的情态变化。《老子》进而从作为自然实体的存在向人的主体性认识过程及其社会关系展开,完成了“水”性哲学的整体结构。

一、玄动普泛的创生之道

老子生活和思考的地域,河系密布,沟谷纵横,水草丰美,在《老子》经文构造中,道是水的哲学提炼,水是道的自然原型,二者如影随形,彼此呼应。作为道家哲学核心概念的“道”,从根本上规定了道家哲学的存在形态,通过水的具体喻象,道具有以下几个本体论方面的特征,从而构成宇宙运化的根本动力和世界万物创生机制。

1.虚空玄妙,运化无穷。水深为玄,并且变化莫测,学者庞朴认为道家所谓玄,正是取自流水的漩涡;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既可以理解成道为万物之本,也可想象成水是万物之源。道还如同装盛液态物质的“盅”,虚空而日用不绝,《老子》进而将道比喻成渊、谷、牝、江、海这些与水密切相关的物象。作为万物的宗源,道的存在表现出幽隐、深沉和澄寂的状态,在存与不存之间独自运化,创生万物(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空旷幽谷即象征着道的神妙变化。《大戴礼记·易本命》言“谿谷为牝”,《老子》明确认定:“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2.普泛周流,有无相生。水的基本存在状态和运动倾向即流动不止,道因此便如谷中之水“虚而不屈,动而愈出”。道具有普泛周流,生养万物而不彰显其功的无为特性(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衣养万物而不为主),道的存在无形无为,象征着世界本体存在的幽渺深湛。同时,本体之道在现象上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多元景观,正如无形之水随物赋形,周流无碍,从而揭示了道及其现象化的关系是一种有无相生的过程,现象之有与本体之无,彼此映照,一体相通。道对万物的创生运化恰如渊深博大之水的“逝—远—反”,周流不息,循环互通的变化情态。

3.寂寥自然,清静深奥。道的原初形态,从根源上表现出有无混沌杂糅的景象,超越世界万物,寂寥不改,为天下母。存在境域中的四大(道、天、地、人)构成道体存在的四维景观,相互之间以道作为根本参照和决定机制,“自然”成为万物最高存在原则。自然在水形的表象上即是“清”和“静”的样态,因为“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天下万物以及相互关系、变化均以清静之水作为终极衡量标准,道决定万物源于本性,“天之道,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清静之道还同时是流动纷呈之万物的护藏荫庇的动力源泉和存在依托(道者,万物之奥)。

《老子》对水的本体意蕴的论述在中国哲学史上有着重要影响,由此决定了道家哲学形态的内在自然气质和存在形态。战国稷下道家重要经典《管子》,在《水地》篇中,从宇宙发生论的角度对《老子》相关哲学言论进行归纳,第一次明确肯定,水是“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而且水如筋脉流通一般还构成了大地血气,集于天地,藏于万物。

二、平准玄览的认知形态

域中四大之一的人,与天道同样具有内在关联,这种关联通过道家哲学独特的认知方式表现出来。道的存在超越于宇宙万物,是为象帝之先,具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恍惚存在特点。并且,“道常无名”,名称或概念是人一般意义上的对象化认知形式。《老子》一方面肯定名认知多样万物,即把握“有”的功能,另一方面强调概念认知无法把握道本身,即“无”,面对这一根本、终极同时无法对象化的道体,概念思维和名称认知方式必须终止。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对象化知识陷溺万物的多元繁复而未能洞察道的本质,因此,《老子》所推崇的识道方式即“自知者明”式的“玄览”。“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玄览即识道的根本方法,哲学史家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一书中认为:“涤除就是把心中的一切欲望都去掉,这就是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就可以见道了,见道就是对于道的体验,对于道的体验就是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

用玄览的方式之所以能够体验和认知道,在于自然人心与天道内在相通,包括对象化认知和直线式的逻辑思维在内的一切欲望和主观造作都是《老子》和道家哲学所极力排遣的妨碍见道的弊病,因为人对事物的认知“其出弥远”,对道也就“其知弥少”。《庄子·天道》就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最高的精神状态和意识活动,正如平正明净的镜面对万物的相互映照,也即老子所提出的对道体的玄览方式。

《老子》提出了不出户,不窥牖,不行而知,不见而明的体认道的根本模式。“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感官觉知无法体知甚至背离道的内在本质,体认天道也就是一个堵塞感官、不知不言、远离亲疏、泯灭贵贱、混同利害的过程。所要达到玄同境界在精神上要求杜绝所有嗜欲孔窍的生命活动,进而呈现出不露锋芒、消解纷扰、含敛光耀、混同尘世的“玄同”气象。

三、柔弱谦下的处世智慧

“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道对天地万物的含纳统摄作用无所不在,无机不运,而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说文》释泉出通川为“谷”,百川所归往的江海更在百谷之下,具有《管子·水地》所赞美的“卑下”特性(“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为都居”)。

《老子》简明扼要地将水的卑下特性上升到“上善若水”的高度,“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的形象几乎就是天道的自然表现,人秉道而为,尊徳而行,“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一处世纲要一举容纳整合了水的卑下低流、渊深平静、普泛周流、平正公允、依时循返的特点,以此处理人事问题,能够避免错失。

在人事处理上,水的上述品性还被《老子》总结为柔弱、守静、下取三个原则。柔弱之所以胜刚强,在于遵照了天道运行的辩证法则。水,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故而要把握有和无之间的辩证关系,随顺水的柔性之势而动的处世方式能够获得无为无事而有功有益的效果。“以无事取天下”,无事的表现即守静无欲的精神状态和处世格局,依照道法自然的水性存在,“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至柔胜强、守静无为的目的在于对事功的追求。小则个体的颐养身命,中则群体聚合的自我调适,大则国际邦交,都遵从“牝以静胜牡”的原则,大牝意味着邦国之大,对小邦的下取,同样表现出水静下交、无欲顺流、安于自然的特点。

四、清静虚涵的精神境界

人是天道存在的精神核心和生命活动的主体承载,在自我精神境界开拓和调整方面,《老子》同样给予了重视,从“上德若谷”“微妙玄通”“致虚复命”三个层面完成了道家精神境界的自我营构。

其一,上徳若谷。谷的卑下空旷象征着精神境界的虚空广阔。圣人治理天下、教化百姓便将虚心与饱腹、寡欲、健体相提并论,作为首要原则(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为无为,则无不治)。心虚则能纳万物、蕴生机,开辟自我成就和事物发展的可能空间。其二,微妙玄通。这是古之善修道的基本要求,正如渊潭之水深不可识,“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静然后清,动然后生,这正如渊、谷的存在形态,天道混沌,自蕴生机,超于言象,奥妙无穷。其三,致虚复命。万物芸芸,变化万千,在极致之处终归于道之虚静涵摄,生命的归复正在于对自我清静本性、无穷可能及与道复归融通的过程,生命尊常秉公、容物全性、顺其自然,便能没身不殆。

“澹兮其若海”,大海的浩瀚无际、淡泊沉静是自我精神境界雄阔而又平静的表征,精神修炼的循环反复指向万物自然、清静自正、无欲自守的行事标准。《老子》通过精神境界的揭示从道、物、人、事、心的角度完成了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道家境域的独特形态的构建与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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