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交流与十六国北朝文化认同

2018-06-25 05:41左华明
殷都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鲜卑少数民族文化

左华明

(长江大学图书馆,湖北 荆州 434023)

十六国北朝时期,中国历史经历了曲折的发展历程,周边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地区带来狂风暴雨般的冲击后最终趋于融合,各种文化激烈碰撞后最终实现融合,国家屡次分裂后最终重新走向统一。中华文明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经历血与火的洗礼后迎来鼎盛期。历史学家对十六国北朝的汉化和民族融合多有探讨,成果颇丰。不过对于图书在推动十六国北朝文化认同形成中的作用,史家较少措意。本文对此略加申述,以求教于方家。

一、十六国北朝文化认同的建构路径

史学上习惯将十六国的建立者称为“五胡”。所谓五胡,即匈奴、鲜卑、羯、氐、羌,是就其民族血统而言。然而,儒家思想历来主张以文化而不是以血缘来区分民族,“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儒家思想强调文化认同在民族认同中的关键作用,民族血统反而居于次要地位。儒家的华夷之辨,既有歧视少数民族的一面,也有用夏变夷的一面,其文化主义的民族观影响了中国长达两千多年。

陈寅恪先生认为 :“汉人与胡人之分别,在北朝时代文化较血统尤为重要。凡汉化之人即目为汉人,凡胡化之人即目为胡人,其血统如何,在所不论。……此为北朝汉人、胡人之分别,不论其血统,只视其所受之教化为汉抑为胡而定之确证,诚可谓‘有教无类’矣。又此点为治吾国中古史最要关键,若不明乎此,必致无谓之纠纷”[1](P200)。陈先生‘有教无类’的文化民族史观是理解魏晋南北朝隋唐历史的关键,其观念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一方面强调华夷之辨,另一方面强调文化认同在民族认同中的作用,为“用夏变夷”提供了可能。这种既保守又开放的特殊思想深刻影响了中国历史。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代,随着五胡少数民族进入中原以及汉族政权的南迁,在大江南北掀起一场文化认同、民族认同重构的过程。北方地区由于民族成分异常复杂,民族间的冲突剧烈,文化认同的重新建构更加复杂和多变。十六国北朝时期的文化认同,从趋势来说,有华夏文化认同、西域文化认同、鲜卑文化认同、其他少数民族文化认同。在文化认同建构的路径上,它们是不同的。

1.华夏文化认同的建构 :图书阅读和教育

华夏文化的内容是以先秦文化为基础,经过历代学者的阐述和统治阶级的加工,逐渐形成的以儒家思想为主,包括道家、史学、文学等在内的庞大体系。华夏文化的载体形态主要是图书典籍,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形成经、史、子、集四大部类。因此,十六国北朝时期,华夏文化认同建构的主要路径为图书阅读和教育。

南匈奴,从西汉中期内附,长期在并州居住,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较大,在阅读汉文化典籍上也较其他少数民族要深。刘渊“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2](P2645); 刘和“习《毛诗》、《左氏春秋》、郑氏《易》”[2](P2652)。刘聪“年十四,究通经史,兼综百家之言”[2](P2657)。刘曜不仅有一定文学,且能兴办教育、传播儒家文化,“读书志于广览,不精思章句,亦善属文,工草隶。……立太学于长乐宫,小学于未央宫,简百姓年二十五以下十三以上,神志可教者千五百人,选朝贤宿儒明经笃学以教之”[2](P2688)。

其他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地区较晚,在汉文化典籍阅读上,虽然没有匈奴刘渊等人那样具体、深入,但也有读书和求学的记载,且在提倡儒学、兴办学校等方面做出了贡献。慕容皝“尚经学,善天文。”[2](P2815)“赐其大臣子弟为官学生者号高门生,立东庠于旧宫,以行乡射之礼,每月临观,考试优劣。…亲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著《典诫》十五篇,以教胄子”[2](P2826)。苻坚“八岁,请师就家学,洪曰 :‘汝戎狄异类,世知饮酒,今乃求学耶!’……广修学官,召郡国学生通一经以上充之,公卿以下子孙并谴受业”[2](P2884、2888)。姚兴为太子时,“与其中舍人梁喜、洗马范勗等讲论经籍,不以兵难废业”[2](P2975),“天水姜龛、东平淳于岐、冯翊郭高等皆耆儒硕德,经明行修,各门徒数百,教授长安,……兴每于听政之暇,引龛等于东堂,讲论道艺,错综名理”[2](P2979)。姚泓“博学善谈论,尤好诗咏。尚书王尚、黄门郎段章、尚书郎富允文以儒术侍讲,胡义周、夏侯稚以文章游集”[2](P3007)。沮渠蒙逊“博涉群史,颇晓天文”[2](P3189)。

赵翼《廿二史札记》中有“儹伪诸君有文学”条,专门论述了十六国中少数民族君主的汉文化典籍阅读和汉文化素养,称 :“晋载记诸僭伪之君,虽非中国人,亦多有文学。……此皆生于戎羌,以用武为急,而仍兼文学如此,人亦何可轻量哉”[3](P171)。对于赵翼的“儹伪诸君有文学”条,胡鸿进行了补充和考证,虽然未对十六国君主有文学的历史真伪做明确判断,但认为其是十六国政权史官苦心润色的结果,是一种有意塑造的“史相”[4]。《晋书》的载记部分对十六国诸君阅读汉文化典籍、兴办学校和崇尚儒学的记载比较详细,有大量细节性的史料支撑,包括所读之书、所兴之学、所崇之儒,其真实性看来是比较可信的,即便偶有争论,也由于年代久远、史料较少等问题而无从精确考证。

由于华夏文化认同建构在图书典籍之上,一些少数民族政权对于本民族重要成员阅读汉文化典籍或有华夏文化认同倾向的现象是高度戒备的,以防止本民族的华夏化。

拓跋力微之子沙漠汗于魏晋之际在洛阳为质子多年,“始祖闻帝归,大悦,使诸部大人赴阴馆迎之。酒酣,帝仰视飞鸟,谓诸大人曰 :‘我为汝曹取之。’援弹飞丸,应弦而落。时国俗无弹,众咸大惊,乃相谓曰 :‘太子风彩被服,同于南夏,兼奇术绝世,若继国统,变易旧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国诸子,习本淳朴。’咸以为然。且离间素行,乃谋危害”[5](P4)。拓跋鲜卑部落大人认为沙漠汗服装、气度、习惯与中原地区相同,担心他继位后会变易鲜卑旧俗,便向力微进谗言而杀之。虽然未见沙漠汗阅读汉文化典籍的记载,但其在洛阳居住时间较长,诸部大人认为其文化认同已经发生变化。

贺狄干出使后秦,为姚兴所留,“狄干在长安幽闭,因习读书史,通《论语》、《尚书》诸经,举止风流,有似儒者。初,太祖普封功臣,狄干虽为姚兴所留,遥赐爵襄武侯,加秦兵将军。及狄干至,太祖见其言语衣服,有类羌俗,以为慕而习之,故忿焉,既而杀之”[5](P686)。贺狄干因在长安习读书史、举止有似儒者而被道武帝所杀。

2.五胡少数民族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的建构

十六国北朝时期,除了华夏文化认同外,还有鲜卑和其他少数民族文化的认同。由于这些文化的载体不像华夏文化那样依靠图书典籍,而是依靠少数民族特殊的祭祀仪式、民族传说、风俗习惯、服饰、姓氏等,其建构路径也不同于华夏文化认同。确切地说,少数民族的文化认同建构,更偏重于民族认同的强化。

汉、前赵政权就是建构在南匈奴对本民族以往历史记忆的民族意识之上。刘渊将派兵救司马颖,刘宣等固谏曰 :“单于积德在躬,为晋人所服,当兴我邦族,复呼韩邪之业,鲜卑、乌丸可以为援,奈何距之而拯仇敌!”[2](P2648)

姓氏是拓跋鲜卑文化认同的一部分。“魏氏本居朔壤,地远俗殊,赐姓命氏,其事不一,亦如长勺、尾氏、终葵之属也。初,安帝统国,诸部有九十九姓。至献帝时,七分国人,使诸兄弟各摄领之,乃分其氏”[5](P3005),为七族,又有叔孙氏、车氏,“凡与帝室为十姓,百世不通婚。太和以前,国之丧葬祠礼,非十族不得与也”[5](P3006)。十六国北朝中,除了北魏,后赵政权也有“国人”的概念,“太兴二年,勒伪称赵王,…号胡为国人”[2](P2735)。

拓跋鲜卑的风俗、建筑、礼仪、语言等也不同于中原。《南齐书》言之甚详,“披发左衽,故呼为索头”[6](P983),“什翼珪始都平城,犹逐水草,无城郭,木末始土著居处”[6](P984),“城西有祠天坛,立四十九木人,长丈许,白帻、练裙、马尾被,立坛上,常以四月四日杀牛马祭祀,盛陈卤簿,边坛奔驰奏伎为乐”,“其车服,有大小辇,皆五层,下施四轮,三二百人牵之,四施絙索,备倾倒。轺车建龙旗,尚黑”[6](P985)。这些都是其文化认同的构成部分。

3.西域文化认同的建构

北齐末年西域文化盛行,后主君臣沉迷其中,其文化认同建构在胡琵琶、握槊、龟兹杂伎歌舞等之上。后主高纬习染西域文化,“盛为无愁之曲,帝自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诸宫奴婢、阉人、商人、胡户、杂户、歌舞人、见鬼人滥得富贵者将万数”[7](P112),“刑残阉宦、苍头卢儿、西域丑胡、龟兹杂伎,封王者接武,开府者比肩”[7](P685)。恩倖和士开“其先西域商胡,本姓素和氏”,高湛时“能弹胡琵琶,因此亲狎”[7](P686),其文化认同不仅在于出自西域胡商及善于弹奏胡琵琶等西域乐器,还体现在图书阅读上,“士开禀性庸鄙,不窥书传,发言吐论,惟以谄媚自资”[7](P689)。

握槊是北魏后期传入的一种西域博戏。“高祖时,有范宁儿善围棋。赵国李幼序、洛阳丘何奴并工握槊。此盖胡戏,近入中国,云胡王有弟一人遇罪,将杀之,弟从狱中为此戏以上,意言孤则易死也。世宗以后,大盛于时”[5](P1972)。北齐时,握槊之戏盛行于宫廷,世祖武成帝高湛、武成皇后胡氏皆好此戏,和士开由此得到宠幸,“世祖性好握槊,士开善于此戏”[7](P686),“武成宠幸和士开,每与后握槊,因此与后奸通”[7](P126)。

恩倖韩凤、穆提婆也喜欢握槊。“寿阳陷没,凤与穆提婆闻告败,握槊不辍,曰 :‘他家物,从他去。’”后主高纬与韩凤、穆提婆君臣还受到龟兹文化的影响,“后帝使于黎阳临河筑城戍,曰 :‘急时且守此作龟兹国子,更可怜人生如寄,唯当行乐,何因愁为?’君臣应和若此”*《北齐书》卷50《韩凤传》。岑仲勉在研究隋唐历史语言时认为 :“龟兹国子犹言龟兹国人”,岑仲勉著《隋唐史》,597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后主君臣在黎阳筑城做龟兹国的思想明显是受到西域文化的影响。

二、文化认同的冲突

十六国北朝时期,由于民族交往的频繁,民族间的文化认同出现交融,特别是少数民族对华夏文化的认同感逐渐增强。不过在此过程中,文化认同的冲突不断,华夏文化认同、鲜卑文化认同和西域文化认同三者间错综复杂的冲突深刻影响着北朝后期的政治发展。

北魏孝文帝实行汉化改革后,北魏内部的文化认同发生了分裂。主张汉化政策的孝文帝改革派与主张保持鲜卑化的部分贵族、武人间产生裂痕。太子元恂,在迁都洛阳后,“忌河洛暑热,意每追乐北方”,适值孝文帝在太和二十年(496年)出游嵩山,命恂镇守洛阳,恂阴谋“召牧马,轻骑奔代”,孝文帝下诏废恂为庶人,不久又用椒酒将其毒死。太子恂密谋奔代,与其文化认同有关,史称“恂不好书学”[5](P588),即不爱好读书,其不喜好汉文化而留恋鲜卑文化可见一斑。

文化认同的冲突,也反映在孝文帝提倡的汉文化认同与六镇起义者及其后继者东魏、西魏的鲜卑文化认同之间。六镇起义的主体为戍守六镇的鲜卑族、高车族军人和鲜卑化汉人。在孝文帝汉化改革后,随迁洛阳的军民逐渐汉化,但六镇军民的文化认同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仍然保持着高度的鲜卑化。六镇起义,除了迁都和汉化改革带来的六镇军民利益受到损害、地位下降的原因外[8],文化认同冲突也是重要因素。东魏的建立者高欢,“字贺六浑”,“神武既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7](P1)。西魏建立者宇文泰,“字黑獭”[9](P1),自称出于鲜卑族宇文部。北齐、北周政权均带有浓厚的鲜卑文化认同,不同于北魏孝文帝提倡的汉文化认同。

北齐后期还出现了西域文化认同与汉文化认同的激烈冲突。高阿那肱对汉文化非常无知,“尚书郎中源师尝咨肱曰 :‘龙见,当雩。’问师云 :‘何处龙见?作何物颜色?’师云 :‘此是龙星见,须雩祭,非是真龙见。’肱云 :‘汉儿强作知星宿!’其墙面如此”,这与其不喜欢阅读汉文化图书有关,史称“肱才伎庸劣,不涉文史,识用尤在士开之下”[7](P690)。高阿那肱不以知识贫乏为耻,还辱骂虽然是鲜卑族血统但已经具备相当汉文化知识的源师为“汉儿”,其文化认同可知,也正应验了孝文帝对鲜卑族子弟不读书最终难免面墙的担忧。“又有史丑多之徒胡小儿等数十,咸能舞工歌,亦至仪同开府、封王……至于胡小儿等眼鼻深崄,一无所用,非理爱好,排突朝贵,尤为人士之所疾恶”[7](P694)。北齐末年西域文化认同与华夏文化认同的矛盾可见一斑。

文化认同的冲突最终导致了流血事件。恩倖韩凤“于权要之中,尤嫉人士,崔季舒等冤酷,皆凤所为。每朝士谘事,莫敢仰视,动致呵叱,辄詈云 :‘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若见武职,虽厮养末品亦容下之”[7](P693)。韩凤尤其厌恶汉族士人,骂他们为“狗汉”,并促成了崔季舒等人被杀。“属车驾将适晋阳,季舒与张雕议 :以为寿春被围,大军出拒,信使往还,须禀节度;兼道路小人,或相惊恐,云大驾向并,畏避南寇;若不启谏,必动人情。遂与从驾文官连名进谏。时贵臣赵彦深、唐邕、段孝言等初亦同心,临时疑贰,季舒与争未决。长鸾遂奏云 :‘汉儿文官连名总署,声云谏止向并,其实未必不反,宜加诛戮。’帝即召已署表官人集含章殿,以季舒、张雕、刘逖、封孝琰、裴泽、郭遵等为首,并斩之殿庭,长鸾令弃其尸于漳水”,崔季舒是汉族士人的代表,爱好图书阅读,“季舒素好图籍,暮年转更精勤,兼推荐人士,奖劝文学,时议翕然,远近称美”[7](P512)。崔季舒等汉族文官被杀事件是两种文化认同矛盾激化的产物。

陈寅恪先生将和士开、韩凤等视为鲜卑化贵族,将崔季舒被杀事件视为鲜卑化与汉化的冲突[8](P251),笔者以为从和士开、韩凤等善谈胡琵琶、握槊以及后主君臣所为等来看,将北齐末年的冲突视为西域化与汉化的冲突更加贴切。

西域化恩倖不仅与汉人士族发生冲突,也与鲜卑化贵族发生冲突。赵郡王叡是高欢的侄子。“世祖崩,葬后数日,叡与冯翊王润、安德王延宗及元文遥奏后主曰 :‘和士开不宜仍居内任’并入奏太后,因出士开为兖州刺史”[7](P172)。赵郡王叡虽因此被杀,然而鲜卑贵族必欲杀士开,“及世祖崩后,弥自放恣,琅琊王俨恶之,与领军厍狄伏连”[7](P688)等密谋,最终诛杀了和士开。

华夏文化认同、鲜卑文化认同、西域文化认同三者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导致北齐政治内讧不断,很多鲜卑贵族、汉族士人和西域化恩倖在冲突中殒命。文化认同冲突制约着北朝文化融合的进程,并最终导致北齐的灭亡。

三、文化认同的融合

1.文化认同的融合对政策的影响

图书阅读是华夏文化认同构建的路径。在十六国北朝的君主中,有喜欢阅读汉文化典籍者,也有不喜汉文化典籍者,其文化认同和政策就不同。阅读汉文化典籍的诸帝王,对华夏文化有认同感,其政策也多能符合汉文化传统,如苻坚兴办学校、提倡儒学,姚兴、姚泓与儒者讲论经籍、崇敬儒者。

十六国政权一般采取将其少数民族旧俗与中原地区的魏晋制度相结合来治理国家的政策。史学界称之为“胡汉分治”、“胡汉二重体制”,对此问题讨论较多。陈寅恪、唐长孺、周一良等学者均认为十六国实行的是胡汉分治政策,而陈勇、黄烈都对此提出质疑[10](P130、201)。无论“胡汉分治”中的胡制是单纯的胡制抑或是掺杂了魏晋官僚制度,或者统治者是由单一族群组成还是由混合很多族群的政治体组成,实际上都是当时统治者文化认同复杂性的反映。当时胡汉文化虽然有交汇却还没有完全融合,统治者的文化认同呈现胡汉文化杂糅的状况,主要以少数民族文化认同为主,同时又阅读了一些汉文化典籍、具有一定的华夏文化认同,进而在政治制度和统治政策上表现为胡汉二重体制。由于十六国诸君阅读汉文化典籍程度不同,对华夏文化的认同也深浅不一,因此其政策的杂糅程度也不同。

随着民族融合的发展,北魏孝文帝的汉文化典籍阅读大幅提升,大大超越十六国诸君,对华夏文化的高度认同是其推行全面汉化改革的内因。北魏孝文帝阅读汉文化典籍之多、汉文化素养之高,是十六国北朝君主中的佼佼者,“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庄》《老》,尤精释义。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诏册,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5](P187)。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固然有政治、经济的原因,但文化因素也是重要的动机。“高祖引陆叡、元赞等于前曰 :‘北人每言北人何用知书,朕闻此,深为怃然。今知书者甚众,岂皆圣人。朕自行礼九年,置官三载,正欲开导兆人,致之礼教。朕为天子,何假中原,欲令卿等子孙,博见多知。若永居恒北,值不好文主,卿等子孙,不免面墙也。’”[5](P550)迁都洛阳,可以让鲜卑贵族子弟更好地学习中原先进文化,摆脱野蛮状态。隋唐时期,代北子孙多有建树,胡三省说 :“呜呼,自隋以后,名称扬于时者,代北之子孙十居六七矣”[11](P3483),不能不说是孝文帝为子孙计的深谋远虑的结果。

2.五胡视角的文化融合

传统史学多是站在汉族的立场上看待十六国北朝的文化融合,将五胡少数民族的汉化看作“用夏变夷”的结果,并从中凸显了汉文化的先进性和优越性。这固然是历史的一个面相,但同样的历史需要从不同历史主体的视角研究,才能接近历史的真相。从五胡少数民族的角度来看待和研究十六国北朝的文化融合,就显得更有意义。

首先,五胡少数民族对汉文化的接收是有选择性的,注重从现实统治需要出发,更注重实用性。匈奴刘渊在起兵之初,虽然怀念呼韩邪单于之业,但考虑到“晋人未必同我。汉有天下世长,恩德结于人心”[2](P2649),最后选择国号为汉。石勒通过让大臣朗读的方式了解《史记》、《汉书》中的故事,从中取得借鉴。

其次,五胡少数民族能够对汉文化进行创造性地改造,为现实政治服务。其中,以北魏和西魏北周对制度的创造性发展对中华民族的贡献最大。自西汉以来,剧烈的土地兼并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中国,王莽的名田制、曹操的屯田制、西晋的占田制都无法解决土地问题。北魏实行均田制,使田制问题得到解决,为隋唐盛世奠定了经济基础,实为中古经济史上最大的创造性制度。西魏北周的六条诏书、周制、府兵制是对政治、军事制度的创造性发展。西魏北周行周制,并没有拘泥于周制的条条框框,而是假借周制之名行政治改革之实;府兵制是军事制度的一大创新,为北周、隋唐军事的强盛奠定了基础。

再次,五胡少数民族对待本民族旧俗及十六国北朝少数民族文化对中国文化的积极作用。《南齐书》称北魏“佛狸以来,稍儹华典,胡风国俗,杂相揉乱”[6](P990),是一种华夏立场,对北魏胡风有轻蔑之意。从北魏来看,是其自主选择的结果。从更加广阔的角度来看,北朝风俗中的优良因素,不仅给北朝带来活力,也给隋唐带来无限生机。北朝妇女地位较高,是我国妇女解放史上的一大亮点。颜之推在比较南北朝妇女在家庭及社会事务中的作用时说“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12](P58)。所谓“恒代之遗风”,就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前在平城地区的拓跋鲜卑民族风俗,其影响及于隋唐。十六国北朝少数民族普遍有尚武之风。颜之推历经南北,对南北朝风俗都比较了解,“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乘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王利器 :《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四《涉务篇》,中华书局,2013年,第390页。周一良先生《魏晋南北朝史札记》(补订本)有“刘义庆传之‘世路艰难’与‘不复跨马’”条,认为南朝士大夫不能乘马是由于政治上的猜忌,中华书局,2015年,第164页。,南朝风气之萎靡不振可见一斑。北朝则不同,“贵少从师受学,尝辍书叹曰,男儿当提剑汗马,以取公侯,何能如先生求为博士也”[9](P311)。胡风为北朝、隋唐历史注入了朝气和活力。

总之,五胡少数民族在面对华夏文化时,并不是盲目地、被动地接受,而是从现实统治的需要出发,有选择性地接受、创造性地改造。对待本民族文化,五胡少数民族也并非弃之如敝履,而是能从现实出发,创造性的将本民族文化与华夏文化结合,开创了中国历史的新局面。北朝的风俗延续至隋唐,使国家面貌焕然一新、充满活力。北朝的“恒代遗风”正是隋唐辉煌历史活力的源泉所在,也是隋唐文化的重要来源*史学界有“北朝主流论”,强调北朝历史的重要性。田余庆 :《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阎步克 :《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文化认同是民族认同的基础,民族融合的过程就是文化认同融合的过程。十六国北朝的文化认同异常错综复杂,汉文化、匈奴文化、氐羌文化、鲜卑文化、西域文化等各种文化相互激荡,各种文化认同在冲突中走向融合。汉文化和各少数民族文化都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各自的价值、优点和缺点,只有取长补短、将各种文化的优点结合才能有利于国家的发展。文化认同的冲突是文化融合过程中的阵痛。各种文化充分融合,在中华民族发展中找到各自应有的位置,发挥其应有的价值之时,文化融合带来的成果才能体现。十六国北朝是文化认同冲突的时期,各种文化还没有充分融合,反而矛盾不断,有时候还会激化为政治流血事件。十六国北朝也是文化认同融合的时期,很多少数民族君主都阅读了汉文化典籍,实行了一些推动文化融合的政策。到隋唐时期,文化大融合才最终完成,形成了以华夏汉文化为主,兼收并蓄鲜卑文化、西域文化和其他少数民族文化的文化认同,文化空前开放、高度融合,为中华民族发展带来的巨大活力和推动力得以充分体现出来,最终缔造了中华民族发展的辉煌高峰,为中国历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 :三联书店,2001.

[2]房玄龄.晋书[M].北京 :中华书局,1974.

[3]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M].北京 :中华书局,2013.

[4]胡鸿.十六国的汉化 :“史相”与“史实”之间[J].中国史研究,2015(1).

[5]魏收.魏书[M].北京 :中华书局,1974.

[6]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 :中华书局,1972.

[7]李百药.北齐书[M].北京 :中华书局,1972.

[8]万绳楠.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M].贵阳 :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

[9]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 :中华书局,1971.

[10]陈勇.汉赵史论稿——匈奴屠各建国的政治史考察[M].上海 :商务印书馆,2009.黄烈.中国古代民族史研究[M].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7.

[11]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 :中华书局,2012.

[12]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M].北京 :中华书局,2013.

猜你喜欢
鲜卑少数民族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
年味里的“虎文化”
少数民族的服装
关于拓跋鲜卑迁徙过程中的文化转变
我认识的少数民族
谁远谁近?
鲜卑民族初探
来自稳定同位素分析证据 鲜卑族的生计方式
《少数民族舞》等